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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里記憶

在徽州西南一隅，皖贛交界處有一古鎮(zhèn)，叫閃里鎮(zhèn)，與我地處贛北的家只一山之隔。童年乃至青年，我的足跡遍布這里，使深處大山的我，認識了外面的世界，它算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閃里故稱“仙仁里”，又稱“三溪鎮(zhèn)”，民國二十三年改稱“閃里”。它以茶和山林資源著稱，是祁紅茶產(chǎn)地之一。明清以來，這里商鋪林立，商賈云集。鎮(zhèn)邊的文山河，澄瑩如鏡，綿延至江西境內(nèi)注入鄱陽湖，是閃里貨物貿(mào)易最便捷的水路。至民國末期，才打通了慈張線（即浙江慈溪至湖南張家界公路），通了公路，水路漸停。

歷史上，我家鄉(xiāng)所處位置，曾是徽州地區(qū)的屬地，所以我們深受徽州文化影響。建筑、民俗、語言與徽州地區(qū)一脈相承。兩地人員往來、貿(mào)易、聯(lián)姻甚是頻繁。大概八歲的樣子，我后腦處長了個小小的肉瘤。叔叔帶我翻山到閃里醫(yī)院割瘤，便與閃里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

閃里鎮(zhèn)在兩山腹地之間，一邊臨文山河，一邊臨石子馬路。街口有幾株高大的楓樹，每年秋季，紅葉滿地。三條古街并列，把一片徽派民居隔成三大塊，居中一條最繁華，其兩邊是清一色的明清商鋪格局的建筑。商鋪全是木板門窗，窗戶下是一米多高的粉墻。開市時，門板卸下，打烊時又上上去。街的寬度可容一輛馬車。石板地面踩踏年久，錚亮光滑，雨天可鑒人影。街邊分散著油坊、雜貨鋪、葆春堂、包子店、裁縫店，還有一家文具店。店內(nèi)文房四寶應有盡有，兼售各種書籍。葆春堂是賣藥的，遠遠地你可聽到那銅罐子搗藥的聲音。在閃里古鎮(zhèn)最有歷史底蘊的就是陳氏宗祠和文山河的老商埠。陳氏宗祠在鎮(zhèn)的中心位置，氣勢閎然，門前高大的圓形門當和鏤刻的戶對，顯示了陳氏家族的顯赫；文山河的商埠，雖被歷史風雨侵蝕，但它遺存的殘骸仍可見當年的繁華。這些濃縮徽州文化的古街、民居、商鋪等，你置身其中，仿佛時光倒流，似見久遠的徽商紛至沓來；又見羅衣霓裳的徽女，搔首弄姿，裊裊娜娜，穿行于弄堂。更會想到富可敵國的大徽商胡雪巖，嘉靖年間文韜武略的胡宗憲，還有讓須眉汗顏的名妓賽金花。她不費一槍一彈，憑自己巧言令色，喝退京城的八國聯(lián)軍。閃里作為安徽省界的一個古鎮(zhèn)，是皖贛文化交流的前沿陣地。我從小耳濡目染，對徽州的歷史文化記憶深刻。

包子店在中街西頭，一大柴火灶就擱在門邊內(nèi)，疊了幾層的蒸籠冒著熱氣。旁邊一個煤球爐，上面一口大鍋，油條在沸滾的油里翻滾，遠遠就聞到香味。里邊的桌凳極其簡單，桌子無非四條腿上方擱一塊木板子，搖搖晃晃；凳子呈一口字圍著桌子。四面的粉墻熏得黃黃的，幾根黑黑的木柱支立其間。環(huán)境雖簡陋，但吃客不少。稀飯就著饅頭包子，吃得呼啦啦響。店主系條圍兜，跑前跑后，忙得不亦樂乎。那時的包子個大，肉餡貨真價實。顏色沒有現(xiàn)在的白，是一種純天然的面粉色，味道有種麥香；油條松黃潤口，到口即化，不擔心是地溝油炸的，吃起來放心。每到閃里，我必光顧，喝上一碗熱粥，嚼上幾個饅頭或啃幾根油條，再吃上兩個咸蛋，對于我來說，算是奢侈的了。

十歲時，我就敢一人翻山去閃里。山路崎嶇，溪水淙淙。間或有山雞，抖了絢麗的翎毛從山畔過。偶爾，可見那靈敏的狗獾，眼神機警地瞅我一下，便倏地從山澗跳過去，逃之夭夭。上了山頂，我便看到遠處的閃里，炊煙裊裊，不時傳來雞鳴狗吠聲，和汽車的喇叭聲，我便一陣激動。

下山，要走過一片山塆，反而近在咫尺的閃里不見了，兩邊是大山，草坪踏成的小徑，蜿蜒曲折。兩邊有很多野花雜草，露水常打濕我的褲腳。走出山塆，便是一片開闊地。這里有菜園、茶園、西瓜地。菜園地的山腳處，有一片柿林，柿林下有塊厝基地，那里擺放幾口棺材。棺材里邊是有死人的，上面用稻稈或雨布之類的東西蓋著。走近了，會有一股腐爛的味道，于是烏鴉常在這里飛來繞去。有時在柿樹上銜了柿子，就停在棺材上吃，間或哇哇叫幾聲。所以每當走過這里，我就覺得陰森森的，駭人。這些厝柩不知何年才埋入土中。有的是等老伴，有的是等風水年辰。聽老人說，只有相濡以沫、感情至深的夫妻，才安厝待葬，以示陰間還做夫妻。

走過開闊地，便來到文山河。河的斜對面就是閃里了。河上是一座木橋，兩根木柱呈八字形撐開，頂著上面的橋板，一溜過去，橫在河兩岸。自行車、板車可以在上面行走。每年春夏漲洪水，木橋便被沖垮，但橋身用鐵鏈拴在岸上，不會漂走。每年我無數(shù)次經(jīng)過這里到閃里，讓我這個偏安一隅的山里人，激動不已。

閃里作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它給我的是全方位的，獲取外界的信息，了解不同于山里的人和事。在這里，我可以把錢存在銀行，可以在郵局訂我所需的報刊，可以理時髦的發(fā)型，可以購買我所需的衣物；這里，有我情竇初開的故事，有我不同人生的夢想。我甚至想，我要出生于此，我的人生將是多彩的。我對安徽皖南的一草一木，都有種情懷，有種眷戀和深深的記憶。

叔叔帶我割瘤之后，父親也帶我去過幾次。那是趕年集的時候，父親帶了山貨，到閃里兌成錢，首先就是帶我去包子店，吃上香噴噴的饅頭或包子，然后買年貨，再到文具店給我買筆和小人書。古代的四大名著《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和《紅樓夢》都是通過小人書認識的。我從小喜歡看書，我的小人書整整一大木箱，如今一本無存，早已不知去向。有刻印的、有電影截圖的。電影截圖的都是當年紅極一時的電影，如《南征北戰(zhàn)》、《奇襲》、《智取威虎山》等。這些書豐富了我的童年生活，也讓我長了不少知識。

到了讀中學時，我喜歡畫畫。當時中學有一名下放的教師，叫許國勝，他畫的素描和水彩畫，相當好看。我受他的影響，也在閃里文具店買來炭畫筆、素描本和水彩顏料、水彩筆。當時我用九宮格的原理，用炭畫筆畫毛主席像，當然也畫美女，畫得有幾分像。我記得一次在教室里畫像時，被許老師發(fā)現(xiàn)了，他夸贊我有美術天才，但那時，這份天分沒得到培養(yǎng)。美校所費不貲，家庭負擔不起，與美校無緣。但我的熱情不減，后來我還學習了國畫。學國畫我是無師自通，憑愛好和悟性。這些畫國畫的材料，都是從閃里文具店買的。安徽的文房四寶是出名的。在文具店里，生宣、熟宣、羊毫、狼毫、墨硯一應俱全。小小的閃里鎮(zhèn)，給了我施展天賦的條件。我有個夢想，就是當畫家，于是不惜錙銀，買了《芥子園畫譜》、《榮寶齋畫譜》和《山水畫集》來臨摹。勾勒、皴擦、點厾、渲染一一筆法和運筆的干濕、虛實，都慢慢學來。但多數(shù)是工筆，很少畫寫意。別看寫意，雖寥寥幾筆，那可要胸有成竹，筆到意到，不是習者能揮就的。寫意畫大多是大師級的人物，才能巧奪天工、渾然天成。藝術，師法自然，要靠悟性。漸漸我畫的工筆人物、花鳥和山水，漸成章法、形趣栩然。中學畢業(yè)后我曾經(jīng)畫過兩幅虎圖中堂畫。中堂的虎圖必須是上山虎，這有禁忌，如果是下山虎，便不吉利。如若饋贈，主人會有不豫之色。

閃里文具店的店主，有幾分文化，四十幾歲，戴副窄邊的圓框眼鏡，一副老學究的樣子。他戴眼鏡有個習慣，鏡架幾乎擱在鼻尖上。瞅人的時候，目光從鏡的上方透過來。他店門的對聯(lián)符合他的風格，也說明他會營作。“文房四寶任君選；典籍詩書憑爾擇”。橫幅“書墨同馨”。他不倚老賣老，沒有什么長幼之分，他對我很客氣。每逢我去他店里，都很熱情地拿杌子叫我坐，并沖上一杯熱茶。他會褒獎自己的茶，是地道的手工紅茶。他常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做人要有胸懷。有一回，他的店里有一套精裝十六開的詞源四本，不到二十塊錢，我身上只有十元，他爽快地說，下次補上。他非常相信我，他說你一個嗜書的人，我還不相信你？他知道我的畫還可以，叫我送他一幅畫。他拿來筆硯和宣紙，我就在他的店里，給他畫了一幅君子蘭。他說寓意很好，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有一個女兒，叫淑蕓，長得清秀。她說你會畫像，給我畫幅看看。她頷首淺笑、明眸傳情的樣子。我說要有相片，她便在閨房取來一張相片，細嫩的手指捏著遞給我。我便帶著她的相片回來畫。也許是太認真了，反而畫不好，一直沒敢出手。后來見了她就不好意思。她說你就慢慢畫吧，一直畫像了，再給我。我的家不及她家富裕，又在山溝里，所以我自卑，于是我們沒下文，她后來出嫁了。她的那張照片我卻一直留著。

不久，我經(jīng)大隊推薦，又做了赤腳醫(yī)生，在區(qū)醫(yī)院學習半年，就回大隊醫(yī)務室做起了醫(yī)生。西醫(yī)還沒完全學會，就迷戀上了中醫(yī)。于是又到閃里買中醫(yī)書，還是那個文具店。店主依然熱情，說小伙子又學醫(yī)了！這時，他以賣書為主，兼帶文具，店名改為“墨香書閣”，所以各類書都有。我在他這里買了《實用中醫(yī)學》、《中藥學》和《中醫(yī)百科全書》。后來又在區(qū)新華書店買了《黃帝內(nèi)經(jīng)》和張仲景的《傷寒論》。從五行陰陽學起，到望聞問切，直至辨癥施治，初步掌握了五行陰陽對人體機理的相互作用，以及辨寒熱虛實，進行和、補、攻、下的治療方法。

那時看病，村人大致到閃里醫(yī)院。閃里醫(yī)院，在皖贛交界處是有名的中心醫(yī)院。醫(yī)院坐落在老街區(qū)外的一座山前，依山傍水，徽派建筑，風景怡人。我這人學識淺陋，卻還像半桶水晃得很。我到醫(yī)院，反賓為主，要醫(yī)生聽我的。一次腹痛，醫(yī)生堅持要我做胃腸檢查。我認定是闌尾發(fā)炎，不需檢查。醫(yī)生不耐煩，他說你是醫(yī)生還是我是醫(yī)生。我說腹痛開始在肚臍周圍，后延展到右下腹，低燒，不是闌尾炎難道是膽囊炎或胃?。酷t(yī)生陰沉著臉，不情愿地叫我躺在平臺上，叫我雙膝彎曲，給我做腹部觸診，按至右下腹時，果有彈跳的疼感。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那位醫(yī)生驚詫地看著我，問，你懂醫(yī)還來找我干啥！

一次拔牙，令我情竇初開。牙醫(yī)竟然是一位年輕的姑娘，長得好看，穿一身白大褂，身上有種淡淡的香水味。她說你做下血檢，我說不用，我的血小板正常，你放心拔吧！她問我怎么知道？我說我也是學醫(yī)的呀。她笑了，哦，原來是同行。我坐在了牙科椅上，她把手術燈對著我的口腔，俯下身子，用金屬鑷子逐一敲打我的牙齒，好確定是哪顆牙。我看到了她胸口粉紅的文胸，我莫名的興奮。她的臉靠我很近，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白皙的臉上，有少許粉刺。眉毛修長，真如兩片柳葉。丹唇微啟的時候，我就看到她雪白的門牙。她不斷在我面前晃動，我感受她軀體散發(fā)的溫暖香味。這種拔牙是一種享受。她用綿綿的徽語一邊跟我說話，一邊給我打麻藥，好分散我的注意力。她動作之嫻熟輕巧，令我十分滿意，我根本用不著緊張。特別在拔牙的那一刻，動作之利索，叫我吃驚。我還沒反應過來，一顆牙就叮當一聲，落在了托盤里，一手就遞了漱口藥水，讓我漱口。臉上洋溢著溫馨的笑容。我當時夾了一本《大眾電影》，封1封2有陳凱歌、龔雪、陳沖的畫像。手術完畢，她拿起來翻了翻，笑著說，借我看看如何？我說，可以?。『髞硪欢稳兆?，我經(jīng)常借故到她那里，我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鄭妍。再后來，我們便在影院一起看電影。沈潔主演的《城南舊事》、龔雪演的《大橋下》。她長得像龔雪，有龔雪的韻味，她是我喜歡的類型。后來，她知我是赤腳醫(yī)生，家又在大山溝里，便漸漸疏離了我。

要說中醫(yī)，我不是吹牛的。一般疑難雜癥，我兩服藥下去，還真管用。譬如盜汗、小孩尿床、婦女崩漏，我都有辦法。我們大隊的隊長，就盜汗。他說晚上醒來一身冷汗，黏黏答答。我說，你悠著點，這是房事過重。他說你個愣頭青，咋知房事的事。我說我學醫(yī)的，豈有不知。我說你這是陰虛火旺，陰不守陽，津液外泄所致，理當滋陰潛陽，固澀止汗。給他六味地黃湯加減，熟地、山萸肉、山藥、茯苓、五味子、煅牡蠣、浮小麥，藥到病除。他不得不佩服我。不過，婦女閉經(jīng)，我不敢亂治，關鍵是對滑脈掌握不透。因為懷孕和閉經(jīng)都是滑脈，弄不好，把人家的孩子打下來了，那可要命。這些知識，我都曾向牙醫(yī)鄭妍炫耀過，她非常欽佩我的自學能力。她曾伸出過手，讓我給她號脈。她柔柔的手腕，我的三根手指像撫按琴弦一樣，在她的寸關尺部位彈跳著，感受她的脈動。我故意驚叫起來，你懷孕了！她朝我的肩膀就是一錘，說，你胡扯！臉紅得像霞云。

我二十六了，仍沒找對象，這急壞了我的父親。我的嬸嬸就是祁門閃里鎮(zhèn)的一個小村莊的人，她給我介紹了她鄰村的一個姑娘。這個村叫葉家，離閃里不遠，隔河相望。我高興，這畢竟靠近閃里，而且來回都要經(jīng)過閃里。這家人居然會生產(chǎn)醬油，他的產(chǎn)品遍及兩省的毗鄰村鎮(zhèn)。那天一見面，這姑娘額大臉陷，典型的腰子臉，血色不佳，我就打退堂鼓。我心里一直還惦記著那位牙醫(yī)。我的一生就是生不逢時，生不逢地，生時大饑荒，投胎在大山溝里，我一輩子找不到稱心如意的姑娘。

一年正月初六，大白天，我到閃里鎮(zhèn)坑口村看戲，那古戲臺真大啊！深邃空闊、雕梁畫棟。“敦典堂”三個大字奪人眼目。像這樣的古戲臺或祠堂，據(jù)說在閃里鎮(zhèn)就有十五幢，敦典堂數(shù)一數(shù)二。當時就有一位年輕姑娘靠我身邊。她坐在火桶里，臺上演的是黃梅戲鬧花燈。那丑角的戲法，叫這位姑娘眼淚都笑出來了。她不好意思地瞅了我一眼，我于是跟她套近乎，問她花燈有幾種，她覺得我這人奇怪，脧我一眼，矜持著不做聲。那時的女孩，不像現(xiàn)在開放，只要一見鐘情，三下兩下，就往你懷里撲。

我的戀情，在閃里雖沒有開花結(jié)果，但它給了我很多值得回憶的東西。它是我童年心智的啟蒙地，是我知識積累的寶庫，是我年輕時放飛夢想的搖籃。我深處大山，遠離城市，如果沒有閃里，我渴求知識的欲望，就成了空中樓閣，就成了無源之水，更沒有浪漫的情感史。淑蕓和鄭妍這兩個女人，在我的一生，只不過蜻蜓點水、曇花一現(xiàn)，但她們留給我的是永恒的美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