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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夜幕悄然降臨，天邊的晚霞紅得有些過分的時候，劉寶和他的媳婦兒搬進(jìn)了我們巷道的一間暗無天日的小租住屋。
那時我十二歲。
那天，勞累一天的父母端起大哥做的手搟面，父親一聲“吃飯吧”，全家呼嚕呼嚕地開始吸啜起柔長的面條，沒有一個人說話。西北的晚飯一般都是在這樣既沉悶又循規(guī)蹈矩中進(jìn)行。
忽然就聽見拴在門口的黑子“汪”“汪”狂吠了起來。面對著窗戶的父親叫大哥：“勇，你去看看，門上有人叫?！贝蟾绶畔率种械耐?，一邊吆喝著黑子“叫啥叫？吃飯都不讓人消?！币贿叡汲鲩T去。
不到5分鐘，大哥回來說，是一不認(rèn)識的尕媳婦兒，說從今就是鄰居了，叫我們家多照顧著點兒。母親有些疑惑，就這？沒啥啦？大哥說，就這。
自此，那個上我家專門打招呼的媳婦兒和他的男人就在我們對面的一間屋子里住下了。那房子是顏叔家的，平常閑著，放些雜物，除了一扇門，窗戶都沒有。所以，兩口子的門通常是開著的，為了采光，不浪費電，也只好這樣。
巷道里漸漸因為他們的到來熱鬧了起來。那媳婦兒長得倒也俊俏，眼睛有些花哨的好看，臉蛋紅的均勻不難看。一天到晚，嘰嘰喳喳話尤其多。跟人見面熟。一口一個“我家劉寶……”，沒多久，所有巷道里的人都知道她男人的名字叫“劉寶”，大家伙也不知道她叫啥名兒，一致叫她“劉寶的媳婦兒”。
因為他們住的離我家最近，劉寶媳婦兒幾乎像我們家人一樣開始出入我家的大門。劉寶的媳婦兒很會做人，她先用剩菜剩飯賄賂了我們家黑子，黑子從此一見她進(jìn)門，竟也搖頭擺尾地和她套近乎了。
再后來，有時候她串門進(jìn)來還給我梳好看的麻花辮兒，比起母親一定要把我劉海抿光的樣子，劉寶媳婦兒給我梳的辮子要好看得多。她一邊給我梳著頭，一邊像個熟人埋怨著我媽：“看看你媽，把你打扮的像個鄉(xiāng)下人，這么好看的小臉蛋，應(yīng)該扎個蝴蝶結(jié)才對?！蔽覞M心歡喜，天天盼著她到我家來給我打扮。她不時帶來一些好看的皮筋、發(fā)卡、頭繩，那種誘惑，是那個年齡非常致命的，我最初的愛美之心，就是劉寶的媳婦兒啟蒙的。
突然有一天，母親拉下臉跟我說，以后不許再去劉寶家了??！也不要老讓劉寶媳婦兒給你梳頭！我一臉茫然：為啥??？母親斬釘截鐵地說，不許就是不許，沒有為啥！
我因此而郁悶了好多天。終于從前院的芬兒那兒得知了母親的不近人情的來源。原來劉寶和他的媳婦兒是私奔來我們巷道的，兩個人不是同一輩分，相愛后雙方家人不同意，都是斷了關(guān)系，從縣城的南城壕投奔到顏家，以每月5塊的價錢租了那間陰暗的房子，過起了小日子。就是說，兩個人當(dāng)時是非法同居。這在當(dāng)時的小縣城，就是大逆不道，一陣風(fēng)，消息就像瘟疫一樣迅速傳播開來，沒有人同情，有的是吐沫和口水。
我知道母親當(dāng)時的憂慮來自于此。她擔(dān)心我會被劉寶的媳婦兒帶壞。
母親的不友好讓劉寶的媳婦兒很難受，除了到我家的廁所方便，她基本上不敢進(jìn)我的房間。有一次趁著母親走親戚，我偷偷喊，姐，快進(jìn)來。我媽至少三個小時不回來。劉寶媳婦兒溜進(jìn)來，一見我就抱著我轉(zhuǎn)了兩個圈：“姐真的想你，死丫頭?！蔽覀z咯咯地笑，在冬日的爐火里無話不說。我問劉寶媳婦兒，姐，你和劉寶為什么不能結(jié)婚?。克樕仙祥W過一絲難堪，臉上淡淡的紅暈有些加深了：“你小丫頭片子，不懂的。我是劉寶的姨娘，知道嗎？是他的長輩。懂了沒？但我們是遠(yuǎn)房，又不是近親。所有親戚不同意，把戶口本都藏起來，不讓我們登記結(jié)婚。我和劉寶就跑出來了?！蔽宜贫嵌?，看著她有些傷感，隱隱覺得愛情就是女人的全部。就是說，從那次談話，我知道了愛情會讓女人勇敢，以至于不顧所謂的名聲和面子。
我當(dāng)時望著爐膛的橘紅色的爐火既向往又敬畏的感覺。我記得劉寶媳婦兒當(dāng)時嘀咕了幾次：你還小，長大了就明白的，愛上一個人就像蛾子往燈盞上撲一樣不顧一切。明知道會燒死，就是不想回頭。
這之后我們沒有多少交流，我念我的書，劉寶媳婦兒照樣給她早出晚歸的男人洗衣燒飯。我快放暑假時，劉寶媳婦兒大了肚子，一臉的驕傲，在小巷里走路一搖一擺，活脫脫一只鴨子。當(dāng)看見劉寶媳婦兒在我家?guī)轮罂诖罂诘乃崴畷r，母親先前的成見也淡化了，叫我送些她親手烙的油餅給劉寶媳婦兒：唉，也真是孽障（可憐），讓她多吃點。
我轉(zhuǎn)述了母親的意思后，劉寶媳婦兒眼圈一紅，說，你媽真好。一定聽她的話，好好念你的書。將來找個好工作的男人。讓你媽放心。
我答應(yīng)著，拿了空盤，雀躍著一路小跑，窄窄的巷道卷起一陣塵土。在耀眼的陽光下飄成了一縷絲帶……
過了大暑天，當(dāng)白楊樹上的樹葉開始泛黃，劉寶的媳婦兒肚子鼓得她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腳。母親定時督促劉寶的媳婦兒去做孕檢：“其他的我不管，孩子最重要。你一定要生個健康的娃?！?/span>
說這些話時，劉寶的媳婦兒手伸進(jìn)衣服輕輕地?fù)崦约嚎煲浧频亩瞧?，我驚訝于她沒有絲毫的羞澀和難為情，有時她竟會撩起衣服讓母親看她的乳房和蚯蚓般的妊娠紋，問這問那。一臉的幸福與自豪。我那時總是紅了臉從她們交談的縫隙里偷窺，做賊一般，心咚咚直跳。
對于生理，當(dāng)時在我腦子里一片空白。而且我總覺得那些做了婆娘的女人和我不是同一類，又隱隱覺得是同一類，具體區(qū)別在哪里，我那時很苦惱。終于有一天，趁劉寶的媳婦兒在我家李子樹下曬太陽時，我鼓足勇氣走過去，姐，養(yǎng)娃娃會很疼的吧？你怕嗎？作為開場白，問了一些讓人差不多能笑掉大牙的問題。劉寶的媳婦兒一邊感嘆“這么簡單的事情你媽應(yīng)該告訴你啊”，一邊說，等你發(fā)育了就什么都知道了。我有些急迫地問，那，我啥時候能發(fā)育呢？劉寶的媳婦兒嘎嘎嘎地笑著，我覺得她笑的聲音都像鴨子?！吧笛绢^，我怎么知道呢？有早有晚?！?/span>
在一個和往常一樣的安靜的夜晚，我剛躺在我的小板床上準(zhǔn)備入睡時，就聽劉寶在我家門上喊：“楊嬸兒，我媳婦兒要生了，快來看看吧！”母親胡亂地穿了衣服就往門外奔。我聽見她跟劉寶說衛(wèi)生院接生員家的地址，讓他趕快去請。劉寶急促的腳步旋即消失在巷道里。
我偷偷爬起床，摸索著穿上毛衣，躡手躡腳走到劉寶他們的小租住屋門口，聽見劉寶的媳婦兒大聲呻吟著，間歇還叫罵著劉寶：“唉呦，你個死劉寶，都被你害的！疼死我了……”我聽母親在勸她：“也別罵了你，女人都要過這一遭兒。省著點力氣，來，放松點……深呼吸……對，很好！”
等到劉寶的腳步聲又響起在巷口，我一溜煙溜回屋，靜靜在床上開始想有關(guān)女人的點點滴滴，直到睡著。
第二天一起床，我從母親嘴里知道了劉寶的媳婦兒昨晚生了個丫頭。母親說，很胖也很白，像劉寶。
幾個月后，巷道里的人老是會聽見劉寶和他媳婦兒吵架，說你要是養(yǎng)個尕娃么，我家里人還能接受你。生個丫頭咋弄嘛！劉寶的媳婦兒尖叫著，你個王八蛋！娃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豬八戒倒打一耙啊你。類似這種爭吵后來越來越頻繁。劉寶的媳婦兒臉上的紅暈漸漸褪成蠟黃，人也急劇消瘦下來，很少再嘎嘎嘎地笑。只是出神地望著懷里的妞妞，說，媽媽討飯都要把你帶大。
很長一段時間，大伙兒沒看見劉寶在巷道里的身影。就問他媳婦兒，你家劉寶呢？劉寶的媳婦兒低聲說，死了。說話的神態(tài)異常的平淡，就像說一只貓死了那樣。大家瞠目結(jié)舌還沒問原因，劉寶的媳婦兒又簡短地說，埋了！
那時我的心成天為劉寶的媳婦兒揪著，我知道她在說氣話，劉寶活著，但劉寶肯定是走了，不再回那個陰暗的小租住屋了。短短的一年半，我親眼看著劉寶的媳婦兒跌宕的生活?？粗ㄉ诘难劬Σ辉俜懦鱿矏偟墓饷ⅲ艺f不出的難過。母親也盡量幫劉寶的媳婦兒帶妞妞，妞妞被劉寶的媳婦兒喂得胖胖的，都有些抱不動。
在白楊樹漸漸落完樹葉的初冬，有一天下了大雪，巷道里來了一輛小卡車，說是來接劉寶的媳婦兒回家的。巷道里的人們幫著把所有的生活用品搬上車，母親抱著妞妞使勁親著，說以后抱不到你了，肉蛋兒。
來接劉寶的媳婦兒的是她哥哥，雙手抱了拳給巷道里的人們行禮：謝謝大家對我妹妹的照顧，真的，真的。大家這才想起問劉寶的媳婦兒，喂，你叫啥名兒??？都不知道呢。
劉寶的媳婦兒臉上又升出兩片淡淡的紅暈，說，還叫我劉寶的媳婦兒吧，挺好聽。一邊說，一邊扭著她渾圓的腚上了車。
揮手告別的時候，劉寶的媳婦兒用懷里的孩子擋住了臉，所有人都知道，劉寶的媳婦兒哭了。
（三）
劉寶的媳婦兒哭著離開巷道后的一年里，我記得小巷里的人們在本能的惻隱之心逐漸淡去后，開始把她作為反面教材教育自家的丫頭：“看看噻，劉寶的媳婦兒自由戀愛的下場！多慘哪，最后的結(jié)局……”或是幾個婆娘坐在我家的大榆樹下邊做針線邊唏噓不已：“你們誰還見過劉寶的媳婦兒？以后肯定沒人要了喂，女人的一生就這樣毀了！”“是啊，劉寶倒沒啥損失，照樣娶大姑娘；她是完蛋了?！薄?/span>
而我那時，很長時間內(nèi)，從那扇更顯狼狽的陰暗的小門的門縫往里看了無數(shù)次，當(dāng)我在微弱的一絲亮光里看到劉寶和他媳婦兒親手用幾摞磚頭胡亂砌起來的小炕，我說不出的心酸。
小炕破敗的樣子，徹底損毀了我心目中無限向往的神秘愛情。他們在那個小炕上，有過纏綿，有過私語，有過嘎嘎嘎的笑聲……當(dāng)愛情以妞妞的到來本可以升華的時候，那個死劉寶（那時我心里一直這樣叫的）卻輕易地背叛了！愛情就這樣不堪一擊？
不過，我竟是巷道里后來有幸碰到劉寶媳婦兒的幾個人之一。盡管只有一次，但這總比道聽途說地知道她的情況要讓我心安。
那是劉寶媳婦兒走后的第二年，我為了買一雙軟底的球鞋到街上的小店里去挑。小縣城的鞋店不多，四五家。記不清在第幾家，當(dāng)我正翻著貨架上的鞋時，跌跌撞撞跑來個胖乎乎的小丫頭，到我挑鞋的貨架下找滾進(jìn)去的皮球。我說，來，姐姐幫你拿。當(dāng)我把球遞到小丫頭懷里時，看見劉寶的媳婦兒笑瞇瞇地站在我跟前：“死丫頭，姐還沒敢認(rèn)你啊。怎么這么胖了？”那時我正值發(fā)育，有過一段時間，我就像面包那樣胖嘟嘟的，一臉的嬰兒肥。我臉不由地一紅，劉寶的媳婦兒立即就明白了，高興地?fù)Я宋艺f，這時候要多注意飲食，上體育課也要注意啊等等。
我趁她間歇喊妞妞過來，讓她喊我阿姨時，仔細(xì)打量了一番劉寶的媳婦兒，她臉上已經(jīng)沒有絲毫的陰霾，身穿一件紫紅的毛衣，渾身散發(fā)著迷人的母性光彩。我不由地問了一句：姐，你還是那么漂亮，后來你和劉寶怎么樣了？
劉寶的媳婦兒臉上飄過一縷寒氣，“姐不要那種前怕狼后怕虎的男人，其實劉寶是被我趕走的?！蔽掖篌@，嘴半天閉不攏，為啥呀？劉寶媳婦兒幽幽的語氣很讓我心悅誠服：“劉寶受不了苦，在租住屋里一段時間就后悔帶我私奔，尤其我生了妞妞后，他故意找茬和我吵架，我看看遲早要分的，就趕他走，他真的就趁機(jī)走了。如果他真的愛我，趕走了也會回來，我在租住屋等了他三個月，知道我愛了一個什么樣的男人，死的心都有過。但是為了妞妞，我還是厚了臉皮回家了，回去又挨了父母一頓打，唉——”
說到這兒，劉寶的媳婦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像是徹底的解脫了?！昂髞恚腋H戚們借了點錢，就開了這家鞋店，還好，我和妞妞餓不著?！?/span>
我看著天真爛漫的妞妞在地上跑來跑去到處追著那只彩色的皮球，一臉的無邪。不由地安慰劉寶的媳婦兒：“姐，不怕的，你會越來越好。”劉寶的媳婦兒高興地說，是啊是啊，我也這樣想呢。對了，巷道里的人們都好吧？你媽也好的吧？
走的時候，我就從劉寶媳婦兒的店里買了球鞋，劉寶的媳婦兒死活不肯收錢。我扔了錢就猛往店外跑，跑出去十來步遠(yuǎn)，劉寶的媳婦兒大喊著我的名字，我看她抱了妞妞，知道追不上我了，這才停下回過頭說，姐，回吧，過一陣我再來找妞妞玩。
劉寶的媳婦兒又嘎嘎嘎地笑著，說，別忘了回去告訴你媽，我叫王冬梅。
作者簡介：作者楊生霞。1970年生人，青海省西寧市湟源縣人。常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散文百家》、江蘇省一級刊物《翠苑》《太湖》上發(fā)表散文多篇，并特邀在《常州日報》上發(fā)表多篇人物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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