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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能花些時間俯下身子去親撫一株茅草或任意自然之物,就能感受到雨露、水霧、清風、泥土的氣息和生命汁液的流動甚至是生命的年輪和我們的印跡。我們所看到的并非簡單的物或單一的生命體。
一
如今,我仍舊不敢說完全了解潞江壩,我所遇見的不過是擁有過的九年時光,但我依然能感受到被一種強烈的綠色氣息所縈繞。
我在潞江壩呆了整整九年,幾乎能把它講得頭頭是道。如今看來,即便是那樣一個在我看來已經(jīng)很熟悉的地域,我所描述的也不見得真實和全面,翻看過去寫下的許多文字今天讀來倍覺淺顯。這并不驚奇,就拿故鄉(xiāng)來說,我們又真正懂得嗎?我們所得到的大多受個人感覺和情感的限制,也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簡單來說,我們所描述的一切都是生命經(jīng)歷的瞬間。再說,我們有限的生命又怎跨越得了一個地域的時間和空間維度。但我們還是要通過不斷的行走、閱讀和求證,來獲得身體和心靈真正的呼吸。且必要捎帶生命的經(jīng)歷行走。我們需要不斷的過去來豐滿生命。
行走中,許多意識和生命經(jīng)歷會被悄然喚醒,多重信息下的多重世界橫生體內(nèi),自覺與不自覺間我們總會將自己放置其中,視覺、感覺乃至精神意義上的某些需求便得以一次次升華。生命的閱讀大概如此。
行走就必須回歸到自然之物的生命源地。人生來就是自然之物,只是長久以來我們不以為然。
基本的現(xiàn)實是,太多經(jīng)過早已被我們?nèi)邅y的現(xiàn)實生活填埋;我們只是太多角落粗泛的行客;我們歷來缺乏細微縝密的思考行動。不是嗎?捫心叩問,我們何曾花時間靜心聆聽過一片落葉的聲音,記錄過一粒種子的生命歷程,撰寫過一篇關(guān)于樹的死亡悼文,又何曾會為一片將要消失的林地做過一次“護花使者”?更別談,我們會把一草一木、一片林、一塊土地當作鮮活的生命,當作人的肉身與精神的部分,當作諸多世界的部分。
但一棵樹、一片林、一個綠色的世界又絕不僅是人的一部分。這種認識在我離開潞江壩來到城市之后漸有體悟。在城市里我們?yōu)榱思兇獾纳疃?,我們幾乎完全陷于被限制的生活軌跡中。我們清醒著也沉睡著。我們很難調(diào)動身體的器官展開生命真實的姿態(tài)。我們在城市中所談?wù)摰木G完全成了人的部分。綠是人為的綠。綠是綠化的代言,綠是城市景觀的代言,綠幾乎成了人和人的方寸之地的代言。至于綠本身和依附于綠的萬物生靈,鮮有人關(guān)心。面對太多的人工痕跡,人很難真正接地氣,再說我們的全部注意力只在我們自己身上。
大多時候,我們只是簡單地把它當成物品,只有有用和無用之分,而且我們還會用盡辦法把它制造成我們所理想的狀態(tài)。我們忽視了它的生命的存在和狀態(tài),忽視了生命的鏈接和遷移,更別談生命本身的自然狀態(tài)。
生命的行走不是旅行,絕非走馬觀花。有時候,停下來也是一種行走;有時候,回溯和審視自己的生命經(jīng)歷也是一種行走;有時候,靜心聆聽風聲、雨神、萬物之音,嗅聞草木花香、山嵐氣息,俯瞰青山河溪、綠野平疇,然,在一草一木中窺探生命的線索和本真的狀態(tài),更不失為一種理想的有意思的行走。
行走,不只僅依靠我們的雙腳,也不止是在我們的前方。
二
綠,是我們行走中最直接最可靠的判斷依據(jù),為我們進入任何地域提供最基本又不可或缺的坐標。綠衡量著我們的步伐,也總能斗量出我們對周遭之物的閱讀深淺。
兩年來,潞江壩幾乎成為我審視和判斷任何地域的依據(jù)。更準確地說,關(guān)于綠色的對比和爭論幾乎無時無處不在。當面對被人為割裂的綠,我們又強烈需求一片完整的綠色世界時,這種感覺尤為強烈。綠色不斷地改變著我們的選擇,也不斷豐盈著我們審視世間萬物的生命經(jīng)驗。我們在比對中行走綠色始終是繞不開的基點。潞江壩于我便是最好的基點。
潞江壩位于有著“東方大峽谷”美譽的怒江峽谷末端,壩區(qū)呈北南走向,怒江橫貫整個壩區(qū)向南奔流,東西分別毗連怒山和高黎貢山,典型的干熱河谷氣候,民族雜居,物產(chǎn)豐富。這大抵是潞江壩的名片。而在我看來,它首先是一張綠色的名片。關(guān)于潞江壩的所有描述,都外不開它??梢x懂這張名片所隱藏的全部信息,并非易事。何況我們習(xí)慣了用眼睛來閱讀。諸多信息正悄然消隱,很多時候我們卻難以察覺又或麻木其中。
眼下,我常常夢見或幻想出現(xiàn)在怒江邊的那些密林之中。課余,從那所任教的中學(xué)出發(fā),經(jīng)過一片咖啡林地,穿過那條叫芒棒的村街,進入那些被密林包裹的村寨,諸如:江邊寨、丙悶。一些身著傣族服飾的老者悠閑地倚靠在寨門口的古木下,身姿泰然,目光有神,不時用手輕撫古木,偶有喃語,神情間盡顯母性之愛;村寨入口,一棵棵、一大片古木赫然在目,走進綠葉密匝的世界,在燠熱與陰涼的瞬間落差中,最強烈的感受莫過于清涼,那是一種能穿透發(fā)膚流進心底的清涼;遠處偶爾傳來我聽不懂的言語,卻絲毫不覺得突兀,人、村寨和諸多林木構(gòu)成了我難以描述的完整的世界。綠色淵藪的世界。這哪是夢,分明是經(jīng)年慣性的重合記憶。而今,于我無法復(fù)制又不斷生殖的生命記憶。
這不是回憶錄。離開后才有此了悟:是以“潞江壩”命名的那個綠色的世界一直帶著我前行。眼下,我們似乎都有這樣的認識,人煙之地,綠色很難得到完整的保留和延續(xù)。而當我無數(shù)次回憶起潞江壩的那段時光,當我再次站在峽谷之上俯瞰潞江壩,或置身于那些古木林立的村寨,奪目的綠光又幾乎否定了之前的定義。
我多少明白這種綠光于潞江壩意味著什么。至少可以如此概括:外顯的陰涼、富足,內(nèi)藏的歷史文化與民族信仰。我無比恐懼于這種綠光的消失。諸多既成事實讓我難以消解的恐懼。
我周邊的不少人,在霓虹燈的世界中朝九晚五之余,總會歇斯底里的尋找一些較為原始自然的角落。他們幾乎都會在朋友圈或借各種手法炫耀。雖多僅停留在消遣層面,但也算是好事,至少我們已經(jīng)意識到一些關(guān)于人的自然的問題。我身邊的很多人開始觀察記錄研究自然教育的問題,但也不乏假借論文研究為自己安身立命者,花錢參加各種級別的論文評比。我總希望我們都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閱讀者,一個不只是停留在純粹消遣層面或借以謀利的閱讀者,也絕非是一個如蠅逐臭的閱讀者。
沒有人不渴望著被綠色的世界環(huán)抱。那我們自己能散發(fā)出綠光來嗎?我們是否真正接近并了解綠。
如果,我們能大膽地站在一草一木、一片綠林之中,就能感知到時間、空間和諸多有關(guān)生命的信息在一個普通生命中的彰顯,也包括我們自己。前提是,我們得把它當生命對待。把它的表征——綠,視為我們和一切自然之物無法割裂的生命部分。
三
記憶中。面對讓人無比厭惡的蚊蟲叮咬,面對晝夜讓人煩躁不安的熱,面對因地理環(huán)境帶來的狹仄感,從一開始的抗拒到不斷融入,從內(nèi)心的茫然、躁動、矛盾到逐漸趨于平靜,也唯有綠能讓人舒服些。這種舒服從剛開始的感官和肉體的本能反應(yīng),再到思想上所獲得的愉悅感甚至成為生命無法割舍的部分,我大概花了幾年時間。今雖已離開它卻依然在我體內(nèi)發(fā)酵。我不否認綠的治愈作用,更不否認日久生情,但也并非全然如此。
在那個四季溽熱的河谷,在那些林木密集的村寨,在那個必須依靠一些林木維系日常生活的世界里,在那個把一些林木當作精神依憑的世界,人是真正在意綠色的。綠色不止是自然世界本身的表征,或者說是潞江壩的表征。
密林的疏密,特別是一些有象征義的古木的多寡,是能夠反映出一個地域人文歷史和人的精神信仰的。因此,我們有必要先回到那個世界的人群中去。
在潞江壩的九年間,我?guī)缀鯇⒄n余空閑的時間付諸于行走、付諸于文字,我希望我的文字盡可能的接近那些綠色之下的人和村寨。事實很艱難。語言、生活習(xí)慣、民族信仰成了我最大的障礙,而要真正讀懂那個綠色的世界就無法忽視和回避。盡管我知道我的文字還是無法抵達那個多重的世界。但行走總有收獲。在江邊的諸多村寨,我親眼目睹到一些古老習(xí)俗的延續(xù),一些關(guān)于民族信仰和宗教意識行為(這里并非指有著完整教義和階級性的宗教體系的組織,而是一種較為普遍自發(fā)形成的有益于一些事物的自覺行為)的延續(xù)。在傣族、德昂族等村寨,許多古木被紅繩纏繞或周身插滿香燭,更為粗壯(有明顯年代標識和當?shù)厝似毡榧腊莸墓拍荆┑臉淠緞t被人為用石頭壘砌成“廟宇”祭祀。我很難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也完全不懂其中內(nèi)涵,是的,我全然聽不懂也沒有人能完整的說清楚那些巫師的咒語,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有多少人能看出和寫出本民族的文字。但他們依靠并建立在樹木之上的約定俗成,從未遺棄。至少,他們還在靠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諸如傣語、德昂語、傈僳語等)艱難維系,自然也構(gòu)成了我對這個綠色世界認知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他們的語言不再是簡單的交流工具。當我面對村寨中的古榕、青樹、木棉、大樹芒果等諸多碩壯的古木時,我仿佛瞬間明白了那些我聽不懂的語言的深刻內(nèi)涵。那些民族語言就是那些古木生長出來的,如那些古木一般古老悠長,代表著這里的村村寨寨,代表著他們世代賴以生息的這塊土地。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本G色成了他們的精神維系,滲透到他們的一切日常中,不自覺中自發(fā)組構(gòu)了一個民族文化的體系,自然遵循,代代承襲。因此,人類的繁衍和文明體系的建立最初都是建立在對自然的基礎(chǔ)上自發(fā)形成的約定俗成開始的。從自然的表征或人的視覺成像來說,綠幾乎豐富發(fā)展抑或代表了我們所看到了這個世界。天人合一大抵如此。
在潞江壩,古木不再是單純的古木。古木是信仰的古木,是神化的古木,是祭祀的場,是時間的活體,甚至是多重文明的象征與走向。它消解著人們面對自然世界時的不安與恐懼,凈化著人們面對世間的愛恨糾葛,也洗滌著人的肉體和思想上的繁蕪,用它自己的生命方式記錄下潞江壩人千百年的生存發(fā)展史甚至是文明史。
到任何一地,無論城市或鄉(xiāng)野,我總渴望遇見也習(xí)慣性地尋找古木。我敢斷定,失去古木的城市和鄉(xiāng)野,必是虛空的。但有時面對任何一棵樹木、任何一片林地時,我也在想,幾百年后,假若它們安然無恙,我們的后人能從中看到我們和我們的世界嗎?
在潞江壩的那些古木林中,我還是能猜想甚至看到久遠的時間與空間——它們自然延續(xù),也被人為延續(xù)著。
四
一個村落傳統(tǒng)習(xí)俗的弱化和消失,多半是從一棵古木、一片林地開始的。那些象征或代表著人的生老病死、節(jié)慶的祭祀場、自然神話傳說甚至是神靈化身的古木的消失背后,無異于一場毀滅性的災(zāi)難,將湮滅人和自然交媾衍生的諸多世界和自然世界本身。
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們堅信那些林地和樹木可以幫助我們通達理想。在我的出生地,人們也曾對此篤信不已,新生的嬰兒父母會尋一棵樹纏以紅繩認親,亡者后人也會找一棵樹讓逝者安魂升天,村村寨寨也會有“山神樹、佛祖樹、發(fā)財樹”等等,用作人們節(jié)慶祭祀的場。我也曾無數(shù)次質(zhì)疑過,無神論的我并不相信林地樹木的神力,甚至將其視為封建迷信。其實,不止是我,人們也開始有這樣的意識,我曾一度認為這是好事。但當我們都對古木的神力產(chǎn)生懷疑不再信奉之后,人開始變得無所畏懼,那些曾經(jīng)被人賦予神力的綠色世界接踵消失。節(jié)慶祭祀的手續(xù)不斷簡化,很多人只是為了應(yīng)付或做給活人看,一面還高談科學(xué)與文明,卻并不見得我們與過去相比就變得豐盈得多。沒有人會真正在意一棵樹還能否有神力,又何況是它的生死。當我在潞江壩見慣了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后,卻總覺得我們似乎缺失了什么,我們不需要繁瑣的陳規(guī)陋習(xí),而是對自然世界本該有的敬畏和善良之心。在我看來,我們真正缺少的應(yīng)該是對一切事物應(yīng)有的閱讀行為和能力。我并不認為那些依然在民間留存的祭祀活動全是封建迷信,他們至少通過這樣的行為表達著對美的追求,把自己完全放進自然世界中,并不斷自覺地去塑造著對善良與美的內(nèi)心。
這并不矛盾,我們確實曾將一切與當代科學(xué)文明相悖的視為牛鬼蛇神,卻很難分辨出那些在民間存續(xù)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習(xí)俗背后所隱藏的美的力量。古木林立的世界,人無比豐盈,這種豐盈在人本身的日常生活、習(xí)俗信仰和精神依憑中便能窺見。
當一種有意或無意的習(xí)慣,一種千百年沿襲的習(xí)俗代代承襲,自覺地融入到人們?nèi)粘5膭谧髦?,自然世界是飽滿的,人也是飽滿的,最重要地是一個地域的內(nèi)涵也得以不斷充盈和外延。
在我的出生地,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許多綠色慘遭蹂躪、被割裂或人為消失。人和土地暴置于烈日下。沙場、石場等大小廠礦層出不窮,干旱、水源枯竭、土壤風化……自然災(zāi)害接踵而至。父輩們似乎意識到了一些問題,常把兒時的記憶掛在嘴邊,并開始有所行動。當他們討論這些話題時,潞江壩每次都會成為我的話題主角,也幾乎成了我貼近他們的記憶或幫助他們還原記憶的切口。當親身經(jīng)歷和目睹了潞江壩那些古木林立的村寨和當?shù)厝嗽谀切┕拍局碌囊磺谢顒?,我也感受到他們的行動很艱難。
——許多靠古木維系的精神依憑已經(jīng)弱化或消失。他們的行動很難重建一個村寨的歷史文化和人的精神坐標。人們將其親手埋葬,也自食了惡果。消失的已經(jīng)消失,自然世界重建原狀也無可能,又何況是諸多歷史文明載體,但幸喜的是人們開始有所思考和行動,并將科學(xué)依據(jù)與那些信仰習(xí)俗結(jié)合起來。
五
長久以來,我們無比渴望著進入到一個真實的綠色世界之中。我們無法與它隔絕開來,與其密合的諸多世界隔絕開來。這樣的綠是一個容器,在盛與量的交互中,讓人自覺進入到閱讀的狀態(tài)中。空閑之余我們有意避開城市,前往鄉(xiāng)間,將自己置于沒有人為制造的綠色世界之中。在那樣的世界里,我們能在其中感受到發(fā)自內(nèi)里的呼吸,感覺到綠色穿透肉身的通透感,那些源自綠色世界的生命氣息便悄然進駐我們的身體,讓人瞬間沉浸于那如朝圣般的洗禮。綠不止擺在我們眼前,它充盈著我們的所有感官和整個軀體,更充盈著我們的內(nèi)心與精神。將自我完全暴露于綠色世界中。
對,暴露。交給它來檢視和矯正,盡管短暫,這或許正是不斷行走的意義。
當寫下這段文字時,我無比渴望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又遙不可及。這種感覺也似乎常常被限制。
幾乎每個下午,我都要到自家外的田地去走走。我慶幸能擁有眼前的距離,一段從我們家出發(fā)到城市間僅隔一兩公里的距離——被村上人種滿了蔬菜的田地。面對滿目人工的渺小的綠,竟也能讓人舒暢良久。菜農(nóng)們談?wù)撝⑿⌒囊硪淼暮亲o著,只可惜像我一類的閑人實在沒幾個。盡管我知道眼前的菜農(nóng)也并非在意綠本身,大家都只在乎這綠的實用意義,但在一些角落,我還是能看到屬于自然世界的綠,一些在菜農(nóng)看來并不妨礙和占有出于他們的需要空間的綠,它們肆意妄為的生長。很艱難,但它們至少還能享有著天地之物本該享有的。享有著自然之物本該享有的生命狀態(tài)。
從它們的身上,我目睹到人和自然世界的影子,羸弱,不堪一擊;堅韌,無所顧及。誰敢保證我眼前的菜農(nóng)哪天不會把藥水噴灑到它們身上。在太多人看來,它們始終是毫無實用價值的異類。利益和欲望關(guān)乎著世間萬物生死??杀M管如此,它們中還是有一些照樣活著,在夾縫中、在旮旯里活得瀟灑自如,盡顯自然野性。在它們面前,我對“自然而生、自然而死”有了那么一點奢望和了悟。
野草籽盛開的季節(jié),我常常會抓一把捏在手心并使勁吹散,我希望著有一粒草籽會落在一片真正的綠色世界中,并帶上我行走其間。
那會是“青山綠水”的世界嗎?
進入每一個綠色世界之中,我們都能感受到它的龐博與不盡同。地域的、自然的、歷史的、民族的、文化的、信仰的龐博與不盡同。這是我前后兩次到西盟之后的強烈感受。我在《西盟行記》中寫下:“眼前天地一色,綠的純凈通透,一直延伸到我的世界?!泵鎸ξ髅?,面對佤山,我無法窮盡詞匯描述。但它已然延伸到我記憶中的潞江壩。在文中,我拿兩個從自然環(huán)境上看頗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地域作了比較,讀來依然覺得膚淺,但行走的意義或許就在于能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喚醒人的經(jīng)驗意識,且即便進入同一個地域也能收獲超經(jīng)驗的閱讀體驗。當我真正將自己置于西盟佤山的那些原始密林之下,我能感覺到眼前繁密的綠不止是綠,它和潞江壩一樣,綠的背后是諸多繁復(fù)的難以洞悉的世界。只是,有限的詞匯很難表達出那些迥異的世界。任何詞匯在原始的綠色世界面前是無法完整表述的,但并不意味著我們的感覺、意識與閱讀行為的消失。
這大概便是將自己完全暴露于綠色世界中的意義——綠色自覺嵌入我們的體內(nèi),并幫助我們恢復(fù)感官和思維天生的能力。
在西盟佤山的原始密林中,在澄凈的夜色下,我第一次親眼目睹到了夜不歸宿的牛羊,它們隨意散落在道路邊、河溪旁、大樹下、林木間。它們的圈舍和主人呢?主人不會擔心它們的遺失或生死嗎?我的生活與認識經(jīng)驗瞬間毫無作用。我很難去深究緣由,面對佤山連綿無盡的原始密林,面對眼前一些掛著牛頭飾物的樹木,我只能歸結(jié)為人的信仰。
無論是西盟佤山還是潞江壩,那里的人們應(yīng)該比我們更清楚人、牛羊、樹木等等都是自然之物,那綿延無盡的綠色世界便是自然之物最好的歸宿。
六
攝影家或美術(shù)家每到一地總會主動或被動尋找最佳的構(gòu)圖,他們習(xí)慣了被對象、視覺和審美經(jīng)驗牽引。在我看來,潞江壩是與美學(xué)需求無關(guān)的,我并非有意吹捧或夸耀。當你把高黎貢山的云霧踩在腳底,俯瞰著怒江的婀娜,嗅聞著陣陣山嵐氣息,沐浴在純凈透明和柔軟的綠地中時,根本就不需要任何構(gòu)圖場地。豐富的綠色本身就否認了我們對于自然本身的審美需求。但這樣的世界,本身也考驗著我們的經(jīng)驗。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攝影家、美術(shù)家和自然生物學(xué)家,與常人相比都有著對美的深刻透徹的認識和理解。綠色的世界承受著人千奇百怪的經(jīng)驗和思維意識傾向(有益無益的),潞江壩也同樣在考驗著我們。
近日,回潞江壩。面對燥熱的江沙,咆哮的江水,兩岸葳蕤的林木,還有肆掠的熱浪。一切視覺與感覺的信息,在熟悉與生疏的轉(zhuǎn)換中頓有踧踖之感。我努力在現(xiàn)實中尋找記憶,努力在記憶中尋找現(xiàn)實,有一種莫名持久的興奮感。我不必贊美與高呼,怒江水的轟隆聲激蕩在耳畔,高黎貢山的原始氣息縈繞于鼻尖,古榕的蔭茂就在眼前,咖啡、攀枝花、荔枝、桂圓等太多的東西充分調(diào)動著我的感官、知覺和記憶。許多這個世界的綠在我體內(nèi)豁然蘇醒。自覺自然地醒來。
頓然意識到,人需要在經(jīng)驗與現(xiàn)實重合的軌跡中不斷行走。完全放置于生命的源流,毫無機械感與違和感,自然回歸和升華。
我再次順著匯入怒江的溪流進入到那些密林世界。我不必再隔著玻窗眺望,也不必讓眼睛如攝像頭一般反復(fù)調(diào)整取景,更不必擔心眼前的草木會突然消失。一切隨心所欲。我渴望著再次成為眼前的隨心所欲的溪流、草木、蟲鳥還有這遼闊豐盈的綠。我撿起一塊江石聆聽著雪域高原和江水的合奏,我掬起一捧溪流傾聽著高黎貢山的禮贊,我穿行于古榕林享受于時間和生命締結(jié)的魁梧與葳蕤。我為何會有如此多的感覺?假如將我眼前的情景抽走會如何?在這里,有太多的感悟和為什么,我似乎明白,我們是從這樣的世界中走出來的,我們曾一度依賴于這樣的世界。只不過我們的生命存在和生命記憶正在遠離和弱化這樣的世界。
再往里走,古木密集,我再次回到這個諾大的綠色世界中。綠影里晃動著房屋和人影?;蝿?,介于真實與不真實間。三三兩兩的人們開始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們的穿著和我迥然不同,但多為老者,講著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而在這個綠色世界之中,我同樣聽到了飛馳而過的機車轟隆聲。同一個世界,完全不同的兩種聲音,這聲音的背后到底意味著什么,不難猜想。我再次出現(xiàn)在這條將密林切割的公路上,看著飛馳的機車,猜想著它們到底會把人們帶往哪去。
我知道,這些飛馳的機車的主人大多就生活在這些密林中的村寨,而且他們中一些人曾是我的學(xué)生。一些學(xué)生早已意外身亡。無數(shù)血淋淋的教訓(xùn)幾乎毫無警示作用,我也曾努力嘗試過讓他們放棄這種瘋狂的行為,作用并不大。面對眼前當?shù)厝苏J為能“通靈”的古榕樹,又是否能讓那些年輕逝者安魂升天嗎,即便能,也毫無意義。很多青年人游獵于當下信息爆炸的世界中,他們對眼前生養(yǎng)他們的世界以及這個世界中的一切早就不屑一顧。很多青年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仡^面對村寨中的那些老者、那些古木,他們會是這個世界最后的活著的化石嗎?
我一直往上走,盡可能的走到密林與高黎貢山接壤的地方,機車聲隨著我行走的距離逐漸消失。我看到了潞江壩的全部,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看到的樣子區(qū)別不大,怒江兩岸綠色葳蕤。但在一些村寨附近,我還是看到了裸露的黃土,應(yīng)該是新開墾的土地。眼前的古木是幸運的,當?shù)厝说男叛鲆廊辉谘永m(xù),且被打上了保護的標簽,無人敢碰,但諸多灌木林就沒那些幸運了,但誰又敢說那些消失的灌木林中百年后就不會有新的“古木”誕生。
高黎貢山的溪流叮咚作響,怒江水的轟隆聲震耳欲聾,那是生命的躍動與歡呼。如果那些飛馳的機車也能停下來,他們能聆聽得到這種美妙的音符嗎?自然之物無法違背生死,我們也終將會老去逝去,眼前的諸多古木也逃避不了死亡,但眼前的綠色世界能消失嗎?
作者簡介:王曉亮,男,1987年生于云南保山,教師,市區(qū)作協(xié)會員,文章散見省市區(qū)各類刊物和媒體,曾獲各級各類征文獎和市區(qū)文學(xué)雜志年度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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