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志成，1973年生于陜北，2007年就讀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青年作家班，2007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為中國西部散文學會主席，國家一級作家、《西部散文選刊》雜志主編、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內蒙古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散文《懷念紅狐》選入蘇教版高中語文選修課本。著有散文集《流失在三輪車上的歲月》等12部作品集。主編《中國西部散文百家》（上下冊）等散文選集16本。獲全國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入圍獎、2010年華北五省優(yōu)秀教育圖書獎，內蒙古政府第八屆、九屆、十屆索龍嘎獎，內蒙古黨委第九屆、十屆五個一工程圖書獎等100多項獎項。曾被文學界譽為“2003年內蒙古文學年是劉志成散文年”，獲評內蒙古本土十佳作家，參加過全國第六屆、七屆青創(chuàng)會。內蒙古作協(xié)簽約作家。
日子一閃一閃逝去，那個月光裊裊的夜晚依然輕風一樣敲響我心園中一串串綠色的圣樂。沒有人知道，我落寞的目光，隱藏著怎樣的一個秘密。
淚水的聲音
堵在月光的喉嚨
一個人涉過愛情的荒漠
白天和黑夜
同樣是一種傷心的顏色
誰能讀懂 生命的風景
愛情，港灣，糧食
苦澀的甜蜜 測不出
蒼茫的深度
誰又會知道 一個人的目光
奔走在月夜
孤影里遠眺 曾經
握在那人手中的自由和真誠
我還是那個銜枝紅山丹，仰面平躺只顧一遍遍看初戀女孩的相片，任鳥鳴洗亮春天的少年嗎？是那個在郁郁林子邊，遠望一襲紅衫的初戀女孩裊裊行過，不禁怦然心動，呆呆發(fā)怔的少年嗎？是那個以初戀女孩為日子的陰晴，讓日子的圓缺隨著感情變幻色彩的少年嗎？是那個將愛情的釣竿垂于時間深處，癡癡期待那抹如常青藤一樣嫩綠的顏色，滲進心底每一寸荒蕪土地的少年嗎？明知是片佇望的荒涼，我為什么還會以最初的心情，無限憂郁地翻閱初戀女孩曾經的微笑呢？
一
月色清明的窯洞一派靜默。禿尾河嘩嘩的水聲清晰地傳來。月光在燕子的辦公桌上水聲一樣的流動。燕子坐在炕楞上，右手擺弄著從左肩垂到胸前的麻花辮。我坐在辦公桌旁，心咚咚地跳，手心有汗?jié)B出。窯里靜得有點讓人發(fā)慌。我抽出一支煙，尋火，點上。吸了一大口，不住地咳?？取Ｑ劢潜阌袦I珠子滑出。燕子格格大笑，身影亂顫，胸前的兩個小包也一顫一顫，直往我的眼里頭鉆。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燕子是我高中同學。三年同桌，熱烈的情火燃遍了所有的毛孔。但燕子說等畢業(yè)了再說吧。我們兩個高考都落榜了，我在城里一家小報應聘當了記者，當時燕子不知下落。一天在街上碰上同學袁小豐，說燕子在她們村當民辦教師，我就跟著來了。
你工作還好吧？我問。好啥了，三百塊工資剛能顧住自己。一周十五節(jié)課， 累得人夠嗆。燕子嘆了一口氣說。我們兩人都……沒話了。
窯洞浸在月光里，浮動著燕子淡淡的體香。我就想起了高一時的一件事來。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隨著淡淡的果香，教室里閃進了燕子。又帶什么零食了，這么香，我像一個警察一本正經地審問。沒有呵！燕子也一本正經。我一把奪過燕子的書包要搜查，燕子往回奪，誰知腳下一滑就倒在了我的身上。燕子胸前的那兩個小包像棉花一樣柔軟，傳向了我全身，燕子的額頭盡管碰得我的額頭生疼，但一剎的唇吻，讓我掉進了一個奇異的感覺里。我在燕子發(fā)甜的體香里呆住了。燕子發(fā)現(xiàn)留在我臉蛋子上的口紅印，一扭身跑出了教室……想什么呢？不想甚，我慌亂地說。
幾聲狗吠遙遙傳來，更增加了窯洞里的寂靜。隨后，村中飄來的民歌，生動在愛情的天空。我緊張的心域漸至遼闊，蠱惑著歌聲里的相思：
爬山云彩就地霧
了不見妹妹山擋住
大豆開花結卜榔
干看想妹妹見不上
了見樹梢了不見人
了見地方也惹親
圪爬爬樹上野鵲鵲喳
你怎不給我捎上一句話
山藥開花結圪旦
就說我想那棉圪旦
前半夜想來抽不完煙
后半夜想來圪擠不住眼
誰說歌聲不是一個少年的心路呢？為什么我激動的心跳總是走不出一個人淡淡的體香，走不出臉龐上那個唇印炮制的余香？為什么躁動的心情，無聊難耐里度日如年？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使我極想張開沉重的翅膀，飛出一個怎樣的孤獨？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使我用久遠的眺望完成了延續(xù)的心境？而這一切的一切，燕子又會知道么？燕子的夢里會蕩出我燃燒的笑聲嗎？我決定向燕子攤牌。那時你挺幽默。你也是，燕子說。兩人說完都笑了。高一時，我們常玩手勢游戲（輸者必須由勝者指定做一動作）。一次，燕子輸了。站在一旁的我也被牽連進去，袁小豐讓燕子打我一下。燕子作勢欲打。我急了，向袁小豐嚷道：冤枉喲！青天大老爺，小民一生清白怎能亂用刑法？袁小豐他們不答應，我只好討價還價：可得輕點喲。燕子高舉起手“呼”地砸了下來，但很輕很輕。你簡直是一個活生生的“孫二娘”呵！裝著叫疼的我沖燕子嚷道。孫二娘？水滸里的……，可不等我解釋完，燕子已明白過來，是兜著圈子罵她。還有一次，太陽落山了，電燈還沒亮。教室里光線很暗，燕子把頭埋在一本書中。小心咱們班上再多出一個“四眼狗”，我笑著湊了過去。瘋狗快要吵死人了，讓人家連書都看不成。一瞧她手中的書，竟是一本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女生是看不成武俠小說的呀！怎么，就你們男生能看！哎呀！女生看了會打架的！你的酸性太濃了吧？燕子說。那咱倆個中和中和吧。討厭，燕子笑罵。我也笑了，等你會欣賞我的幽默時，也許就不“討厭了”。你這根本就不是“幽默”，只能說是“油抹”，燕子裝出生氣的樣子白了我一眼……以后咱們怎么辦？我說。怎，你還準備復讀高考？不是，我是說咱們的事。我是一個一無長處的女子，可你很有前途！燕子郁郁地說。
我突然感到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心臟就要停止跳動。我強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沖動，艱難地揀起辦公桌上的筆，苦澀而狠勁地在一張紙上亂畫著。高一那年，新年時，燕子輕輕塞過來一張賀卡。站在那突兀而至的清涼里，我突然滋生出一絲難得的迷惘：
一雙眼睛
一雙泉水般的眼睛 把一個人
訂在一冊薄若蟬翼的情詩里
誰能知道 滑過心野的惆悵
是怎樣的一種風景
誰又能讀懂 刻意掩蓋的心情
是害怕兩汪清明
把自己陷在夕陽的余暉中
那時，我愛情的火焰在心中泛濫，羞澀的目光不敢直面燕子的清純。我喪失了幽默，剩下的只有緊張。以至在一次放學后，面對燕子的笑聲：剛才真想跟你開個國際玩笑——踩掉你的鞋！我只能在一聲“你真壞”中一溜煙地逃走。我不知道，我的這種掩蓋，是否對心靈上出世半年有余的戀人是一種表達。我一直儲存著那幾個不便示人的句子，一直到高二后，才紅著臉遞到燕子手中：給我提點意見。燕子笑笑，加一種嬌羞在沉默里。但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眸中多了份光輝。于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寫紙條約燕子第二天黃昏在校操場南的柳樹林見面。夜里，我失眠了。我看見了燕子水靈靈的蕩著笑意的明眸，我看見了我熾熱的顏色，熾熱的亮度，在燕子的心田中長出支光芒的紅豆。我聽見了燕子親切的呼吸，聽見了讀我情詩的燕子在夢中蕩出的笑聲……趕到柳樹林時，燕子早已在那里等候了。她輕輕地拽著柳樹枝靠著樹干，帶著少女的羞怯，埋著頭，腳不時輕擦一下軟綿綿略有點余溫的沙子。夕陽映得她的臉紅撲撲的，折射出一種楚楚的美。我看得癡了。你對我的印象呢？我顫著聲兒打破了沉默。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在背后說你呢！他們說什么？說你懶得像豬，蠢得像熊。誰鬼嚼的豆子？我的心一沉，轉而有點憤怒了。就要畢業(yè)了，還不抓緊學習，卻想些……看了你的紙條，起先我很惱火，本不想來的。我忽然間感到胸口沉甸甸的。我是一個農民子弟，有什么資本呵？謝謝你，我愧疚地看了燕子一眼，大聲說。
月亮已升了上來，月光如水鋪了滿滿一地，柔柔的。我的心也皎潔了……窯洞里靜得可怕。除了隱隱飄來的禿尾河泠泠聲，便是我們倆人的呼吸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燕子突然笑著離開炕楞邊，走到我身旁……我這才恍然大悟。
袁小豐不知何時從門口探進腦袋，舉起了我三個月工資買的鳳凰牌相機。直到閃光燈劃出道耀眼的銀光，我們才發(fā)現(xiàn)了他……不過，唯一遺憾的是那晚攝的十幾張照片因膠卷曝光，只保住了四張，而那一張卻又極富詩意——搖曳的燈光里，我被藝術處理成一個黑影，而燕子卻站在旁邊看著我笑。曾為這張照片寫過幾個句子，幾個包括燕子至今都不知道的句子：
河聲泠泠
濺起一地月影
快門上埋伏的鎂光燈
帶來什么樣的夜晚
蓮藕一樣的身影
點亮誰的世界
目光盈盈
讓一個人
奔走在終生的企望中
后來，袁小豐找借口出去了。陷在深不可測的甜蜜里的我，極想傾訴比海誓山盟還要強烈的情愫：“我的相思磨不開，我的相思比病壞！有病我還能治呀，治了病我又好轉來。”以讓燕子明白縈繞在我腦里的是怎樣的思念。但我看著燕子淺淺的酒窩，覺得這一切都是多余。抓起了燕子的手，我們的嘴唇第一次合在了一起……
我們常能這樣就好了，我喃喃地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對燕子吹氣如蘭的呢噥，我真想及時給改對錯，想說這真實短暫的人生也就只在朝朝暮暮，而古人薄情，卻找了這么個理由掩飾，害得我們受苦，可嘴被那種無法形容的奇異幸福堵住了。我聽見月亮拱破窗紙的聲音，我嗅見了禿尾河水氣裊裊的清爽……
二
正月十四，同村同學小芳來家，通知我燕子來她家串門。我就換了身衣服，匆匆去了小芳家。燕子正端了一碗黃酒（米酒）坐在炕楞上喝，小芳媽盛了一碗端給我。喝完黃酒，我們三個就起身去看轉燈。
喧天的簫鼓聲遠遠地從龍王廟上傳來。成千上萬盞蠟制燈明明亮亮，一片輝煌，與月光星輝水乳交融，渾然一體。燕子目眩神馳，我也心肺激蕩。見過這“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的鄉(xiāng)村燈會沒有？這是頭一次，燕子說。及近前，香煙馥郁，那依千里黃河彎彎曲曲的流向擺成的九曲燈海，宛如一幅雄渾中泛著柔媚，絢麗里透出簡樸的“清明上河圖”。那些燭燈在五顏六色的精美紙糊殼內，折射出了明明暗暗的光，色彩紛呈，艷如春花般亮麗。其大者如鷹，小者如雀，作盤旋狀、跳躍狀、飛舞狀、奔跑狀……奇姿奇態(tài)，奇巧奇怪；千般裊娜，萬種絢麗。燕子的眼光有些迷亂。
秧歌隊在激越的鼓點伴奏下，開始繞燈歡舞：
傘兒一繞滿堂紅
男女老少都來聽
拜了燈山圍了門
安了五方進燈陣
游了九曲十八彎
瘟病瘟災都除盡
人們跟著秧歌隊進了燈陣。陣內笑語回蕩，陣外花炮齊鳴。小芳已鉆進一群年輕人中轉燈去了，只剩我和燕子在燈陣外看。
九曲燈陣是什么意思？九曲燈陣演化于古代戰(zhàn)陣。陣內道路彎彎曲曲，變化多端。每走一個相似的彎曲小徑，俗稱一個城子，三三變九，共要走完九個城子才能出陣。九個城子九座門，分別叫西方門、南方門、中方門、大陽門等。如一個門進錯，就可能永遠轉不出去。在我的介紹里，燕子的目光又一次開始迷亂。
觀燈源于漢代，我說。什么？什么？聰明博學的官人東方朔，因見宮女們足不出禁，眼不逾宮，一肚子相思只能以滂沱淚雨傾訴，滿心牽掛只可在夢里芬芳記憶中燦爛，便決心為她們解離恨千端，閑愁萬種。他深思竭慮，就漢武帝廣設祭壇之崇仙尚神，編出正月十五火神奉玉帝旨將火燒長安之計令宮女傳散。武帝聽到流言后，焦慮如焚，急招東方朔求教。東方朔乘機獻計讓天下臣民雕鏤彩燈，在一年明月打頭圓的正月十五晚上張掛京都，準人暢觀恣玩。說銀蟾光滿、燈火輝煌的通明如晝，車馬駢闐、萬頭攢動的擠擠挨挨，像起火光景，定能瞞過火神。宮娥彩女們借出宮觀燈之機滋潤了那思親想友的凄凄干渴……你肚里的墨水倒不少呢？燕子說。我說，那是，那是。
到了唐代，燈火已開始鼎盛發(fā)展。我說。唐代？唐代。那時已有高聳入云、珠玉點綴的“燈樓”。到了五代，又出現(xiàn)了光涌千里的“百柯燈樹”。宋代就有了連綿不斷的“燈山”。以后北方農村里才逐漸有了轉燈習俗。以往怎沒發(fā)現(xiàn)你肚里有這么多墨水！燕子說。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蟲，你怎知道？燕子笑著捶了我一拳。我們若是早生幾百年，你還不是一個櫻桃紅綻、玉粳白露的三寸金蓮？燕子就笑。讓我想么，你肯定是裊裊婷婷地邁出與世隔絕的墻，一改往日門扉重關，囚禁深閨的郁郁寡歡。在燈影亂，人聲喧中，雖說羅袂生寒，你么，目轉秋波，春心蕩漾。你想象力倒挺豐富呀！燕子說。你肯定會一眼看上我這個美男子。還美男子呢，丑死了，我才瞧不上你呢。燕子笑得身影亂顫。
秧歌進了第九城
九天仙女觀神燈
大小諸神都相跟
保佑全家享太平
轉燈已近尾聲，人們開始爭搶花燈。燕子見人們搶燈，也跑過去拿了一個玉兔燈。這時，傘頭又開始唱：
端燈來端燈來
男的女的都端來
男的端燈消了災
女的端燈坐了胎
燕子臉羞得通紅。這叫“搶兒女燈”，紅燈主生男，綠燈主生女。若是坐了胎，生了孩子 ，以后連續(xù)三年要還燈的，而且一盞還兩盞，我說。燕子的臉更紅了。我可有盼頭了，明年能抱個大胖兒子了，說不定還是雙胞胎呢！我一臉春風。燕子狠狠地在我的胳膊上擰了一把。
火塔高壘的燈門前，高蹺、水船已開始登臺亮相。多姿多彩的煙花也頻頻閃現(xiàn)于夜空。那壯如鐵騎冗冗鶴唳長空、幽似流水溶溶知音喁喁的燃放聲，那別開生面的萬彩圖過后，有人圍著火塔開始對歌：
男：第一次目毛你你不在
你媽媽打了我一鍋蓋
你二次目毛你你不在
你大大打了我一煙袋
第三次目毛你你不在
你家的大黃狗把我咬出來
女：圪梁梁上長著十樣樣草
二妹子看見三哥哥好
沙地蘿卜直根根
二妹子愛哥一心心
二妹子站在月背后
今兒黑夜讓你看個夠
燕子伏在我的肩上格格地笑。小芳過來一把拉了燕子，喊：讓我的同學燕子來一個。一群后生就跟著起哄：來一個。
我不會唱，燕子腆著臉推辭。
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樣。后生們鼓掌。
一二三四五，我們等得好辛苦。后生們仍在鼓掌。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好焦急。后生們還在……鼓掌。
燕子辮子一甩，就抖出了一串甜滋滋、沙悠悠的聲音來：
大河畔上栽桃樹
什么人留下個交朋友
后生們就啞了，都過來推搡我。我就唱了：
桃樹開花結榴榴
年輕人留下個交朋友
后生們跟著一哇聲地接唱：哎嗨依呀嗨，咱們年輕人留下個交朋友。鼓槌也跟著有節(jié)奏地擂著。然后我又唱：
桃子好吃樹難栽
朋友好交口難開
后生們仍跟著一哇聲地接唱：哎嗨依呀嗨，朋友好交口難開。
燕子對唱：
要吃桃子把樹栽
要交朋友慢慢來
…… 歌聲在流動。人們聽得如醉如癡。后來，有人替下了我們，我就捏了一下燕子的手，兩人悄悄退出。我們走下沙丘，來到了禿尾河邊。水聲嘩嘩地響著，河邊顯得格外冷寂。我指著河說：這條溝長40里，水源在溝掌海子，剛開始是一線細水。不是說從宮泊海子發(fā)源的嗎？燕子疑惑了。那是禿尾河的另一條源頭。兩條小河在烏雞灘的一個地方交匯后，就成了一條真正的河。上游這地方溝窄、沙多、地少、人窮呵。不像你們下游的地多，煤礦也多，日子有奔頭。我的心境竟很凄愴。四十里明沙，八十條光棍，這是外人形容我們村呵。我的胸口酸酸的。沒那么嚴重吧？燕子說。我是不會在那八十人榜中有名了。我看著燕子一臉的幸福，情緒點燃起來，就逗燕子。燕子就伸過頭來，在我的臉上親了一口，然后低低地唱：前窯窯點燈后窯窯明，燒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窮。燕子唱完，又摸出一副綠色手套遞給我：給你織的，雙層網的，冬天戴吧。河邊雖然顯冷，但燕子的歌聲和那雙手套似一股暖流，傳遍了我的全身，心里暖烘烘的。入夜的禿尾河在我們甜甜的吻里歡快地流淌著。
第二天早上吃飯時，父親問我：你和那女子好了？我沒有回答父親。人家可是鄉(xiāng)上頭頭的女子，你看你是甚家庭，父親說。我感到心煩。托小芳他大給你相了一個對象，說不定成，父親又說。我就將手中的碗一甩，碎成了八瓣，出去了。身后傳來父親的罵聲：這小子墨水子喝在狗肚了……
三
一個多月后，接到燕子的電話，說星期六來城里看我。
這天，我早早來到車站。這些日子，我沉浸在怎樣的一種甜蜜里呀。我總感到燕子清晰而又不清晰的不勝嬌羞的淺笑，在悠悠長長的視線里。我算是“一種更偉大更珍貴的幸福，并不全憑我們的意，而只有愛情才能夠給予”的踐行者了?，F(xiàn)在，這種感覺正隨著我的目光燃燒。
車站的人流中始終沒有出現(xiàn)燕子飄逸的影子。我開始以一種煩躁的姿勢眺望……車站終于在夜幕中成了一個空蕩蕩的所在，我只好摸著黑洞洞的心情踽踽回歸。一路的落魄，招來了行道樹下悠悠漫步的一對對情侶詫異的目光。我總感到身后縹緲的腳步聲是燕子，幽暗里清水般毛酥酥的眼波是燕子，濃濃軟語愛意綿綿的是燕子……我一次次轉頭，一次次地睜大雙眸，在黑暗里搜尋燕子搖曳的青枝綠葉。一次次撫慰我煩躁的是怎樣的一種悵然若失……突然看見燕子在清清月輝下正漾著甜絲絲的微笑向我張開雙臂，我驚喜萬狀地將雙唇湊了過去。一種疼痛的感覺襲擊了我，血從嘴角流了下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抱住的是一枝枯死的干樹杈。
踏著一路沉甸甸的心事，回歸干燥的屋。孤獨如一張張密密的網從空寂的屋四周包抄過來，吞噬了濕漉漉的心事。我突然開始害怕清冷憂郁的孤燈。我出去給袁小豐打了個傳呼，要他馬上過來。然后，買了一瓶二鍋頭酒和兩袋榨菜，坐在炕上開始喝。袁小豐過來時，我已喝下了一半，小豐一把奪下了我手中的酒瓶。
醉眼朦朧中，一個風鈴般的聲音飄來飄去。我去接燕子。我邊說邊跳下炕，拉門往外走。袁小豐一把拉住我，把我抱上炕，放了枕頭，拉了床被子給我蓋上……
咚，咚咚。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呼嚕。我從炕上懶懶爬起。開了門。一個極熟悉的影子出現(xiàn)在眼前，剎那，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泛濫在心里。我……燕子還來不及解釋什么，我就用嘴堵住了她的唇。我覺得用不著多此一舉地來一個進行曲：“我愛你”，“我思念你”。我吮吸著那個軟體小動物的同時，燕子也用雙手一下子摟住了我的脖子。城市在我們甜甜的呼吸里睡著了……直至袁小豐的呼嚕聲把我吵醒，才發(fā)現(xiàn)原來做了一個夢。如落花一地，我的心再次在黑色的夜里憔悴。我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又一口。在袁小豐的呼嚕聲里，我以煙頭上的紅點點燃燒沉淀的煩躁，心空里就有燕子在一群孩子中的咿咿呀呀聲。窗外沒有星光，也沒有月光，袁小豐的呼嚕聲在均勻地擴展。哎呀！我一驚。指間的香煙已燃完，灼痛了手指。怎？睡不著？小豐迷迷糊糊地說。睡吧，我將被子一掀蒙在了頭上……
傳呼噠噠響時，已是第二天上午10點多了。我煩躁地按了閱讀鍵，屏幕上便有了一行中文字“我已來城，在車站。你的燕?！蔽乙种撇蛔刃牡捏@喜，跳下地，洗臉，梳頭。怎了？燕子來了？袁小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問。你等著，我去接！中午我請客。我邊說邊拉門往出走。街口打了車，直奔車站。傳呼又響了，還是燕子打來的。付錢跳下車后，就看見了燕子在車站門口的一個公用電話廳邊站著。還是眉籠新月，還是臉拂春桃。像瞽者突然看見秀含蘭馨瑩浸玉潔的大自然，我心里洋溢著怎樣的喜悅呀。咱們去吃飯吧。早上才吃過。兩個人都沒詞了。我將手搭在了燕子的肩上，步行返回租的小屋。我像擁著一朵云，有種滑步舞池的感覺。燕子咚咚的有節(jié)奏的心跳聲是高亢的鼓點，燕子清水般毛蘇蘇的眼波是縷縷流淌的七彩光。我心里裝滿了蜜。
穿過一個小巷時。我看見四下無人，心里就有了一種沖動，親了燕子的臉頰。大白天的，讓人看見呀。我們就靠在四合院的墻上接吻，后來見巷子前頭有人過來，我們才分開。我背靠著的正好是那戶人家的煙洞，背上曖意傳來，流向全身。一邊和燕子說話，一邊無意識地用腳在墻上踢踏了幾下。不久，便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出來。羔羔（孩子的意思），那敢是煙洞，你怎了踢達？我突然臉紅了……
下午，和燕子去看電影。我順便叫了袁小豐。片子根據瓊瑤小說改編。燕子淡淡的體香滲在空氣深處，一陣又一陣地向我襲來，一陣又一陣地向我圍擁……我握住燕子的手往胸口按，燕子嘴唇向袁小豐呶呶，使勁掙脫了。我突然后悔帶了袁小豐來。當影片演到盲女孩的姐姐與大胡子有了誤會，而她要他給自己一個星期的考慮時間時，我說，看來一個星期也是漫長的。而袁小豐卻接過話頭，針對久別重逢的我們，意味深長地說“戀人之間一分鐘甚至一秒鐘也是漫長的”。借著昏暗的屏光，我看見燕子白凈的臉上多了一層紅潤……
那幾天里，燕子還低聲給我唱信天游：
石頭炭燒炕文悠悠火
心里頭愛你不由我
你是塊吸鐵我是根針
咯處處就把咱身挨緊
一對對鴛鴦禿尾河里游
咱二人相親到白頭
二圪餅餅牛車拉白菜
咱二人死活不分開
我尋了錄音機，錄下了燕子唱的信天游。然后我們一起放錄音聽。我學著燕子的腔調唱“石頭炭燒炕文悠悠火，心里頭愛你不由我”，燕子笑著捶我的肩頭：你壞，你壞。幾天來，我分享著燕子炒勺揮動出的旋律，陶醉在燕子為我拾掇的滲滿芬芳氣息的小屋里，我穿上了燕子從精品屋精選細挑的白色長褲，倍感幸福……
四
三月的一天，我寫完費時一個星期采訪的外貿大樓質量事故稿子，拿去讓總編審?？偩幷煤攘司疲瑩]了揮手說：上吧。上吧。稿子發(fā)出來后，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工頭正是市里的一位領導的兒子，領導就給總編打電話施加壓力?？偩幒蠡诓坏：髞?，我就離開了報社，不服氣地在街上找了兩天工作，我把心中的條件降了又降，但仍找不來一份合適的營生。我卷了鋪蓋，搭了車，5小時后就回了家。幾天里，躲在家里不敢見人。找了《紅樓夢》讀，卻又看不進去。翻至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就不由得想起兩年前銷魂的月夜里燕子那花瓣一般的吻與纏綿中的相擁 ……
一天吃過早飯，父親說：給你說了個對象，過兩天來看家。我不找，我說。父親就罵我。母親也說：你老大不小了，該成個家了。錯過這個村可沒有那個店了。過了這個年齡段怕是打光棍呀。我就默默地找了件褂子搭在肩上提了相機往外走。去哪里？母親問。去鎮(zhèn)上。
袁小豐這時已轉為“公家人”，在我們鄉(xiāng)上工作。去了，小豐正在。說了我的情況，小豐就笑。和燕子關系確定了？還沒訂婚，但這是遲早的事?？隙ǎ靠隙?。她爸會不同意的。我就點了一支煙梆梆地抽。你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愛情可靠么？小豐正說著，他腰上的手機嘟嘟響了。小豐出門去接?；貋頃r，他拎了一瓶酒，兩人坐下喝。小豐說，現(xiàn)在的人都提倡廢除老婆終身制，實行小姨股份制，引入小姐競爭制，推廣情人合同制呢。我說，罰酒三杯，小豐端起酒喝得滋滋有聲。我卻不行，喝得呲牙咧嘴。小豐后來又提議，為燕子干一杯？干一杯。干！干！
第二天，弟弟找來，說父親讓回去，人家來看家了。我就熊了弟弟走。下午，父親又黑了臉來。原來，父親托小芳爸管媒。小芳爸就介紹了鄰村的一個女子。父親不放心，專門裝成趕路的討水喝，相了女子相貌，又打聽了女方家庭根底，詢問了女子名字和出生年月，又請算命的算說我們大相也合的。父親就提了兩瓶酒，拿了一條煙，讓小芳爸正式說。女方打聽了我的根底，就正式放話，答應來看家。在禿尾河流域，大人放了話，就等于訂親了，所謂看家，一來是給女子弄幾百塊斟酒錢，二來是商量財禮（即聘禮）。我不找，我說。父親的臉更黑了。后來不得已，就搭衣出門。你的相機？就放這兒吧。我一路上無言，父親則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回去，母親已把家里收拾得煥然一新，炕上擺了小方桌，放著煙，還熬了兩壺磚茶。我的事不用你們操心。有本事你敢娶回來，還要我操心了，父親說。要找你找個，我是不找。父親就甩了我一個耳光。母親看見我臉上的紅印，心疼了，忙說父親手太重。父親摸出旱煙鍋，尋了麻材桿，點煙，響響地抽。不久，家里的親親陸續(xù)來了。大姑、二姑、二姨，弟弟、妹妹嘴勤地問著。我則躲在里間睡。人家來了沒？親親們都問。在小芳家，母親回答。哥哥不同意呢，弟弟搶著匯報。真的？父親嗯了一聲。大姑就過來勸我。她愿意我也不同意，我始終堅持。不久，小芳爸帶了那女子和那女子的父親就過來了。那女子梳兩小辮，穿了一身新衣。村里人也來看熱鬧，都說那女子要模樣有模樣，挺襲人的。受了母親安頓，幾個后生把我推推搡搡擁了出來。那女子和那老漢不時瞄我一眼，我坐在地下的凳子上，心亂如麻。后來那女子就端起酒盤給父親母親斟酒，父親掏出二百元放在盤子上。之后又向大舅、大姑、二姑、二姨斟，大舅、大姑、二姑就都掏錢，小芳爸又讓給我斟，母親偷偷把五拾元塞給我。我還看不下你了，我決定破罐子破摔。那女子愣了。一家人都愣了。那老漢黑了臉看小芳爸。小芳爸忙打圓場。要找你找，我憋著氣沖小芳爸吼。小芳爸也黑了臉看父親。那老漢跳下炕，和那女子走了。眾人攔都攔不住。母親就嗚嗚嚶嚶地哭……
幾天后，我去鎮(zhèn)上。袁小豐說相機丟了，給我買一個。不就是一個相機嗎，算了，我說。后來，當從小芳和幾個同學口中得知，相機還在袁小豐手上，還拿著給她們照過相，我就開始看不起這個不到1.5米的小銼子。再后來小芳又告訴我，小銼子和我們一個同學的老婆死命交連，弄得人家離了婚。我說：那是個畜生。從此，我和小銼子的友情也就斷了。
五
小芳在村里當了民辦教師。我在家里躲著怕見人，十多天后，實在悶得慌，就去了村校。你退親值嗎？燕子已經訂親了。我先還以為小芳和我開玩笑，后來見小芳一臉的認真，就慌了。和誰？和一個副縣長的公子。我心上像有一把刀扎進，大腦里一片空白。嫌小芳看出我的哀傷，我強力克制著自己，告辭，返回。
我走到中途，就再也走不動了。我面朝著沙坡上旺旺的山丹花坐下，陽光凄美地流瀉在深黃的沙地上，顯得格外扎眼。遠處有幾個攔羊的孩子正嗚嗚哇哇地吹著柳笛，聒噪著我的耳朵。
我緘默成
三月 一株
風中凋零的山丹丹
凄苦的淚滴
飄進牧童的笛音
吹瘦了一個凄清的季節(jié)
一場蒼白的愛情
正被鈔票攙扶著
招搖過市
三月
我失落在舊日的苔蘚里
默默無語
一個攔羊人趕了一群黑白羊子過來了，是我兒時的伙伴。肚疼了？沒，沒。不敢硬撐，你頭上泡出黃豆大的汗珠了。曬太陽哩，你齊忙去吧。攔羊后生走了。我呆呆地樹樁一樣坐著。后來，沙丘下的路上又過來村里的兩個老漢。劉家那大小子，念書念灰了，他們中的一個說。怎了？好好的一門親事退了。聽說和一個鄉(xiāng)長女兒好。人家能看下個他！唉，旱蛤蟆還想吃天鵝肉了，農民子弟能高攀上干部門戶哩。兩個老漢沒有看見我，說著過去了。我依舊呆呆地樹樁一樣坐著。
從此，我木訥得像一截樹樁。躲著村里人走。我偶爾也和村里的小孩做游戲：
五六七八，叫來哈巴。
哈巴告狀，告倒和尚。
和尚念經，念出觀音。
觀音打卦，打下蛤蟆。
蛤蟆鳧水，鳧出小鬼。
小鬼磕頭，磕出犁牛。
犁牛犁地，犁出谷穗。
谷穗上場，喜死老王。
嘴里念著，數(shù)到老王的人要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抓眾人。這伙孩子就成了我的毛毛兵，我?guī)е麄內ズ舆厬蛩?，帶著他們撈魚，掏雀窩，帶著他們用彈弓打半翅。只有和這幫嘍羅在一起，我才能忘了心中的傷痕。但每晚上，我必去禿尾河邊，呆呆地抱了錄音機，聽燕子唱的民歌：
石頭炭燒炕文悠悠火
心里頭愛你不由我
你是塊吸鐵我是根針
咯處處就把咱身挨緊
一對對鴛鴦禿尾河里游
咱二人相親到白頭
二圪餅餅牛車拉白菜
咱二人死活不分開
一天，我正和我的嘍羅們做哈巴游戲，孩子們念著念著就不念了，只有我一個念……孩子們愣怔一下，都跑了。一轉身，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黑著臉站在身后。你以為你是七八歲，還撈魚，玩，打彈弓？二十幾的人了，也不想一想事該怎么做。我看你是光棍打定了。我一句不吭地聽著父親的訓斥，胸口隱隱發(fā)疼。老天爺！劉家祖上做甚事來了，怎養(yǎng)下這么個不爭氣。父親的眼眶里有渾濁的淚珠打轉，就要溢出。我的胸口更疼了。
深秋。地里的莊稼收完了。村里來了一個白云山的道士，父親就出去了。中午時分，父親回來了。道士怎說的？說成兒沒開鎖。十二歲那年就開過了哇。道士說沒開盡。我在里屋聽見了父母的對話。起先感到有點好笑，后來想想自己幾次傷了父母心，就覺得怪不是滋味。黑夜，道士被父親接到了家里。我想說什么，看了看父親額頭的白發(fā)，就又無話了。院子里放了一張桌子，桌上放了一把菜刀。道士說那是“關門”。關門左右各插一面黃旗。當中放了一碗米，插了香。一只蘆花公雞扔在了桌下。我脖子上拴了十二把鎖，腰后拖了谷草束。關門前放了把鍘刀。我鉆一回關門鍘一截草，再進屋開一把鎖。身后有灑五谷的；有端著碗用笤帚蘸著灑水的；有拿木棍敲菜刀的；有提著公雞的。開完十二把鎖，拿起高粱秸做的弓箭對著院里射了幾箭。然后回屋將三個面燈點了，用三個碗扣住。揭開，碗底上熏上了黑印。道士說鎖開了。我感到有點好笑，但能說什么呢？
父親又讓給三歲的妹妹保鎖。道士答應了。我想阻止，但看見父親和母親是那么虔誠，就又無言了。道士在院里劃了半徑為五尺的圓圈，圓心擺了三只分別盛滿五谷、水酒和香火的大碗。圓弧上東南西北方向各堆上錐體細沙，插了黃紅白黑等三角形紙旗。道士將妹妹抱至圈中，敲著菜刀繞圈念咒。香火焚至三分之一時，道士跳入圈內給妹妹戴上了一根七彩絲線。然后燒了一張神符紙條倒水讓妹妹喝了。父親就摸出了二百元遞給了道士。我不禁感到一陣悲哀，為自己，也為父親。我為什么明知是迷信，不堅持呢？我為什么用父母的血汗錢，彌補一個謊言？
為什么？為什么？
我噙著淚，悄悄起身去了禿尾河邊。河水嘩嘩地響著，有風陰鷲地吹著。月光瀉在河面上，一閃一閃。我木樁一樣地盯著河面發(fā)呆。我又想起了那年秋天的那個消魂月夜……
歲月跳躍的壑溝上
風兒抖動 九月
斑駁陸離的戀季
銘心的愛情
逃脫不了銀幣上的花紋
思念 以一種驚人的方式洶涌
一寸寸侵入肌膚
孤坐河邊
碎成一地秋聲的淚滴 滑過九月
霜露同行的日子
沒有人知道 一個人的懷念
通向什么樣的道路
我的憔悴，能進入燕子今夜的夢中嗎？我愛情的顏色與亮度能在燕子的心房回蕩嗎？今夜，燕子也會點燃我們遺落在日子深處的氳氳心情嗎？也會懷念我們遺落在日子深處的豐潤嗎？而所有的這些，燕子能知道就是為了她那句“前窯窯點燈后窯窯明，燒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窮”的極動人的承諾嗎？
六
冬天已經很深了。在燕子結婚的前幾天，我忽然看見后炕氈邊露出一個白角。掀氈一看，是燕子寄給我的掛號信。信已拆開，看信上的郵戳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原來燕子的父親知道我們的事后，就攀了一門富貴親。燕子不同意，想同我私奔。約我在10月28日那天在小鎮(zhèn)上會齊，一塊出走。淚嘩嘩地就從我的臉上流了下來。父親和弟弟從沙丘中砍柳正好回來了。我的信怎壓了？我惱火地問父親。你不看看人家是甚家庭。我愿意她愿意就行了，我管他甚家庭不甚家庭哩。你不嫌戳著指頭罵，我還嫌呢，父親的臉沉了下來。院中的弟弟走進來，手上正戴著燕子給我織的那雙很火的綠手套。我的心里開始隱隱發(fā)疼，我氣極了，一拳砸在了弟弟的鼻子上，血就從弟弟鼻孔里流了下來。我一愣，開始后悔自己的沖動，我不知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你死呀，一雙手套戴一下怎來了。父親一邊罵我，一邊浸了濕毛巾遞給弟弟。我一聲不吭地走出窯洞。又一次來到了禿尾河邊，雙目無神地盯著渾濁的河水，心里空空的。
月色升了上來，我聽見母親在村里喚我：成兒，吃飯了。我坐著沒動，依舊樹樁一樣地盯著河水發(fā)愣。后來，弟弟踏著月色來到河邊，拉起我：哥，咱回吧。我看著弟弟黑青黑青的臉孔，點了點頭。
我在家蒙頭大睡了三天。人家十三的男人就領家管事哩，你二十八的人了還東悠西蕩，你怎活成人呀？父親的聲音混著響響的抽煙聲振蕩在窯內。小芳的聲音從院內傳來，問母親我在家不。在，在，你回咯。我昨天在城里見了燕子，小芳說。我只好懨懨地坐了起來。她還好嗎？燕子沒典成禮。怎了？我精神一振。對象在喜日的前兩天喝了酒開車撞在了一輛大卡車上，流了一地的血，送到醫(yī)院時死了。父親皺了皺眉頭，狠狠地看了小芳一眼。燕子爸給弄了個指標，燕子要到西安冶金學院念書。什么時候走？明天中午的車。
第二天，我一早坐了車去城里。在車站，正趕上燕子乘的那趟西安臥鋪啟動。燕子看見了我，將手伸出車窗向我不停地揮動著。我追著班車揮著手：記著給我寫信……
七
我在城里一個工地上當了小工。收了工，我常常獨叼了劣質煙坐在月下呆呆發(fā)愣。我扮成一幅寂寞的風景，期待著燕子水仙花的芬芳氣息，滋潤這干燥極了的空氣；燕子甜絲絲沙曼曼的歌聲，驅散身邊積淀的厚疊疊的孤獨；燕子神采奕奕亮若晨星的眼睛撫慰我遠眺時被高挺龐厚的現(xiàn)代建筑群割傷的那一汪透明。半年后，我揣了把票子回到溝岔村。去村學找小芳，但小芳的位子已被一個年青的娃子頂了。
回家問父親：小芳怎不教書了？騷的呆不住了。母親就忙向我解釋。原來，小芳和一個鄰村的后生相愛了，后生家里窮，小芳家要一萬元的財禮。小芳和后生就私奔了。小芳做的對，我說。后來，小芳的父親打聽見小芳和那后生在一個煤礦上躲著。去尋了回來。小芳這時已懷孕，家里逼著打了胎。
我對小芳的遭遇深表同情，不，我是為我們整個禿尾河流域感到悲哀。我看見了小芳棉白的臉，我聽見了小芳嚶嚶的哭聲。我心里就惴惴不安……我看見燕子正和一個小白臉在舞廳里旋轉。在兵馬俑轉悠。在月夜親吻，我就驚出了一身汗，醒了。原來是做夢。我的心境很悲愴。
假期我見了一次燕子。她指著我蓬亂的長發(fā)開玩笑說：你帥你帥，頭頂一鍋白菜，身披一條麻袋，腰纏一根海帶，看你也是個城里的乞丐。我笑笑。大學里好嗎？好什么呢？燕子嘆了一口氣：剛入大學，星光璀璨，進了校園，破破爛爛。十個教授，九個笨蛋。還有一個，神經錯亂呢。故鄉(xiāng)以遠，我只有當聽眾的資格。我心里感到一陣悲哀。
燕子的……目光以冰的形式向我靠近時，冬天已很深了。燕子留在了西安，和一個比她大20歲的大款結了婚。我聽到這一消息時沒有流淚，只是抱了我的小錄音機，默默地來到了禿尾河邊，放聽燕子曾經唱過的信天游：
石頭炭燒炕文悠悠火
心里頭愛你不由我
你是塊吸鐵我是根針
咯處處就把咱身挨緊
一對對鴛鴦禿尾河里游
咱二人相親到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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