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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宋瑞斌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說，住在城市里，抬頭能看見綠色，是幸福的。

我要幸福。拿到房鑰匙，我憋了一口氣，讓自然走進(jìn)小院，院里走進(jìn)自然。

小院不大，在樓的深窖或樊籠里,呈半個“凸”字狀，約八十平，地面上的雜物將四噸半的卡車裝得冒鼓尖山。鎬、镢、锨交替一點點揭起鋪在地面上的石灰渣和水泥殘留，撬開一塊塊磚瓦石塊，下面仍布滿了碎石、斷磚、殘瓦。翻揀摳挖，裝筐運出，刨下去仍不是泥土。泥土在鐵絲、電線、鋼筋、塑料板、生鐵筒、灰斗子、橛柄、碎玻璃交織的網(wǎng)罩、夾包中。挖了大的掘小的，摳出橫的扒豎的，彎腰是常態(tài)，蹲下、跪下、趴下，摳拽掘鉆，提捧搬扛抬，推拉裝卸搬，幾個人，三個月，折斷兩把鎬，磨禿一柄锨，碎了五個筐，镢柄斷了三根，一噸半的拖拉機拉了四趟半。原來站在小院可看到鄰家小草屋的窗臺，現(xiàn)在連屋檐也看不到了。

但我踩踏在泥土上，院里一無所有，看著純潔新鮮的泥土，我筋疲力盡也松了一口氣。赤腳踏在泥土上。

妻認(rèn)為房子裝修好了，一看才收拾小院，折騰了三個月沒看出怎么收拾和收拾了什么，要求鋪一條甬路通向小草屋，或用水泥把小院全部抹平，干凈凈地，寸草不沾；弟說小院種菜夠全家吃的，大蒜、大蔥、韭菜、芫荽肯定長；妹建議接著草房在南墻蓋一排平房或把整個院蓋成房，等待舊城改造理賠；朋友建議挖下去，地下蓋一層，地面蓋一層，玻璃房頂裝上太陽能板、衛(wèi)星天線……親朋好友紛紛規(guī)劃設(shè)計，讓我建成一個菜園、花園或果園。

不！決不！我要給小院自然：不下種，不栽苗，有什么，長什么；長什么，算什么；長成什么，就是什么。讓小院成為城市大自然的縮影，萬類霜天竟自然的孤島、特區(qū)。

東鄰殺掉的楓樹，根從墻底下鉆出來，在我院里扭芽展葉了；西鄰殘存的一截樹根上，冒出芙蓉細(xì)嫩的芽，從墻基的裂縫里斜歪著身子擠過來，痛苦地向上伸展著；砸壓在墻下，被壓抑、掩埋了不知多少年的樹根，紛紛從墻基下摸索著、彎曲也頑強地拱進(jìn)小院，伸探出細(xì)黃的芽子，享受成長；漂泊在高樓夾縫里的花草菜種，棄兒般游蕩在城市的桃、棗、杏、李果核，竟也扎了根；草籽傘兵般從四面八方降落小院，迅速抓到一丁點兒泥土，饑不擇食地扎根的同時，開始了生長夢、開花夢、結(jié)果夢。

泥土里開始冒出綠芽，星星點點，稀疏散落。高低不均的綠色，不分晝夜地成長，芽兒成了葉，葉拔起莖，野草野菜不約而同地聚首這片樂土，即便還不是滿眼綠色，已經(jīng)讓我回到童年、回到鄉(xiāng)村。

薺菜打起花苞、油菜舉起花苞，一棵小蔥蔥也擰出了蔥媽媽兒?；ㄋ崎_不開時，蝴蝶、蜜蜂已經(jīng)捷足先登，蜻蜓隨后也來了，來去自然；螞蚱、蟋蟀、啊還有蝸牛，小蝸牛會長大并繁衍的；被進(jìn)口草坪憋悶的蚯蚓，被農(nóng)藥當(dāng)街剿殺的花大姐、螻蛄、蠐螬、百足蟲、巴毛架子，被玩膩的放進(jìn)小院；被驅(qū)逐和被流放的鸚鵡、蟈蟈、小龜還有小花蛇走進(jìn)小院，找到了避難所。麻雀在地上啄食，燕子掠過留下一串贊嘆，叫不上名的鳥在小院上空盤旋、飛翔如舞蹈。

樓房阻擋了陽光的腳步，即便春光明媚，陽光也只能從樓房的夾縫里探照燈般掃著小院。小院里一天內(nèi)見到的陽光屈指可數(shù)。為了爭到曇花一現(xiàn)的陽光，植物間相互打壓、擠兌和摧殘、蹂躪。

入冬，被樹葉掩埋的一棵扁豆才附著樹桿爬上來，擎著蘊蓄的花蕾，爬著竟然開了花；明天就來寒流，葦子還沒來得及吐纓，牽?；ㄖ粻颗＿€沒有花。寒流過后，人還沒從嚴(yán)寒中緩和過來，小油菜已在挺直著凍蹂爛的葉子；樹落凈葉子時，才看到三個絲瓜懸掛在樹梢，瓜蔓泛綠；寒風(fēng)吹倒了地面草，草間閃露著一棵番瓜，開了花，花的下面綴一個瓜紐兒，綠亮絨絨的；蒜苗在展示毅力、野心；芙蓉樹猛長卻總不開花，憋屈墻角的竹子爛了根，小屋檐下樹蔭里的幾株藍(lán)莓，一年四季，一天四時見不到哪怕一縷陽光，為爭取殘羹剩湯般的陽光，由一棵迅速長成一小片，像占領(lǐng)地面一樣，四處長著……

在雜草之間，腳步踩倒草葉，踩出一條路，被踩倒的草葉支挺著，踩到了又挺起來，挺起來再被踩倒，在倒下站起、站起倒下中成長著，堅硬著，即便被踩得葉莖蒼白，再踏上時，又綠了；與之臨近的狗尾巴草，被踩蹂爛了又硬性了；硬性了又被踩爛柔，終也長得墊腳，絆步，踩不下腳，不得不繞開它。小草房的門開著，門板縫中竟長出一棵狗尾草，綠綠地向上竄著；門縫里爬進(jìn)來的搭蔓碗花，沿著涼臺的墻爬了一米多，在窗沿兒上綻開墨綠的葉子，很快開出晶瑩的紫藍(lán)色的花，像一個提示也是宣示

睡前熄燈后或清晨起床，站在涼臺或屋內(nèi)向外看，恍若置身花園，陋室恍如洋房別墅。夢中，住在一座屬于自己的莊園里，百花齊放，萬木蔥郁，一望無際的草地，牛羊出沒，快馬奔馳，獵狗追逐野兔，風(fēng)馳電掣……

這天，開門先見弟的后背，他跟頭趔趄地倒走進(jìn)屋，一轉(zhuǎn)身，枝葉掃面，差點劃戳了我的眼：弟抱一棵無花果進(jìn)來，塑料紙纏兜著花盆。我刁難說沒镢也沒锨怎么栽？弟說，我全部帶著，就手給你栽上。

不要，我要給小院自然。

弟說，這可是媽讓你栽的，也是媽最喜歡的，你不要？已經(jīng)送到門上，我再抱回去？你又不是沒地方栽？小院荒到多咱是個頭兒？

我立即申明不是荒，是自然。

弟邊栽邊說無花果也要自然，耽不了小院的自然，無花果不招蟲。

妹帶來一棵月季，全城沒第二棵：月月開花，花開雙瓣，一花多色，紅、深紅，還有黃，白，隔一月還開出黑色；朋友送來香竹，說鄭板橋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住新區(qū)的朋友專程送來一盆郁金香，說市長出國考察帶回的，并贈送我花鋤、鏟、剪枝剪刀、打藥噴壺。

高低錯落的綠色，姹紫嫣紅的花朵，外來的長，自生的也長，荒草、無名草和有名的樹、有背景的花獲得同等的生存、成長權(quán)利；對強的不壓抑，對弱的不扶植，結(jié)果不結(jié)果的，開花不開花的都在生長?；牟?、流苗、野菜、家花，隨你冒芽、生根、分枝、生葉；我管理的辦法就是不管理，不澆水，不施肥，不打藥，不松土也不剪枝，不打杈，不嫁接，愛怎么長就怎么長，愿意怎么長就怎么長，能怎么長就怎么長。

蟋蟀歡快的叫聲引來各種地底、草間、樹上的蟲不分晝夜地鳴叫，嗡嗡叫的不只蜜蜂，熟了的無花果上叮著綠頭蠅，肚子圓鼓鼓、綠晶晶的；“鴨子嘟兒”蟬和“絞嗔”鳥兒一起，天越熱叫得越歡暢，長調(diào)噪音尖利刺耳，打破黎明前的黑暗也沖擊烈日炎炎的午休；貓頭鷹站在月光下的樹梢上，徹夜叫，恐怖也瘆人；貓叫春在小院里爭風(fēng)吃醋，拿聲音決斗。

蚊子特別多，冬天也不死，蚊帳摘下來又掛上；曬毛巾被帶回蒼耳子、插針草和打碗種，還有毛毛蟲和黑蜘蛛，引起皮膚過敏；螞蟻成群結(jié)伙爬進(jìn)封閉的涼臺，向屋內(nèi)、床上夾攻；室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壁虎的家族，小老鼠啃著衣箱書柜；小蛇心平氣和地盤在床底下，嚇得妻暈過去了。

香椿瘋躥為了掙得陽光，越過南屋頂瘋展枝葉，遮擋了小院大半個天空卻采不到香椿芽；月季擋了二樓晾臺的陽光，芙蓉樹把三樓的陽光擋了，抱怨視線不明亮，視野渾濁，在夜晚的風(fēng)里，樹梢恍然若魔，晚上醒來誤以為有人趴在窗上；飛落小院的不再是鳥和昆蟲，還有奶盒、點心袋、酒瓶子、舊燈泡、舊電池、臭襪子、礦泉水瓶子，從半空翩然落下的爛鞋和衣服，塑料方便袋還盛了果皮果核，飛流直下的內(nèi)褲、胸罩掛在樹上，小院像一艘萬國船而不是諾亞方舟。突然，一架太陽能駕春風(fēng)從天而降，粉碎的細(xì)薄玻璃散濺了一地，黑色的白色的但沒有綠色的，撿拾時割破食指拇指，鮮血直流。妻揚言要殺樹拔草把小院夷為水泥地面……

讓自然走進(jìn)生活，自然不等同自由。

宋瑞斌，黃島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歌《歷史的回聲》獲1981山東省文學(xué)獎，《星星》詩歌創(chuàng)作獎。電影劇本《漁旗》獲全國劇本征集二等獎（一等空缺）、“夏衍杯”優(yōu)秀電影劇本；著有長篇小說《漁家女》，中篇集《一個人不能生兩次》，京劇劇本獲省級獎三次，散文《狗皮》獲文化部征文二等獎、散文詩《一瞥》獲《人民文學(xué)》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