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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樹吟


文/張懷全


每年立夏時節(jié),有了春雨的滋潤,一串串肥碩誘人的槐花仿佛一夜間在枝頭偷偷懸掛,微風(fēng)中風(fēng)情萬種地搖曳著,散發(fā)出醉人的清香。這個時候,也是孩子們最開心最幸福的時候,孩子們就會挎著竹籃,手握著小鐵鉤,奔跑著、歡呼著,成群結(jié)隊來到村外的槐樹林,選擇中意的槐樹,麻利地爬到高高的槐樹上,瞄準(zhǔn)一個合適的樹杈,安穩(wěn)地騎在上面,將竹籃掛在樹枝上,而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扳過一枝槐花,用手輕輕捋下一把,來不及放到竹籃內(nèi),就迫不及待地塞進口中,狼吞虎咽地嚼上幾口,那個清香、那個甘甜,簡直有無法形容的滿足和幸福。在當(dāng)時孩子的眼中,槐花無疑就是人間最好的美味。五月,槐花飄香的季節(jié),成了家鄉(xiāng)孩子們的狂歡節(jié)。
母親勤勞手巧,能做很多美味的槐花飯。我們在樹上折騰上大半天,好不容易捋了一大堆槐花,就急匆匆地把采摘的槐花拿回家讓母親做槐花飯。母親做的槐花飯,其實很簡單。她先是用水洗干凈,然后用面粉拌勻,放點鹽,最后放在大鍋上蒸。一會兒功夫,鍋邊上冒出白白的水汽,好聞的香味跟著飄散開來?;被埥K于出鍋了,母親先為我盛上一大碗,我不住地吹著氣,顧不得燙就夾起一筷子放在嘴里,槐花飯吃起來黏糊糊、甜滋滋,帶有少許的澀,卻有別致的清香在唇齒間縈繞。
家鄉(xiāng)人稱槐樹叫刺槐或洋槐,它樹皮灰褐色至黑褐色,呈縱橫紋裂狀,樹皮粗糙,不像其他楊柳樹的樹干一樣光滑?,F(xiàn)在城市里見到的多是國槐,枝條柔軟,沒有刺槐的“棘子”——尖刺。刺槐的“棘子”是槐樹的葉刺 ,在樹葉叢中,它們并不顯眼,很難被發(fā)現(xiàn),如果食草動物敢對翠綠欲滴的葉片下手,那麻煩就大了,會扎得血肉模糊沒商量!連皮糙肉厚的老牛,也要讓它三分。小時候,因經(jīng)常要折一些槐樹葉飼喂家兔,我的赤腳和手指,不知被槐樹的棘子扎過多少次,我小小的心靈里對槐樹又敬畏又恐懼。后來才明白,這是槐樹自護的方式,正是它的威武不屈,才得以生生不息,極力向上,樹梢直指藍天。  
一直以來,家鄉(xiāng)人對槐樹情有獨鐘。從我記事開始,印象中幾乎家家戶戶門前屋后都栽種了一溜兒槐樹。我家的庭院西墻外就有一棵大槐樹,那棵槐樹枝葉層層疊疊鋪到高高的瓦房屋脊上面;樹身粗壯,把最西面一間房子的木制窗欞都給遮住。       
槐樹,材質(zhì)硬重,抗腐耐磨,有彈性。是當(dāng)年農(nóng)村制作各種勞動工具和房屋建設(shè)的首選木材。不說主要的運輸工具小推車、地排車都是一掛槐木制造,就是鋤鐮锨镢的把柄兒都離不開槐樹的木材,不彎曲,不易折,甚至磨垮了金屬部件,把柄兒依舊完好,單是農(nóng)村蓋瓦房槐木是上好的的脊檁,用上槐木做脊檁的瓦房二三十年都不會凹陷,特別是用槐木制作的窗戶邊框,即使用松木做的窗扇,換了一次又一次,槐木窗框也不會腐爛。所以,有心的農(nóng)家,在兒女尚小之時,總不忘在門前屋后栽下幾棵槐樹,以備給將來的兒孫娶媳婦蓋新房子用。   
少年不知愁滋味。九歲那年,母親患了重病到青島住院回來,后期的治療只能到三十里外的泊里醫(yī)院繼續(xù)治療才行。父親要定期用槐木做的推車推著母親去繼續(xù)診治。一日,父親老早起來,肩膀上搭著車袢,正在大門口把一根筆直的舊槐木檁條綁在推車梁的一邊,讓母親坐車梁子在另一邊,并在車前拴了一條麻繩做拉繩,讓我?guī)椭嚾ゲ蠢锝o母親看病。這塊上好的木材是打算那天趁逢集順便賣掉,來償還因母親治病拉下的饑荒。而這根木料是父親翻蓋房屋時,沒有舍得用的槐木。太陽還沒有升起,父親將車袢套在脖頸上,拾起全副槐木做成的推車載著母親和沉重的槐木,起身上路,弓腰前行。走到半路,我就體力不支了,好在我們已經(jīng)越過了七姑嶺,一路下坡了。父親收起了拉繩,也讓我上車和母親坐在了一起,我依偎母親身前,透過車樁大大的縫隙,只看見黃色的土地在飛快地后退,泊里近在眼前了。到了泊里,先給母親看了病,抓了藥,父親就去市場賣木頭去了,讓我們娘倆到醫(yī)院旁邊國營飯店門口等著。接近晌午,父親交易回來了,槐木不見了,車把子上掛著一捆黃燦燦的香油果子——油條。原來那根大槐木賣給貢口碼頭造船下海的一個老大,那人一眼就看中了這挺直厚重的木材,給出的價錢也不菲。父親插好車,領(lǐng)我們進了飯店,讓我們坐在大圓桌邊,倒來了三碗開水,蘸油條吃。這是我第一次在這么大的鎮(zhèn)上、這么大的飯店,吃上夢寐以求的、真真正正的花生油條了。我狼吞虎咽,偶然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父親并沒有吃,還在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袋,一條腿屈著,蹲坐在板凳上歇息,車袢夾在腋窩下。他那被汗水浸濕的衣領(lǐng)上散發(fā)出的氣息,混合著旱煙的霧氣正在升騰著,一雙疲倦的眼睛滿足地看著我娘倆。返回的路上,沒了沉重的槐木,父親輕車熟路,在午后的暖陽里推著我們追趕著西去的太陽,上坡下嶺。我坐在隔著堅硬的槐木車梁子的另一邊,牽著母親的柔弱的手安然欲睡了。父親的槐木推車在那個艱難歲月承載著多少重任和擔(dān)當(dāng)啊!   
槐樹是蜜源樹種,刺槐花產(chǎn)的蜂蜜很甜,是級別最高的出口蜂蜜。我常常為南方的養(yǎng)蜂人每年首先入住我們村莊而自豪,這里滿山遍野的槐花吸引了他們。小時候,我不慎被熱水大面積燙傷腳背,母親背著我到村衛(wèi)生室尋醫(yī)問藥,過了三天都沒有好轉(zhuǎn)。破裂的水泡,潰瘍的皮膚疼得我徹夜難眠,抽泣不斷,母親心痛不已,不住地唉聲嘆氣。多虧前屋六奶奶提供了一個治燙傷的偏方——涂抹鮮槐花蜜。母親背起我到村口放蜂處討要蜂蜜,養(yǎng)蜂人對蜂蜜是非常珍重的,不輕易出手,更不輕易施舍。但這次,養(yǎng)蜂人看見我遍腳鱗傷的腳板,生發(fā)善心,給母親裝上了一小瓷瓶蜂蜜?;丶液螅?dāng)母親剛給我抹上一些槐花蜜時,頓覺腳背涼爽浸骨,幾經(jīng)涂抹,幾天后結(jié)痂痊愈。如此重的燙傷沒有留下傷疤,槐花蜜成了我的救命仙水。后來,剩余槐花蜜成了一家人的靈丹妙藥,不管是刀傷、創(chuàng)傷、凍瘡,一抹即靈,非常神奇。成人后,我一次次走在槐林間,細看那蒼老、粗糙,長滿荊刺的老槐,怎么也想像不出它是如何孕育出那槐花來,釀造出沁入心脾的甜蜜和救治生靈的藥引子。
“裊裊秋風(fēng)多,槐花半成實”。秋天來了,槐樹結(jié)出一嘟嚕一嘟嚕的莢果,開始是紅褐色的,像一個個皮扁豆,后來變成暗灰色。一直等到全部莢果變成黑色的時候,槐花米成熟了,寒冷的冬天又到了。果莢被北風(fēng)一吹,里面的油亮的黑色槐米粒掉落大地,這正是打槐米賣錢的好時機。在三哥的帶領(lǐng)下,我們扛著綁著鉤子的竹竿,向山溝邁進,那里有遮天蔽日的槐樹,有打不盡的槐米。能干的哥哥仰頭賣力地敲打著莢果,我在后面不停撿拾,噼里啪啦的響聲,往往驚動了枯草里隱蔽的野兔,驚起林間五彩的山雞凌空飛翔,兄弟們的歡呼聲,一次次打破了靜謐的山林,讓那些漫長而寂寥的冬日多了一份歡樂!當(dāng)我們扛著大大小小的布袋下得山嶺來時,母親就忙起來了,先把莢果用舂米的大碓卡碎莢果外皮,再精心用簸箕顛簸除碎渣,然后將黝黑發(fā)光的槐米盛在一個葫蘆瓢里,只等攢到一定數(shù)量,我們挎著一小箢子槐米到鎮(zhèn)上的采購站出售。那次,在鎮(zhèn)上一間不大的新華書店里,我第一次購買了屬于我的書——小畫書《雞毛信》,用的就是疼愛我的三哥“劈分”給我的槐米錢——八分錢。而懂事的三哥把手中剩下的一元七角“巨款”回家后鄭重地交給母親,那可夠全家人一冬買咸鹽的花銷了。冬日暖陽下,蜷縮在草垛旮旯里的我,把小畫書里機智的海娃給八路軍送信的故事讀了一遍又一遍?;睒涞男》N子換來我崇尚英雄主義的大種子?。? 
當(dāng)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素雅清香時,我就想起槐樹四季的容裝——豐盈、厚重、純樸、倔強?;睒涫羌闃浞N,民間有“門前一棵槐,不是招寶,就是進財”的諺語?;睒錃v來被人們視為吉祥、幸福、美好的象征,把它稱為吉祥樹、富貴樹、幸福樹。槐,木旁,鬼,音“ 歸”,取“鬼——人死身體入土,靈魂歸祖廟”之意作參照,表示槐樹是“守土樹”,一般栽在村口或廟門前,以候望游子葉落歸根,魂歸故里;借“懷”聲表示游子懷念故里,不論浪跡何方,總能記住村口或廟前的那顆大槐樹,那是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園,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亦表示槐樹是一種庇蔭人的樹?!按粯涞睒淠?,你長粗,我長長;你長粗,作棟梁,我長長,穿衣裳?!薄@童謠,便是泊里老鄉(xiāng)有關(guān)槐樹經(jīng)典的傳唱。

作者簡介:張懷全,年半百,在自己的家鄉(xiāng)泊里鎮(zhèn)西部村小教學(xué)已經(jīng)30年。愛家鄉(xiāng),愛親人,愛學(xué)生。常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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