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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年

馮

澍

清晨，我塞下最后一口飯，奔去抓起外套和書包。大概今早是老爸送我去上學(xué)，他在門邊換鞋。餐桌旁，母親問了一句，“我和你們一起？”老爸答道，“不用，你先吃飯，別讓孩子上學(xué)晚了，回來我再接你。”

　　邊聽著我穿好了鞋子，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你們要干嘛去？”

　　老爸打開了門，率先走了出去，“今天是你爺爺一周年忌日，我和你媽回趟老家?！?/strong>

　　我怔了一下，匆匆與老媽道別，也邁出門去。我一直都沒再出聲，心里，似乎沉甸甸的，又似乎什么都沒有，空白蒼茫一片。

　　那是記憶的分量，是輕是重，只有我一個人懂。

　　一年了。

　　記憶里，三百六十五天之前，那個晚上?；氐郊依?，迎接我的竟然是許久未見的姥姥和姥爺。爸爸不在，媽媽也不在，我清楚記得，初進(jìn)家門就總覺得有些壓抑，也許是因?yàn)椴蛷d溫暖的、有著暖黃色燈光的頂燈沒開，也許是因?yàn)闆]有嘩啦嘩啦的炒菜聲和油煙機(jī)的轟鳴，也許是因?yàn)槔牙牙褷斔鶐в械睦夏耆朔€(wěn)重卻蒼老的氣息，也許是因?yàn)橥饷嫣煸绾谙聛砹?，風(fēng)已經(jīng)開始呼嘯。

　　那時候初三的我早就得知爺爺?shù)纳眢w愈來愈差。都是老毛病了，爺爺也總是不去醫(yī)院，去了也吵著鬧著要出來；但每次真的拖著拖著，吃點(diǎn)藥，耗點(diǎn)時間，病情就緩些了。我曾認(rèn)為這次也會是這樣，可前幾日老爸因?yàn)闋敔敳∏閻夯畔鹿ぷ骰亓死霞?，而這一夜，老媽也獨(dú)自開車回去了。

　　那晚我一直惴惴不安著，吃了飯就馬上去給老媽打電話。我希望，那些讓我都不敢往下細(xì)想的猜想都真的只是我在亂想。電話里，我留心著母親的語氣和背景的雜聲，卻未曾聽出什么端倪；同時我也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讓她發(fā)現(xiàn)其實(shí)我都害怕得快要哭出來了。那一端，母親輕描淡寫，“嗯，沒事啊，我吃過飯了……哦，你爺爺他情況挺好的，你一點(diǎn)也不用擔(dān)心。你呢，吃過飯了吧？作業(yè)寫得怎么樣了？”

　　我含糊的應(yīng)了幾聲。聽她這么說，我沒有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反而還是似乎被什么牽著。但我覺得，她總歸不會騙我。

　　“嘀——”

　　開單元門時上面發(fā)出的突兀聲響把我拉了回來。爸爸仍走在前面，幫我撐著門。一出單元門，寒氣似潮水席卷而來。門外，與我一同上學(xué)的伙伴已經(jīng)等在那里。突兀地，我注意到，路邊一棵槭樹似乎在一夜之間火紅金黃起來，明明閃爍著奪目的色彩，我卻只能在心底發(fā)出一聲有些麻木的驚嘆。默默地走著，手里明明拿了書，卻像是千斤重的什物，沒有力氣去舉起來翻開。卻重不過心頭的記憶。

　　一年了。

　　我與爺爺并不親密。從小到大，似乎與那座村落就是生疏的，脫離的，與那里的親人的感情也似若有若無。聽老爸講從前的故事聽了不少，只覺得爺爺當(dāng)時在村里是一個挺有威望的角色，頗受村中人的愛戴和尊敬。老了，在我看來，似乎就只會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在門邊的木椅上坐下透風(fēng)，或歪在一張和他一樣陳舊蒼老的躺椅上?；乩霞視r，經(jīng)常是他看見我就拉住我欣喜地問東問西，再絮絮叨叨地重復(fù)一些讓人厭倦的大道理，誠信勤勞刻苦云云。想來這大概是一輩子的光陰在這具布滿皺紋的軀殼里沉淀出的最寶貴的東西吧。

　　可惜這一切都在失去后我才猛然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之必要和寶貴。

　　可惜我徒留記憶一把。有時想起，我簡直都無法饒恕從前的不屑與敷衍。

　　老媽回來那天，她仍然在告訴我，爺爺很好?？墒俏也恢獮楹芜€是連續(xù)追問著，直到在燈光不甚明亮的洗手臺前，她泣不成聲。

　　在她剛回去的那晚，在通話記錄里出現(xiàn)那場心情復(fù)雜的交談和詢問的那晚，爺爺已經(jīng)去世了。

　　我仍記得，那是種復(fù)雜的感覺。悲傷來得毫不洶涌猛烈，而像是一條河流或一聲嘆氣，緩緩地從心底的哪個角落轉(zhuǎn)出來，化作溫?zé)岬臏I水流出眼眶。那不敢想象的一切，終于褪去了善意的謊言充當(dāng)?shù)奶鹈弁庖?，露出來，大大方方地袒露著，一瞬間似乎早有預(yù)料，又確實(shí)束手無策。讓我無法立刻相信的是，一個人，一個擁有這么多皺紋、走過這么多路、見證過這么多時光的人，就如此消失不見。

　　就如此在一瞬之內(nèi)，從一個實(shí)實(shí)在在存在于天地之間的人，變成還未風(fēng)干的記憶。

　　一年了。

　　“……喂你在不在聽？”同伴戳著我，仍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我聽不進(jìn)去。玻璃在往外滲著寒氣，讓人不敢湊上去琢磨這一層霧外的街道到底是什么模樣。是不是快到學(xué)校了呢？我模糊想著。

　　從那之后，自然地，我再也沒見過爺爺，沒有參加任何儀式，沒有上過墳。家人們借助“學(xué)業(yè)緊張”和“習(xí)俗不允許”成功地把我阻隔在這一切之外。我在這之外徘徊，徘徊。

　　每次回老家會經(jīng)過一座山，山上到處都是墓碑。以前我看到它總是會有些敬畏有有些害怕地望望，想著它大概埋葬了，也將會埋葬，從古到今這個村子里的去世的人。如今這大概得到了某種形式上的證實(shí)。爺爺就在那里，現(xiàn)在和以后。

　　聽媽媽說，他在靠近山頂?shù)牡胤?，那里很高，很高。我沒說什么。但我想，那里對他來說，應(yīng)該是個十分合適的好地方，可以久久地、忠誠地守護(hù)著這片他傾注了一生深情的寬廣溫厚的土地，如同遠(yuǎn)山上空的雁群守候天際。

　　“突”的一聲，是車門解鎖的聲音?！霸撓萝嚵耍崩习终Z氣溫柔，“拜拜?！?/strong>

　　我本想在下車之際告訴爸爸替我向爺爺問好，可最終，我還是沒有說出口。

　　如果，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呢？如果能夠回到過去呢？如果能夠改寫記憶呢？

　　我在心里發(fā)了瘋般盤問自己，又咬緊牙齒給出回答。如果真的能夠，爺爺，我會緊緊拉住你布滿老年斑的粗糙手掌，用指腹描摹出你的掌紋；我會一遍又一遍地聽你的絮叨，承諾下次一定換我來講個故事；我會在最后的時刻守候著你，會把你的鼻息和心跳刻進(jìn)心里，會望向你的雙眼，只要——

　　只要，最后留給我的，不再是冰涼枯黃的記憶。

　　一年了。

　　作者簡介：馮澍，青島開發(fā)區(qū)一中高一學(xué)生，一個活得至真，崇尚至善，追求志美的女孩。求學(xué)的路上，寫下親情的溫暖，生活的感動，陪伴自己，追夢遠(yuǎn)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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