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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伊紅，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庭三級高級法官

董娟子，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庭法官助理

上訴人（原審原告）：俞某甲、沈某某、俞某乙

被上訴人（原審被告）：巴士公司、保險公司

俞某甲、沈某某、俞某乙分別系死者沈某的丈夫、父親、兒子。2020年1月在上海市某處，涉事公交車駕駛員宋某某駕駛巴士公司名下的公交車由南向北行駛，當行駛出公交站點?？可舷鲁丝秃髣偲鸩綍r，車輛右側(cè)與在人行道上公交站臺內(nèi)的行道樹旁突然向車行道傾倒的沈某身體碰撞，沈某倒地后頭部被該車后輪碾壓致其當場死亡。經(jīng)鑒定，事發(fā)時滬BXXXXX公交車車速約為13km/h；可以排除該車因機械原因而誘發(fā)事故的可能性；存在該車右前輪外側(cè)胎側(cè)與呈傾倒姿態(tài)的沈某發(fā)生過碰撞的可能性，呈傾倒狀態(tài)的沈某遭受公交車右后輪碾壓可以成立，沈某系因道路交通事故致顱腦損傷死亡。《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以下稱《事故認定書》）中對于本起事故形成原因的分析為，涉事駕駛員駕駛機動車在道路上行駛過程中，不可預見會突發(fā)事故，故未采取相應的措施，并無過錯行為；沈某在人行道上行走時不慎摔倒，亦無過錯行為。故認定，各方均無過錯，屬于交通意外事故，各方均無責任。滬BXXXXX車輛在保險公司投保了交強險和商業(yè)三者險（保險金額200,000元（人民幣，下同），未購買不計免賠）。事發(fā)時，處于保險期限內(nèi)。

一審法院認為，依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條的規(guī)定，保險公司的賠償責任是法定責任，其免責事由只有一種，即交通事故是由受害人故意造成的。除此之外保險公司不得以任何理由免責。本案中，不能證明沈某系故意碰撞機動車，故保險公司理應在保險范圍內(nèi)承擔賠償責任。雖《事故認定書》認定各方均無責任，但《事故認定書》的責任認定并不等同于民事賠償責任。依據(jù)事發(fā)時的視頻，沈某在人行道上行走時，并沒有示意要上公交車的意思表示，而是原本在人行道上行走，在涉事公交車上客關門后，緩速駛離公交車站時，突然從人行道上向車輛后部傾倒，導致被車輛后輪碾壓。作為駕駛員不可預見會突發(fā)該起情況，故俞某甲、沈某某、俞某乙認為駕駛員未盡到注意義務，未及時采取措施，依據(jù)不足。沈某作為成年人，行走中未負注意義務，從人行道上突然向正常行駛的公交車傾倒，應對本起事故的發(fā)生承擔全部過錯責任。綜上，保險公司應在交強險無責險范圍內(nèi)承擔賠償責任，超出部分均由俞某甲、沈某某、俞某乙自行承擔。一審判決保險公司賠償俞某甲、沈某某、俞某乙喪葬費、死亡賠償金、精神損害撫慰金、衣物損共計11,100元。

二審法院認為，《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條規(guī)定（二）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cè)恕⑿腥酥g發(fā)生交通事故，非機動車駕駛?cè)?、行人沒有過錯的，由機動車一方承擔賠償責任。該條文體現(xiàn)的歸責原則無過錯責任，故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cè)?、行人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的，應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在非機動車、行人無過錯的情況下，應當由機動車一方承擔全部賠償責任。本案所涉的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各方均無導致道路交通事故的過錯，屬于交通意外，各方均無責任，故巴士公司作為機動車一方應承擔全部賠償責任。原審法院認定沈某應承擔全部事故責任，存有不妥之處，應予以糾正。據(jù)此，二審法院撤銷一審判決，改判保險公司在交強險責任限額內(nèi)賠償俞某甲、沈某某、俞某乙喪葬費、死亡賠償金、精神損害撫慰金、衣物損共計110,500元；在商業(yè)三者險責任限額內(nèi)賠付俞某甲、沈某某、俞某乙死亡賠償金160,000元；巴士公司賠償死亡賠償金874,220元、律師費10,000元。

問題的根本——“機非”交通意外中機動車方之責任歸責原則的確定

我國法律體系中，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主要體現(xiàn)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五條、第一千一百六十六條，分別對應了過錯責任原則（含過錯推定責任）與無過錯責任原則。過錯責任原則作為最基本、最主要的歸責原則，適用于一般的侵權行為，是以行為人的主觀過錯作為價值判斷標準，無過錯則無責任。無過錯責任原則不以行為人過錯作為價值判斷標準，責任構(gòu)成要件僅包括違法行為、損害事實以及因果關系。無過錯責任原則是為了促使從事高度危險活動者謹慎行事、高度負責，是現(xiàn)代“風險社會”為了彌補過錯責任制度不足的必然產(chǎn)物。值得注意的是，無過錯責任原則的適用需以法律具體規(guī)定為前提，該原則本身并不直接具有作為裁判依據(jù)的意義。對一案件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必須是《民法典》或單行法明確規(guī)定該案件不以過錯為承擔責任的條件。

《民法典》第一千二百零八條規(guī)定，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的，依照《道路交通安全法》的有關規(guī)定承擔賠償責任?！兜缆方煌ò踩ā纷鳛樘貏e法，是機動車交通事故損害賠償?shù)闹饕蓽Y源?！兜缆方煌ò踩ā返谝话僖皇艞l明確規(guī)定交通事故是指車輛在道路上因過錯或者意外造成的人身傷亡或者財產(chǎn)損失的事件，故交通意外作為交通事故的特殊形態(tài)，屬于交通事故的范疇，相關糾紛應適用該法規(guī)定，包括“機非”交通意外。

《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條規(guī)定，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人身傷亡、財產(chǎn)損失的，由保險公司在機動車第三者責任強制保險責任限額范圍內(nèi)予以賠償；不足的部分，按照下列規(guī)定承擔賠償責任：（一）機動車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的，由有過錯的一方承擔賠償責任；雙方都有過錯的，按照各自過錯的比例分擔責任。（二）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cè)?、行人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非機動車駕駛?cè)?、行人沒有過錯的，由機動車一方承擔賠償責任；有證據(jù)證明非機動車駕駛?cè)?、行人有過錯的，根據(jù)過錯程度適當減輕機動車一方的賠償責任；機動車一方?jīng)]有過錯的，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賠償責任。交通事故的損失是由非機動車駕駛?cè)?、行人故意碰撞機動車造成的，機動車一方不承擔賠償責任。該條系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人身傷亡、財產(chǎn)損失如何劃分各方責任的依據(jù)。對于機動車相撞適用過錯責任，從理論和事務上并無爭議。但是，機動車與非機動車、行人發(fā)生交通事故時應采用何種歸責原則，主要有無過錯責任與過錯推定責任兩種觀點。筆者贊同第一種觀點，即應采用無過錯責任原則，非機動車駕駛?cè)?、行人沒有過錯的，無論機動車一方有無過錯，由機動車一方承擔賠償責任。

首先，從條文文義來看，《道路安全交通法》第七十六條第一款第（二）項規(guī)定的幾種情形從邏輯上而言為遞進關系：在非機動車、行人沒有過錯的情況下（《事故認定書》中認定其無責），由機動車一方承擔賠償責任（X=100%），此時，不考慮機動車一方的過錯，即無論機動車有無過錯均承擔全部賠償責任；但非機動車、行人存在過錯（重大過失）時，依據(jù)過錯程度（《事故認定書》中認定其負主要責任、次要責任、同等責任），可以相應減輕機動車一方的賠償責任（10%<X<100%）；當非機動車、行人過錯程度增大到其承擔全責時，此時，機動車一方?jīng)]有過錯（無責），機動車一方的賠償責任相應減輕至10%（X=10%）。因此，《道路安全交通法》第七十六條第一款第（二）項最后一句隱含了“非機動車、行人一方在該事故中負全責”這一條件，故當發(fā)生交通意外雙方均無責任時，并不能直接適用最后一句的規(guī)定，認定機動車一方?jīng)]有過錯，僅承擔10%的賠償責任；而應當先從非機動車、行人沒有過錯的角度，來判斷機動車應承擔的責任。

其次，從舉證責任角度來看，《道路安全交通法》第七十六條第一款第（二）項的規(guī)定“有證據(jù)證明非機動車駕駛?cè)恕⑿腥擞羞^錯的，根據(jù)過錯程度適當減輕機動車一方的賠償責任”，是機動車承擔賠償責任減輕事由的規(guī)則，同時也是一個證明責任的分配規(guī)則，它凸顯了證明責任的合理分配，要求機動車一方舉證證明非機動車、行人的過錯。這里不存在證明責任的倒置問題，并未明確規(guī)定機動車一方證明其無過錯時可以免責。相反，下一句“機動車一方?jīng)]有過錯的，承擔不超過百分之十的賠償責任”強調(diào)即使機動車一方?jīng)]有過錯，也要承擔一部分責任，恰恰符合無過錯責任的內(nèi)涵，同時也與前款的規(guī)定并不相悖。

再次，從立法體系整體來看，《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三十六條是對高度危險活動適用無過錯責任的一般條款，且該條沒有明確規(guī)定高度危險作業(yè)的具體類型，其內(nèi)涵及行為類型有一定的開放性。機動車行駛一般被視為高度危險活動，可以適用該條。“機非”交通意外屬于《道路安全法》第七十六條第一款第（二）項規(guī)定的情形，該條的規(guī)定符合無過錯責任原則的表述方式，與《民法典》中高度危險活動致人損害、動物致人損害等條款的表述方式存在一致性；且該條款強調(diào)了法定的不承擔責任或減輕責任的事由，即當事人存在故意及重大過失，系無過錯責任原則下過失相抵規(guī)則的適用。

最后，從立法目的來看，無過錯責任原則更符合《道路交通安全法》以人為本、尊重生命的交通事故處理理念和側(cè)重保護非機動車駕駛?cè)?、行人的立法本意。機動車在道路通行中的危險系數(shù)遠高于非機動車與行人，故法律賦予機動車駕駛?cè)烁叩闹斏髯⒁饬x務，使其嚴格控制風險發(fā)生，預防和減少事故發(fā)生。

問題的解決 ——“機非”交通意外中的賠償主體與次序

交強險因其法定性、強制性與公益性的特征，首要功能定位于保障機動車道路交通事故受害人依法得到賠償?！兜缆方煌ò踩ā放c《民法典》均明確規(guī)定承保交強險的保險公司在責任限額范圍內(nèi)承擔賠償責任，受害人有權基于法律規(guī)定直接向承保交強險的保險公司主張權利，法院也應當將保險公司列為共同被告。

關于責任限額，《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條例》（以下稱《交強險條例》）則進一步將責任限額區(qū)分為有責限額與無責限額，其中有責限額包括三項分項限額，即死亡傷殘、醫(yī)療費用和財產(chǎn)損失；無責限額適用于被保險人在道路交通事故中無責任的情況。在“機非”交通意外中，由于機動車一方被認定為無責，對于承保交強險的保險公司應承擔有責限額還是無責限額，并無明確法律規(guī)定，審判實踐中兩種判例均有。筆者認為，在“機非”交通意外中，承保機動車交強險的保險公司應當在有責限額內(nèi)承擔賠償責任。

首先，《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條款》（中保協(xié)條款[2006]1號）第八條規(guī)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nèi)（不含港、澳、臺地區(qū)），被保險人在適用被保險機動車過程中發(fā)生交通事故，致使受害人遭受人身傷亡或者財產(chǎn)損失，依法應當由被保險人承擔的損害賠償責任，保險人按照交強險合同的約定對每次事故在賠償限額內(nèi)負責賠償：（一）死亡傷殘賠償限額為110000元；（二）醫(yī)療費用賠償限額為10000元；（三）財產(chǎn)損失賠償限額為2000元；（四） 被保險人無責任時，無責任死亡傷殘賠償限額為11000元；無責任醫(yī)療費用賠償限額為1000元；無責任財產(chǎn)損失賠償限額為100元。從行文可以看出，第（四）項無責任指的是損害賠償責任，而非《事故認定書》中的事故責任。“機非”交通意外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機動車應對非機動車、行人一方承擔侵權損害賠償責任，故應適用交強險有責限額，而非第（四）項的無責限額；第二，對于非機動車、行人一方而言，在發(fā)生交通事故雙方均有責任時，其尚能獲得交強險有責限額的賠償，那么在“機非”交通意外中其無責的情況下，卻僅能獲得交強險無責限額（金額僅為有責限額10%）的賠償，難謂公平，不利于填補受害人損害以及交強險基本社會保障功能的實現(xiàn)；第三，由于無責限額的賠償金額過低，交通事故產(chǎn)生的損害賠償金額往往遠超出該限額，實質(zhì)上增加了投保人的風險，也不利于實現(xiàn)分散投保人風險的功能。

不同于交強險的法定性、強制性特點，自愿訂立的商業(yè)三者險合同具有相對性，僅允許合同相對人即被保險人向保險公司主張權利。受害人對承保商業(yè)三者險保險公司行使直接請求權的前提為同時起訴保險公司，由法院將保險公司列為共同被告。一般認為，《保險法》第六十五條賦予了受害人的直接請求權，將受害人提起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訴訟的時點作為判斷標準，若此時被保險人還未向承保商業(yè)三者險的保險公司主張行使權利，可視為被保險人怠于行使權利，進而確認受害人享有直接請求權。

承保商業(yè)三者險的保險公司并非對交強險責任限額外的所有不足部分無條件地在限額內(nèi)承擔賠償義務。首先要確定侵權責任的成立，明確加害人基于侵權行為應承擔的賠償范圍，在此基礎和范圍內(nèi)才涉及商業(yè)三者險保險公司的賠償問題。在“機非”交通意外中，機動車一方侵權責任不以其在事故中是否具有過錯為判斷標準。故交強險不足部分，商業(yè)三者險應當在保險范圍內(nèi)予以賠償。《中國保險行業(yè)協(xié)會機動車商業(yè)保險示范條款》（2020版）第二十條亦對交通意外中保險人的賠償義務進行了明確規(guī)定，保險期間，被保險人或其允許的駕駛?cè)嗽谑褂帽槐ｋU機動車過程中發(fā)生意外事故，致使第三者遭受人身傷亡或財產(chǎn)直接損毀，依法應對第三者承擔的損害賠償責任，且不屬于免除保險人責任的范圍，保險人依照本保險合同的約定，對于超過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各分項賠償限額的部分負責賠償。因此，承保商業(yè)三者險的保險公司不得以機動車一方無責、無過錯為由而拒絕承擔賠償責任。否則，對投保人而言，其投保商業(yè)三者險的目的就在于發(fā)生交通事故后及時得到補償，避免或減少財產(chǎn)損失。若保險人動輒規(guī)避責任，投保人的合同目的將無法實現(xiàn)，也不符合投保以分散社會風險的締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