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是我中專時的同學(xué)，比我大七歲。她是原單位委培的，說白了，也就是混張文憑。其時她已結(jié)婚，有一個兩歲半的兒子。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后來慢慢知道的。
開始的印象，只是驚訝于她的身高體重，一米七以上，體重一百二三。長相一般，還略有點齙牙。皮膚倒是極好，是那種勻凈的白。
她的嗓門大，粗，啞。我常常在半夢半醒時被嚇醒：我們女生宿舍，怎么會有男人的聲音？！
她的個性也像嗓子一樣粗豪。晚上臥談會，只聽見她一個人的聲音。她要么講她家鄉(xiāng)的野史，那些神秘的未經(jīng)考證過的鬼神；要么就講些《聊齋志異》、《三言二拍》。她講《賣油郎獨占花魁》，我們都為賣油郎的運氣歡欣不已；也講《王嬌鸞百年長恨》，讓我們?yōu)橥鯆甥[的癡情感嘆，也為她遇人不淑而暗暗流淚；她到男生宿舍，隨意往哪張下鋪盤腿一坐，一會兒便聚攏一屋子人，聽她信口開河而哈哈大笑……沒過多久，她的系統(tǒng)自動升級，直接榮登學(xué)校大姐大的寶座。所有的同學(xué)，包括那些未婚的年輕老師，大家都諱去她的名字，尊稱她為王大姐。
我是個相當(dāng)慢熱的人，和王大姐在性格上又有天淵之別，所以學(xué)期過半，雖也一起玩笑，然而到底與她還是有一層隔膜。
那天是星期天，我一個人半躺在宿舍的床上看書，就見她氣鼓鼓地開門進(jìn)來。問她什么也不說。我只能說些不著邊際的安慰話。她兀自氣憤難平。
我被她摔書踢鞋弄得看不下書去，索性放下書追問：“你到底怎么了?。?/span>”
她：“還怎么了？還不是為了你！我在男生宿舍跟他們吵架了！”
我倒嚇了一跳：“怎么了？為了我？！”我那么安靜的人，近期并沒跟人有過沖突啊。
她：“這些熊男生！他們在宿舍竟然說你是黑妹！還有人給你起諢名叫你紅蜻蜓！”
我忍不住笑了。我本就不白，在高考后的那個暑假又東西南北中各個地方跑了一圈，更是曬得黑；說我是蜻蜓，當(dāng)然是指我的輕瘦羸弱。
我笑著說：“沒事沒事，黑妹就黑妹吧，你別氣啊！沒關(guān)系啊！紅蜻蜓也不是壞話，還有首日本歌就叫《紅蜻蜓》呢！”
她看我笑得這樣不以為意，氣得都快掉下淚來。
或許就是當(dāng)時她生氣的表情，讓我對她頓生親近。我們彼此都向?qū)Ψ竭~出了一大步。我開始稱她為王大姐。
我個性上還是有點別扭的吧?與人親近，也還是在身體上跟對方有意無意地保持距離。我不習(xí)慣像別的女孩那樣勾肩搭背來來回回，即便同行，也總是保持一個拳頭的距離。那時候每周一三五，學(xué)校浴室對女生開放，大家往往結(jié)伴去洗澡，互相擦背。而我總是錯開時間，單獨去洗。但不久，我特立獨行就被老王瓦解——同行的時候，她把手重重地放在我的肩上或腰上，我抖肩扭腰怎么也甩不脫；洗澡，專等著與我一起去。但我從不要她幫我擦背，不管她怎么笑說她不收錢，我也不肯。終于有一次她惱了，一把搶過我的澡巾，一邊皺著眉頭說：“你這不是單純的害羞，你這是心理有毛病啊！你怎么能不讓人碰你呢？你這樣下去，以后怎么結(jié)婚呢？”
我羞紅了臉要去捂她的嘴，搶她手中的澡巾，可是一五四的我怎么能是一七三的她的對手?
久而久之，在她的強制之下，與別人身體上的碰觸，真的不再讓我心驚了。
調(diào)座位的時候，她非要與我坐同桌，老師以她的身高原因拒絕。她說：“我坐前排，靠墻坐，根本不會擋到任何人！”老師找不到駁她的理由，只有讓她坐在了第一排的我旁邊。
但有時候，老王就是個魔頭。不要說同學(xué)，老師拿她都沒轍。有一個教制圖的年輕老師，整日眉頭深鎖，像誰欠他八百吊似的。他最討厭學(xué)生上課遲到。進(jìn)教室后總是順手關(guān)門，若有遲到的，對不起，不喊三五聲“報告”，不站滿十分鐘，他是不會示意坐在前排的我去開門的。就是這個老師，有一次自己竟然遲到了。老王跑到門口關(guān)上門，拍著手說：“這下好了！我們把他關(guān)門外試試！”又轉(zhuǎn)臉對我說，“你不要開門?。 ?/span>
老師來了敲門，里面鴉雀無聲。再敲，還是毫無動靜。喊我的名字，我也不敢應(yīng)。我看到老王一副憋住笑還在沖我搖頭擺手的樣子，完全是一個老頑童的嘴臉。老師一直敲了分鐘，差不多快泄氣的時候，我終究不忍，不顧老王生拉硬拽，還是去開了門。
那堂課，老師的嘴角下拉，眉頭就沒舒展過。不過，從那以后，卻也再沒遲到過。
冬天天很冷，大家都不想離開被窩。老王有本事大清早的讓食堂的人將我們?nèi)珜嬍业脑绮鸵黄鹚偷酱差^，讓我們不出宿舍就能幸福地吃早飯；因為她與食堂打飯的人熟絡(luò)，她一個人站在窗口往往要站上十幾分鐘，旁邊一溜站的全是我們班的男女同學(xué)，讓外班的同學(xué)羨慕嫉妒恨恨不已。
學(xué)校食堂的飯菜樣式單一得要死。一天不知誰想起要吃餃子，得到很多人的響應(yīng)。食堂沒有這么多的人手，門口飯店的餃子餡又總是很可疑。于是老王去找食堂負(fù)責(zé)人談判。那個周末全班三十二個同學(xué)都去食堂幫忙，餃子盡我們的同學(xué)吃，多余的可以賣給別班同學(xué)。
合作很愉快。我們班每個人花了一塊錢，一個個吃到打嗝。
老王覺得自己比我們大，所以她應(yīng)該像個老母雞似的罩著我們每個人。有一個女生被外校的男生在課堂上帶走，她帶著我們到處找，終于在天黑之前找到。帶回來的路上老王苦口婆心，軟硬兼施，迫使那個女生答應(yīng)再也不能不告知行蹤就單溜出去。
別看老王在我們面前是這樣雷厲風(fēng)行的夜叉樣子，在她老公面前，那真是柔得像水，軟得像絲。
她的老公，我們都叫大哥。每次來看老王，總會帶一些特產(chǎn)分給我們，當(dāng)然，會另有足份的給老王。而老王，總會將她的那份再悄悄分一半給我。我吃得鼻塌嘴歪，一邊吃一邊心里無限艷羨老王的口福。
老王此時早已不是在我們面前的樣子，說話的頻率變慢了，振幅變小了，眼里也不復(fù)我們常見的凌厲和犀利。而是，剪一段目光，頃刻就能化為水了。
我們就全體自覺退出寢室，晚上不到睜不開眼不回去?；厝サ臅r候，也不再自己掏鑰匙開門，而是細(xì)細(xì)地敲門。聲音漸次大起來而沒有應(yīng)答時，我們就知道屋里沒人。原來那個時候，大哥早已攜老王離開去住賓館了。
老王這樣粗枝大葉的人，女紅卻很好?？椕?、繡花、納鞋墊、給孩子做小衣服，樣樣精通。我?guī)透赣H織的第一頂帽子就是在她手把手教導(dǎo)之下織好的；平生織的第一件毛衣毛褲，也是拜她所教。
老王還多才多藝，京劇越劇都能唱幾段。學(xué)校舉行的大型晚會，她臨時教我們幾個唱《女駙馬》，博得滿堂喝彩；她穿上夾克衫，戴上鴨舌帽，女扮男裝，與另一個女生一起表演二人轉(zhuǎn)，更是驚艷。
一轉(zhuǎn)眼，畢業(yè)季到了。整個校園都充斥著離別的氣味。唱著傷心離歌，痛哭流涕，大家作鳥獸散。
畢業(yè)后的第二年，我結(jié)婚，她特地趕過來，送我鮮花、禮物和祝福。她叫我生個女兒，做她的兒媳。我笑著答應(yīng)。
第二天分別。一別十四年。工作和家庭，讓音訊漸次變少了。再后來，我換了單位，她離職，都是猝不及防，來不及告知對方就失了聯(lián)系。
前年的一天，我想，總不能這一輩子，就再也見不到老王了吧？于是打114，中間經(jīng)過N多周折，又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得到一個號碼，我打過去，是大哥！
晚上我接到老王的電話，只來得及叫一聲名字，兩個人就都哭了。
多好！多少世事已更改，而我們，還依然在。
（感謝關(guān)注“淮陰語文”，歡迎賜稿。來稿信箱27864002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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