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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念的三頭牲畜

作者 || 魏天科

作者魏天科，籍貫甘肅，生為農人，胸懷萬家，戍守邊關，神州大地，萬家燈火，國門衛(wèi)士，魏家榮光！優(yōu)秀學子，母校選調，重回校場，驕子教頭，親身示范，全程引領，精于文武，譽滿天山！寅時即起，日日訓練。堅持幾十年，肚皮“瓦片片”！自詡出身放羊娃，寫作演講“頂呱呱”。部隊服役三十年，光榮退休歸田園！

作者前期文字鏈接:

《父母進城》《油燈》《丟失的故鄉(xiāng)》

時常懷念我家的三頭牲畜！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家里生活貧困，衣食無保，它們與全家同苦受累，無言盡命，即使至今已死去很久，但在我心里，它們的存在、地位、價值，甚至等同于那些安葬于故土的親人。三十多年來，我背井離家，戍邊守防，如今退役客居在遙遠的烏魯木齊，每每念及故土，它們就常常復活于腦海，讓我仿佛又回到與它們同處、共命的那些饑荒歲月！

它們是老草驢，老母豬，老騸馬。

老草驢

草驢是家鄉(xiāng)人對母驢的慣稱。從我記事起，我家就有一頭老草驢，拴在堂屋南邊的草棚里，聽媽媽說是從村里一張姓人家花80元錢買來的。它那時的確很老了，毛發(fā)卷污，垂頭塌背，行動僵硬，由于長年干活，后臀、脊背和肩胛部位被套具磨去了毛，露出青黑的皮膚，有處還露出紅肉，引得蚊蟲叮咬，老草驢就不停地甩尾拍打，或抖動皮毛驅離。令我記憶最深的是，它那奇寬而長的腦袋上同樣一副寬而長的眼睛，大大的瞳仁里能清晰地照出人的身影。因此，每次牽它，我就喜歡在它眼前胡亂晃動，以圖欣賞同樣在它瞳仁里晃動的自己。

網(wǎng)絡圖片

在家里，老草驢是僅次于父母的第三勞力。那時，家鄉(xiāng)還未實行包產到戶政策，我們姊妹6個除了靠父母掙工分養(yǎng)活外，其它拉車、駝水、磨面、運貨等重活苦活都靠老草驢支撐。它總是在這幾樣活之間來回切換，經(jīng)常累得不能動彈，還得受鞭抽之疼，但從不反抗，只要蓄上力氣就繼續(xù)干活，那副認命之相，現(xiàn)在想來，很是可憐。

最經(jīng)常的活是駝水。老草驢性情溫穩(wěn)，體通人心，不論家里男女老小誰去駕馭它，都極其順貼。我家離村頭的水井有6里多遠，在我念小學時，父母經(jīng)常在驢背上放好鞍墊，把兩只大木桶用木杠一挑架上去，就打發(fā)我趕著去駝水。一路上，老草驢乖乖走在前面，任憑我在后面如何貪玩卻從不亂跑，當發(fā)覺我拉的遠了就停下來，等我跟上來才繼續(xù)走。到了井邊，它總是選在一個小土坎下站定，好讓還沒長高的我踩著土坎往桶里灌水。有時感覺我提著小桶灌水費勁，就有意把腰努力往下凹，好讓我更容易夠著。每到冬天，井邊常常結了很厚的冰，老草驢只能站在較遠處沒有冰的地方，很有耐心地等我一趟趟往背上的桶里灌水，即使淋得渾身掛滿冰條，凍得瑟瑟發(fā)抖也忍耐站著，直到灌滿水得到指令，才轉頭回家。

拉磨是老草驢的另一本職。那時家家有石磨，十天半月就得磨面。石磨效率極低，也最耗體力，老草驢只要被套上磨道，大半日就不能吃喝。因此，磨面的頭一天，我都會割很多的草喂它。磨面時，媽媽經(jīng)常安排我看磨，我就坐在磨房門口，看著老草驢被蒙上眼睛，一圈圈地轉呀轉呀，實在走不動了，就停下稍稍閉眼休息，聽到我“呔”的聲音，就又繼續(xù)轉。推磨到后期，老草驢實在饑餓，聞著撲鼻的面香，也想偷吃，可是媽媽早有防備，在它的嘴邊橫綁了一根尖木棍，只要嘴往磨盤這邊一動，就會被戳到，老草驢只能知疼作罷。等到缷磨時，常常毛濕肚癟，搖搖晃晃，虛弱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

除了常規(guī)勞務，不知是太老還是什么緣故，老草驢很少懷孕下崽。但是有一年，它卻給了我們家一個很大的驚喜。

那年秋天，它的肚子異常變大，全家誰也沒有在意，直到深秋莊稼收完，牲口都放養(yǎng)野外，有一天老草驢夜晚沒有回家，全家才緊張地開始四處尋找，但整整三天沒有結果，都擔心被狼吃了或者被人偷走了。到了第四天中午時分，本來晴好的天陡然生變，烏云翻滾，風雨交加，全家都躲在屋里絕望之時，老草驢卻突然一步一滑地回了家，后面踉蹌跟著一個小驢崽，一身青毛，明亮發(fā)光，甚是可愛，全家人幾乎都高興落淚。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這是老草驢在我們家生的第一個崽也是最后一個崽，第二年就得了一場大病，一連幾天不吃不喝，不久就病死在屋后的土崖下。全家傷悲之余，父親默不作聲，嘆著氣一鍬鍬挖出一個深坑，安埋了老草驢。

一頭驢，就這樣深埋于土地也深埋在了我的心里。時至今日，它那認命受苦的樣子仍然清晰，我似乎還在趕著它駝水，看著它磨面！

老母豬

老母豬是我家從小養(yǎng)大的。有很多年，一家人的油鹽醬醋、買布縫衣和我們幾個孩子的學費主要靠老母豬下崽賣錢。

老母豬是那種北方農村常見的土豬，大肚子，大垂耳，大腦袋。但與其它土豬不同，它食量大，食性雜，幾乎什么都吃。最重要的是，它下的崽數(shù)量多，個頭大，吃食好，生長快，在村里很是有名。我至今記得，別人家的豬崽很少有人買，往往養(yǎng)得很大最后只能5元或6元賤賣出去，我家的豬崽則常常不足月就8到10元被搶賣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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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母豬在家的作用雖然很大，但至今想來，家人對它卻沒有多少好，幾乎一直在饑寒和被追打中生存，活得異常卑賤。

那些年，人都挨餓，豬飼料很少，母親只能用很少的麥麩和一些雜草喂養(yǎng)。只有在老母豬快要下崽和奶小豬期間，母親才想方設法給多加點麩料。老母豬就總是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總是在饑餓地到處尋食，一看到廚房門開著，就往里進，結果招致家人棍打腳踹，老母豬就尖叫著逃跑，人一回屋它又跟進，就又被追打出來，如此反復，不知挨了多少打。有時，老母豬餓急了，也會跑到附近人家的自留地偷吃莊稼，被打得渾身是血，很是可憐。受傷后的老母豬無法外出，每天只能在槽邊等著母親喂食，但喂的食實在太少了，老母豬很快吞咽完后就反復舔槽，把石槽里外舔得錚亮才不舍離去。

若是夏天，我們幾個孩子放學后鏟些野草，老母豬吃得還算相對好些，但到了冬天，沒有野草，老母豬生活就更加不易。我常?？匆?，為了充饑，它在草棚里嚼著馬糞或在茅坑里啃著凍得堅硬的大便。到了三九天，由于豬棚簡陋，饑寒交迫，老母豬常常渾身發(fā)抖，在院子里叫喚著亂跑。

盡管活得如此之難，但老母豬極少生病，更從不離家，它堅強的生命力和對家的忠誠讓我深深感嘆！

老母豬似乎知道，它的難是為了我們家生活的好。它總是努力地自己覓食，努力地讓家人少操心。每次懷孕臨產前，為了不讓小豬崽凍著，它都拖著大得幾乎挨著地面的肚子四處尋找干草、破毛氈等銜進窩里，直到覺得窩棚足夠溫暖才生產。生產后，也是格外小心，翻身起身都防著不壓上小豬；喂奶時也知道如何平衡，感覺大的搶先吃夠了，就用腳踢開，讓開始搶不上奶頭的小豬接著吃，正因如此，除非產的特別多，一般10只左右，老母豬幾乎都能夠保證存活。令我不可思議的是，有一次，豬崽賣完不久老母豬就發(fā)情了，父親趕著它到十幾里外的鄰村去配種，它竟然記住了路和這戶人家，之后只要發(fā)情，就獨自跑去配種，每次回來都累得嘴吐白沫。

就這樣，近十年后，隨著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包產到戶政策落實，我們家日子才漸漸好轉，給老母豬的待遇也提高了，不僅頓頓喂飽，父親甚至讓剛上小學二年級的妹妹輟學給老母豬鏟草。但老母豬卻因為太老，食量下降，懷孕也越來越少，父母就都有了將它處理的想法。至于怎么處理，養(yǎng)老至終還是育肥賣了，家里幾番討論最后還是讓我難過地選擇了后者。

為了賣個好價錢，母親一連兩個月給老母豬加了細料，看著老母豬一天天變得肥胖精神，我不但沒法高興，反而酸楚地想起了囚犯臨刑前的最后一餐。

記得，老母豬被趕往屠宰場后，十幾年相同的、熟悉的、饑餓的叫喚聲突然消失，院子里的那種空落格外不尋常。那天下午，要到外地走讀初中的我，出門前，再看一眼老母豬空空的棚圈，心里傷感地落下了淚！

無奈，我的悲懷憐憫之情抵不了父母的養(yǎng)家糊口之難。老母豬終歸豬命，那怕它為我家下了十幾年的豬崽，供我家花了十幾年的錢，我能做的只有記住它的好，念它想它，就像今天為它寫下這些文字。

老騸馬

平心而言，老騸馬是我們家地位最高，作用最大，真正讓我們家解決溫飽、開始過上好日子的重要功臣！

在我們家有老騸馬之前的幾年，盡管已經(jīng)包產到戶，家里生活較吃大鍋飯前稍有起色，但改觀不大，主要是缺少一頭得力的牲口。因為那時家家分到了幾十畝旱地，春種、秋耕、拉麥、打場全要靠牲口，可以說誰家的牲口得力，誰家的日子就好過。

但我們家的日子開始落后就虧在了牲口上。記得，包產到戶分牲口是生產隊按人口將所有騾馬大概分好，組織各家抓鬮定的。那天，父親和哥哥碰巧都外出，母親就讓我去抓。誰知，就是我這一抓注定了讓全家多吃幾年苦頭。我抓的是一匹老馬和一匹一歲多的小馬，在生產隊養(yǎng)了十幾年馬、對全隊牲口了如指掌的父親回來一見頓時火冒三丈。原來，我抓的那匹老馬患有精神病不能干活，小馬體格太差也難當大用，父親氣得立馬到生產隊交涉，但最終無果。無奈之下，只能另想辦法。父親四處打聽，最后用老馬搭了一些錢換回了兩頭又瘦又小的老牛。就這樣，父親用細料喂養(yǎng)兩頭老牛將就著耕種，用小馬加人工湊和著拉麥打場，勉強應付一年的勞作。

直到三年后秋季的一天，一個馬販子拉著一匹老騸馬來到村上，識馬功夫老道的父親一眼看中，并用兩頭老牛果斷換下。這就是改變了我們家生活的老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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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騸馬脖挺、胸寬、背厚、蹄大，而且口粗能吃，一看就是暴發(fā)力耐力兼?zhèn)涞暮蒙?。這么一匹好馬為什么被賣呢，父親自然心里也多少有些嘀咕。果然，經(jīng)過幾天的調使觀察，原來，老騸馬除了老，還患有較嚴重的驚病。要知道，這是一種會突然發(fā)作，可能導致嚴重后果的病。

但后來的多年證明，老騸馬的病在勞作中出了不少驚險，但并沒有影響它以一馬之力改變我們家的貧困境況。

老騸馬雖有驚病，但正常情況下脾性溫順，極通人性，而且大到耕拉駝運，小到騎乘推磨，無不能行，真正是那種“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的全能手。

每年耕種，別人家的騾馬通常一天耕種兩到三畝，我家老騸馬則至少四畝。而且它拉犁拉鏤時昂首挺胸，踏蹄穩(wěn)健，用力均勻，耕線犁線把得筆直，別人見了無不驚嘆。拉麥時，土地離家往往好幾里遠，別人家的牲口一車最多拉七八十個麥捆，老騸馬則一車拉一百以上。更讓我家引以為傲的是，它幾乎無需人駕馭，不論山路平路、石路土路、寬路窄路，都能穩(wěn)穩(wěn)掌控，甚至避坑避石，上坡下坡都知道如何安全把向發(fā)力，通常趕車的父親、哥哥和我只需在一旁發(fā)令鼓勁就行。

老騸馬力大能勞，但它的驚病也時常發(fā)作導致險情，至今令人后怕。一次，我趕車去拉麥，走著走著，突然路邊飛出一只鳥，乖順的老騸馬受驚狂跳狂奔，把坐在車轅上的我摔入車下，拖了幾米后碾過，車也摔在了路邊，大概奔跑了一百多米，老騸馬才逐漸安靜下來，回頭望了望，似乎知錯似地走回到車旁，等頭暈腰疼，多處掛傷的我慢慢爬起來，重新套好車繼續(xù)上路。還有一次耙地時，老騸馬也不知因何驚病發(fā)作，拖著掌耙的父親狂奔幾十米，差點送了父親的命。當然，因為每次驚完，老騸馬都一副自愧自慚、更加順從賣力的樣子，我們當時再恨再氣也會很快寬容它、愛護它。

老騸馬本來靈性，加上它出色的苦力使我們家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全家都視它為寶。我和哥哥總是牽它到草最肥的地方放，晚上還要割上夜草；冬天即使不干重活也精心喂養(yǎng)，漸漸地，老騸馬與家人相依相靠，感情日益深厚。

有兩件事讓我終身難忘，確切地說這兩件事中老騸馬流淚了，它的眼淚讓我終身難忘。一件是，我們家有一塊號稱“滾牛坡”的陡山地，麥子收完后，同樣的地別家都是靠人力將麥捆背到平緩處再裝車拉運，但我家有老騸馬的特殊能耐直接上山拉。那天，因為路險，父親帶著我和哥哥一起去拉麥，當裝好麥捆的車行到一處很陡的斜坡時，父親負責壓轅，我和哥哥在上坡處用繩子拽著車身，以防側翻。盡管老騸馬拉的慢而穩(wěn)，但由于臨時修的簡易路不夠平整，車輪一滑，意外發(fā)生了，眼看連車帶人帶馬滾下山溝，千鈞一發(fā)之際，我清楚地看見，老騸馬在車身略略回彈的一瞬間，斜身用力往上坡方向一靠，麥車翻在了上坡，我們父子驚恐相望，半天說不出話來。再說老騸馬，按慣常車翻后一定要驚了，但此時它居然出奇鎮(zhèn)定，任憑車轅壓得喘著粗氣也不亂動，它肯定知道只要一動麥車還是會滾下山溝。就這樣，它忍疼堅持，直到我們卸下麥捆、解完套具，才輕輕起身，這時候，我看見它大大的眼睛里淚光閃動，我無法解釋，只在心里念著，真是我們家的老騸馬呀！

另一件事也是第二年秋天拉麥中發(fā)生的。記得那是一個周六偏午時分，我和哥哥趕著滿載麥捆的車往家走，有一段長長的陡坡，平時，老騸馬都知道如何分配氣力，先是緩拉，再是快拉，最后一股猛勁拉到頂，但是那天同樣發(fā)生了意外。上坡前，天上就有一塊黑云并有隱隱雷聲，當老騸馬到了猛拉沖頂?shù)臅r候，突然下起了大雨，路面瞬間濕滑，老騸馬釘著鐵掌的蹄子無法抓地，眼看后仰翻車，老騸馬極力控制，但路面太滑，它只好跪地壓住車轅，哥哥也一邊協(xié)力壓車轅，一邊大喊快支車快支車，車后的我慌忙找來石塊支住了車輪，已經(jīng)慢慢倒滑的車才停下。而老騸馬就這樣一直跪壓著車轅，直到雨過后路面稍干，才奮力起身，把車拉上坡頂。休息時，我看見老騸馬的眼淚和著臉上尚且未干的雨水一直在流淌，而且由于過度掙力和傷感，它的瞳仁微微發(fā)紅，我堅信，當時正讀高中的我完全讀懂了這雙流淚的眼睛，以及連著這雙眼睛的老騸馬的內心里所有人性部分！

1990年3月，老騸馬到我家大約有7年的時候，我高中畢業(yè)，當兵去了新疆守防，此后再沒有見過老騸馬。等4年后我考上軍校頭一次回家時，老騸馬已經(jīng)被家里重新賣給了牲口販子。父親說，老騸馬累出了肺病，干不動活了，而我想的是，怎么把老騸馬賣了，我再也見不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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