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 姐 妹
文：朱和平
聽說姐夫被“雙規(guī)”，李玉玲當晚去姐姐周瓊家探望。已是三月中旬，空氣中流淌著好聞的花香。天尚未黑透，路燈和沿街店鋪的霓虹燈已亮起來，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2000年以來，臨江縣經(jīng)濟持續(xù)穩(wěn)步增長，縣城建設(shè)力度很大，面貌煥然一新。
可是玉玲無心賞景，她腳步匆匆地向姐姐住的小區(qū)走去。上了樓，敲門，門開了，周瓊一見妹妹，臉一掛，沒好氣地說：“你來干什么？看我家笑話？”說完自顧自坐在沙發(fā)上，也不招呼一聲。周瓊的卷發(fā)似乎好幾天沒有打理，眼睛略有浮腫，嘴角也失去了往日的傲氣，整個人顯得沒精打采的。
玉玲挨著姐姐坐下，說：“姐，瞧你說的，我們是親姐妹哎，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咧！”接著，又問了姐夫的案情，周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皠窠惴蚍e極退贓，爭取寬大處理。”玉玲說。“你說得輕松，一百多萬呢。在市里買房，又供你外甥出國留學，錢都花光了，拿什么退？” 姐姐說著，還兇巴巴地剜了妹妹一眼。玉玲看著姐姐的眼睛，說：“姐，別著急，我和你妹夫這幾年打工也攢了30多萬，等你需要時我取出來給你。不夠咱再想法子，哪怕賣房子也要把錢還上！”周瓊一下子抓住妹妹的手，紅了眼，說：“玉玲，你真的會幫姐嗎？你不記恨姐和姐夫嗎？這些年我們是怎么待你的，我知道，你真的會原諒我們嗎？”“什么原諒不原諒的，你是我的親姐姐呀！”玉玲說完起身告辭，周瓊送到樓下。
周瓊和李玉玲是同父同母的姐妹，周瓊大三歲。為什么姐妹倆一個姓周、一個姓李？這要從五十年前說起，周光庭當時在清水公社周村當民辦教師，老婆李花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兩人先后生下兩個女兒，就是周瓊和周玉玲。周瓊舅舅叫李富貴，住在隔壁李莊，舅舅、舅母結(jié)婚五年尚未生育，家里未免冷清，于是同妹妹、妹夫商量要抱養(yǎng)玉玲，光庭夫婦一口答應(yīng)，這樣玉玲剛滿一歲就被送往舅家當女兒。因為是至親，也不隱瞞養(yǎng)女的身份，只是改姓李。
1972年，周光庭因文筆好，被調(diào)到清水公社當秘書，后來通過考試轉(zhuǎn)為國家干部。其間，光庭又托關(guān)系將老婆李花弄到清水衛(wèi)生院當會計，這樣夫妻倆都吃上了“公家飯”，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女兒周瓊自小生活優(yōu)裕，爸爸當了公社干部，全家搬到鎮(zhèn)上生活，那時周瓊讀初中，穿時尚的連衣裙、小皮鞋，兩條麻花辮扎著絲絨的蝴蝶結(jié)，打扮得小公主一般。周瓊學習成績一直優(yōu)秀，老師寵愛，同學敬仰，更是不可一世。
妹妹玉玲的境況就差遠了，舅舅名“富貴”其實家徒四壁，種幾畝薄地收入有限，舅母又體弱多病。玉玲剛?cè)r，只一個孩子，還勉強支撐。想不到第二年舅母懷上了，年底生了個兒子，這么一來負擔加重了。好在舅舅、舅母老實厚道，視玉玲如己出，另外他們相信兒子是玉玲招來的（當?shù)赜幸环N說法，多年不育的夫婦，抱養(yǎng)一個小孩，或許會招來弟弟、妹妹。）從而對玉玲心存感激。盡管經(jīng)濟困難，卻盡量滿足她的生活需求，比如每天早上給小玉玲煮一只雞蛋，隔幾天加個葷菜，每到過年給玉玲做一身新衣服什么的。兒子出生后，姐弟倆同樣看待，不分親疏。七歲時玉玲也上了小學，玉玲這孩子特懂事，從小就知道疼父母，做家務(wù)，帶弟弟，忙得不亦樂乎。上學很用功，小學一直班級第一，人見人夸。玉玲知道家里窮，不挑吃不挑穿，總把最好的留給弟弟。小學畢業(yè)，玉玲死活也不肯上學了，伯（當?shù)胤Q呼父親為“伯”）和媽不依，校長也上門做工作，可玉玲打定主意，她說：“我家里窮，媽身體不好，供我和弟弟兩個上學太難了，我退學幫伯種田、放牛、養(yǎng)豬，可以減輕家里負擔?！彼终f：“弟弟是男孩，一定要把他供出來！”伯、媽早已哭成淚人，校長也十分惋惜。全家一心供弟弟讀書，沒成想弟弟天資不夠，雖然刻苦但成績并不理想，初中畢業(yè)沒能考上高中，從而輟學打工，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小時候，周瓊對妹妹是有感情的，一段時間不見會念叨，經(jīng)常將妹妹接來，兩人一起玩，有好東西與妹妹分享。隨著年齡的增長，姐妹倆漸漸拉開距離，尤其是搬到鎮(zhèn)上以后，周瓊很少去看妹妹，妹妹來了也愛理不理的。玉玲愛讀書，雖然輟學但對書情有獨鐘，姐姐家書刊、報紙多，玉玲每每翻閱，周瓊很不耐煩：“你個鄉(xiāng)巴佬，讀那么多書干什么？將來還不是嫁個‘泥腿子’過日子，真煩！”爸媽看不過，制止她：“玉玲是妹妹哎，怎么跟妹妹說話呢？”周瓊生氣了，大聲叫嚷：“我姓周，她姓李，哪門子的妹妹？”爸媽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悔當初將玉玲送給舅家，又怕周瓊吵鬧，趕緊過來打圓場。唉，這孩子是慣壞了的！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周瓊初中畢業(yè)順利錄取了省銀行學校，畢業(yè)后分在縣農(nóng)行工作。周瓊的初中同學王興，省農(nóng)學院畢業(yè)，分配在縣政府辦，兩人原來就要好，工作后很快建立戀愛關(guān)系。三年后，兩人攜手走進婚姻殿堂，并很快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兒子王無忌。
石縫里的種子也發(fā)芽，田埂上的野菊開了花，轉(zhuǎn)眼玉玲也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玉玲模樣俊秀，孝老愛親，又有一定文化，說媒的自然不少，為照顧家里，她最終選擇了鄰村勤勞能干、樸實憨厚的“小五子”?！靶∥遄印贝竺麑O忠明，排行老五，初中文化，做瓦工。兩人結(jié)婚生下一女，取名孫燕燕。
王興精明強干，作風潑辣，深得領(lǐng)導賞識。工作5年提了副科，然后去石橋鄉(xiāng)任職，從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到鄉(xiāng)黨委書記，硬是把一個后進鄉(xiāng)干成模范鄉(xiāng)。隨著職務(wù)的升遷，私欲漸漸膨脹，坊間流傳一句話：“沒有王興不敢收的錢，沒有王興辦不成的事！”的確，王興人脈廣，路子多，上下通吃。夫貴妻榮，老婆周瓊也抖起來，找王興辦事必須首先過夫人這道關(guān)，否則沒門兒！
官場得意，人前人后那氣度自然不凡，每次到老丈人家，王興必然西裝革履，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說話行事頤指氣使。周瓊有錢也精于打扮，衣著時尚，氣質(zhì)高貴，舉止優(yōu)雅，與其“書記夫人”的身份倒也相符。在老丈人家，王興夫妻倆是不必動手的，看著兩位老人忙前忙后而心安理得。逢年過節(jié)，玉玲夫妻回來，什么事都指揮他倆做：“小五子，燒菜！”“小五子，掃地！”“玉玲，洗碗！”……王興端坐桌前，喝茶、抽煙，故作深沉；周瓊翹著二郎腿嗑瓜子、看電視、海吹，從時裝、足球到股市行情，從明星八卦到官場軼事，吹累了兩人去樓上睡覺。小五子很少抽煙，但是到姑父（玉玲被舅家抱養(yǎng)，按當?shù)匾?guī)矩只能叫生父母為姑父、姑媽）家不能不帶煙，他給姑父、姐夫敬煙，姐夫接過來，看看，好煙就抽，不好就丟在一邊。他遞煙時，只給丈人，從不給小五子，有時連丈人都不給，自顧自抽出一支點上，老丈人只好暗自搖頭。李花私下支會大女兒：“我和你爸漸漸老了，玉玲兩口子平時辛苦，你們回來適當搭把手才對,怎么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呢？”周瓊睜大那雙好看的鳳眼，不以為然地說：“人與人不同，有人生來就是勞碌的，有人生來就是享福的，沒辦法！”李花怕傷了和氣，只好隱忍。老兩口每次談及此事，只是連聲嘆息！
時光如白駒過隙，姐妹倆的孩子王無忌、孫燕燕也先后到了上學的年齡。無忌小學時成績尚可，初中開始學壞，由于王興疏于管教和周瓊的驕縱，無忌學了一身的壞習氣：遲到、上課搗亂、不做作業(yè)、考試作弊、打架、抽煙、騷擾女同學等等，老師們見到他都頭疼。有一次，無忌上課搗亂，新來的張老師擰了他耳朵，又用竹片打了幾下手心，無忌回家哭訴，次日周瓊大鬧學校，指著張老師的鼻子罵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打我兒子！你個‘窮教書匠’算老幾，我兒子腳翹起來比你頭都高！”周瓊還揚言要砸張老師的飯碗，校長、主任出面協(xié)調(diào)，張老師賠禮道歉，才將事態(tài)平息。自此，無人敢管，無忌更加有恃無恐，成績自然一落千丈。王興夫妻這下慌了，花錢請縣內(nèi)名師指點，中考七門課倒有五門補課，老師知道他家的情況，收了錢糊弄糊弄，總表揚無忌進步快、有希望。中考成績公布，無忌勉強達到二中的錄取線，好在家里有錢，王興花了5萬把兒子送進了一中。
再說孫燕燕，身材瘦小卻聰明伶俐，愛讀書，愛思考，讀過的書過目不忘，小學四年級時就會做六年級的數(shù)學題。外公、外婆經(jīng)常表揚燕燕，并以燕燕為例訓導無忌，周瓊卻不以為然，她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yǎng)兒會打洞。我們無忌將來是要做官的，一個泥瓦匠的女兒還能怎么樣？”或許是從小看慣了姨媽一家人的冷臉，燕燕愈加發(fā)憤，她暗下決心一定要超過表哥，為爸媽爭光！玉玲夫妻知道女兒是棵好苗子，也痛悔自己小時候因家貧而輟學，所以對女兒的學習特別上心。2007年，燕燕小學畢業(yè)，“小五子”為給女兒創(chuàng)造更好的學習條件，決定遷居縣城，他們拿出多年的積蓄買了一套房子，小五子做裝修，玉玲進電子廠打工，這樣燕燕就進了縣城的中學。
燕燕熱情開朗、自信陽光、勤學好問、樂于助人，很快融入新的集體。小五子和玉玲的工作也漸漸上了正軌，小五子因手藝好、講信譽還承包了不少家裝工程，從鄉(xiāng)下招了一批工人，成立了一個工程隊，一年到頭干不完的活，生意越來越紅火。玉玲沒有忘記伯和弟弟，兩年前媽去世，弟弟也因故離婚，弟媳婦帶走了女兒，只剩下伯和弟弟在老家相依為命，玉玲心疼他們，決定把他們接到城里同住。伯負責買菜做飯，弟弟跟姐夫后面學裝修技術(shù)，一家人其樂融融。后來弟弟又談了對象，買房、結(jié)婚都是玉玲夫妻操辦。家里人多起來，可是燕燕學習特別自覺、專注，幾乎不受影響，成績一直名列前茅，2010年中考獲得全縣第二的好成績。
王興仕途順利，先調(diào)任龍山鎮(zhèn)一把手，還進了縣委常委班子，副處級，后提為縣政法委書記，是縣內(nèi)炙手可熱的人物。職位的升遷，權(quán)力的加重，給王興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外界風言風語說他包養(yǎng)三個情婦，又在市區(qū)買了一套住宅，縣城還有兩間門市房。王興為人高調(diào)，獨斷專行，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岳父在機關(guān)多年，深知官場險惡，多次提醒他要低調(diào)，可是他不以為然，他說：“沒本事的人才會夾著尾巴做人，我不需要！”十八大以后，反腐浪潮席卷全國，岳父奉勸他認清形勢，切莫以身試法、因小失大，可是王興置若罔聞。岳父私下對老伴說，你這女婿遲早要出事！
兒子無忌也不爭氣，學習一直處于下游，2011年高考只得了380分，經(jīng)“高人”指點填報了某高校的中外合作班。這種中外合作班說白了就是花錢買文憑，學費60萬，國內(nèi)讀三年，英國讀一年，取得本科文憑，學士學位。再花60萬，在英國讀兩年即可獲碩士學位。對于某些不學無術(shù)的“官二代”、“富二代”來說，這不失為一條捷徑，所以在國內(nèi)頗受追捧?？墒?，無忌這小子太不爭氣，讀研期間經(jīng)常曠課、多門考試掛科、交通肇事、 逛“紅燈區(qū)”，被學校開除。在英國留學兩年，花了100多萬，只拿到一所三流大學的本科文憑，如此而已。
與此同時，燕燕度過了她緊張而充實的高中三年，2013年高考她以優(yōu)異成績錄取上海交大醫(yī)學院。全家人歡天喜地，親戚朋友都來賀喜，光庭和李花老兩口也來了，周瓊羨慕嫉妒恨，可沒敢說什么，畢竟底氣不足。
光庭和李花早在2000年退休時就在縣城買了房子，和女兒周瓊在同一小區(qū)。王興公務(wù)忙應(yīng)酬多，很少在家吃飯，周瓊和兒子就在爸媽家搭伙，既省錢又省了時間。父母退休工資不少，周瓊擔心妹妹一家來揩油，于是嚴格限制他們來往。每當玉玲要探望父母，周瓊總是阻撓：“家里人多，無忌要搞學習，爸媽年紀大了，怕吵，你們還是少回來吧！”甚至過年時都不讓妹妹一家上門，說：“拜年的禮物交給我吧，人就不要來了，再說燕燕上中學了，也是關(guān)鍵期！”周瓊這么做，一來覺得妹妹一家層次低，與她們交往有失身份；二來擔心妹妹惦記爸媽的財產(chǎn)。玉玲知道姐姐的鬼心思，氣極了也會頂撞幾句：“我也是爸媽生的，你憑什么剝奪我看望父母的權(quán)利？”周瓊反駁道：“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現(xiàn)在是李富貴的女兒！”玉玲怒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別瞧不起人，妹妹我將來或許超過你！”周瓊撇撇嘴說：“但愿如此！”
樹老生蟲，人老生病，光庭血壓高、心臟不好，每年總要住院一兩次；李花有一次摔斷了腿，臥床三個月。每逢這樣的情況，周瓊就給玉玲打電話，說：“我和你姐夫都忙，你請假來照顧爸媽！”玉玲生氣地說：“你平時不認我這個妹妹，有事就想到我，你好意思嗎？”周瓊說：“難道你不是爸媽生的嗎？你不該回報嗎？再說你打工，又不是什么正經(jīng)工作，無所謂啦！”玉玲更加生氣：“笑話！你和姐夫吃皇糧，我不打工喝西北風嗎？”玉玲雖然心中有氣，但是心疼父母，趕緊過來幫忙。看著小女兒忙里忙外，爸媽既心疼又愧疚，拉著玉玲的手哽咽地說：“爸媽不該……不該把你送給舅家……苦了你了，女兒……爸媽對不起你呀！你姐自私，別和她一般見識！”玉玲笑著答道：“放心吧，我不記恨她，我們是一奶同胞的親姐妹啊！”
8月的一天晚上，玉玲夫妻在飯桌上說起姐夫的事。其實早在三年前，就有人舉報姐夫受賄、貪污，玉玲好心提醒姐姐規(guī)勸姐夫，可是姐姐反怪她多嘴。終究紙包不住火，2018年3月江東市紀委突然對王興采取“雙規(guī)”，在辦案人員的強大攻勢下，王興的心理防線很快土崩瓦解，來了個“竹筒倒豆子”一泄為快，初步統(tǒng)計涉案金額超過150萬。5月市紀委宣布處理結(jié)果：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并移送檢察機關(guān)審查起訴。目前，此案還在進一步調(diào)查、審理中，周瓊咨詢了律師判刑總在8年以上，還要處罰金。目前家里所能做的就是積極退贓，爭取從輕或減輕處罰。周瓊已將兩間門市房和市區(qū)的住宅掛牌出售，玉玲夫妻取出存款并借了一些湊了50萬，爸媽的錢平時就被周瓊搜刮殆盡，也拿出20萬“棺材本”，只等法院通知，即行交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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