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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皓輝的大爭之心
作者：王久辛
今年是作家孫皓暉的本命年。第二屆中國詩歌節(jié)期間的一次聚會，詩人耿翔把這位一米八的大個子作家介紹給了我和李敬澤、吉狄馬加等文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略大于常人一輪的頭顱上那一蓋華發(fā)。他說：“年界花甲，不染了?！蹦巧駪B(tài)，顯然是要更本真地生活了。
孫皓暉的煌煌巨著《大秦帝國》共十一卷，五百余萬字。寫作這么一部大書的動因，皓暉老哥說，是緣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中國思想文化界掀起的重新認識中國文明的思潮。當時有兩部作品對他有所撞擊，一是柏楊的《丑陋的中國人》，一是蘇曉康等創(chuàng)作的大型電視政論片《河殤》。前者批判中國人的人性缺失，后者批判中國社會的保守與封閉，都是全面否定中國文明傳統(tǒng)的。皓暉說：“其實，他們都搞錯了！誤將唐以后，也就是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浸淫后的‘文明’，當作了中國文明的整體來批判。殊不知，中國文明不僅僅是儒家，而是由春秋戰(zhàn)國諸子百家，以及當時的社會精神所積淀成的歷史傳統(tǒng)，共同構(gòu)成的博大精深的原生態(tài)文明?！睂O皓暉認為，他們將在后世居于正統(tǒng)地位的儒家揪出來，作為中國文明整體來全面否定，當然有一定道理；因為儒家的保守與趨靜封閉，本來就應(yīng)當批判。但他們偏狹了。什么藍色文明與黃色文明的對比，什么城墻文化與閉關(guān)鎖國意識等等，好像中國文明就是中庸，就是封閉。其實，中國原生文明的核心，正是開放創(chuàng)新的“大爭”精神；政治文明的核心，則是強勢生存?zhèn)鹘y(tǒng)所形成的“尚一”理念；因此，秦帝國所創(chuàng)造的統(tǒng)一文明，才是中國文明的正源。
而《大秦帝國》，就是孫皓暉的正源之作。
創(chuàng)作之前，孫皓暉并沒有這么明確的思路。當時，憑著他對歷史知識與常識的積累，只是覺得他們的觀點有點偏，有點不對勁兒，卻拿不出推翻他們觀點的論據(jù)，更無法從根本上說清楚。正當此時，他在學科建設(shè)中要做中國經(jīng)濟法制史的研究課題。于是，他從先秦的經(jīng)濟法制史研究入手，厘清了中國歷史思想的紋脈，寫出了八十萬字的專著《金色的農(nóng)業(yè)帝國》。在對整個春秋戰(zhàn)國與秦帝國的研究中，孫皓暉發(fā)現(xiàn)，正是這個 “凡有血氣，皆有爭心”的“大爭之世”，才是孕育中國統(tǒng)一文明的核心時代，才養(yǎng)育出了中華族群的雄強心性與精神品格。
于是，這個“老秦人”的后裔也有了大爭欲念。他要再現(xiàn)那個海納百川又開放創(chuàng)新的秦帝國時代。這，無疑是一個極其瑰麗的狂想。而要付諸實踐，則需要做浩瀚龐雜的功課，即，全面深入地解讀那個時代的歷史，包括野史。他嫌西安熟人太多，應(yīng)酬太繁，再加上種種社會干擾，使他很難靜入歷史深淵。于是，他便攜妻飛赴海南，在?？诘囊粋€偏僻街巷住下，一頭扎進了卷軼浩繁的典籍中，不僅將戰(zhàn)國至秦的歷史披覽凈盡，而且對諸子百家的思想也逐一爬梳解讀，甚至將諸家長短捱個筆揭文釋，精析入毫，條理至透。那個昏天黑地，真讓他過了“一把癮”。所以讀《大秦帝國》，你無論看他對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還是看他對人物心機的揣摸，均能見出孫皓暉有根有據(jù)的想象之鮮活豐厚與直入人心。
《大秦帝國》寫了十六年，其中的十三年，是在海南的書齋閉門謝客中度過的。為什么非如此不可呢？孫皓暉說：“我要為國家和民族尋找文明的話語權(quán)?！笔澜缟吓e凡創(chuàng)造了成熟文明的國家，其公民社會對自己文明的淵源，對自己國家主體文明的精神，都能如數(shù)家珍地解讀演說。而我們國家自漢以來獨尊儒術(shù)，誤讀錯說中國文明達兩千余年之久，不僅僅是古典社會的“士大夫”階層，即或是當今時代的知識精英與文化學界，也常常盲人摸象，常常指鹿為馬。
評論家孟繁華稱皓暉的寫作“有文學抱負”；謝有順稱皓暉的寫作是“完成了與一種文明，一種精神的深度對話”,是“有信仰的寫作” 。
前幾天我又回西安，相邀皓暉夫婦于鐘樓粉巷喝茶，間隙說到此處，皓暉打了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他說：“獨尊儒術(shù)是中國文明史最大的悲劇，是以犧牲創(chuàng)造精神、公平與正義原則為代價的。儒家是剎車。法家兵家墨家工家醫(yī)家農(nóng)家等，才是發(fā)動機。想想看，一個時代要發(fā)展，只尊奉剎車，一味忽視發(fā)動機，能行嗎？”我說：“是啊，可為什么會這樣呢？”皓暉的細線眼睛瞪著我，停頓片刻說：“都想求穩(wěn)，都怕大爭，怕大爭潮流吞沒了自己?！迸?，所以漢以來的歷代權(quán)力都都認同了這個死理——寧可國家民族萎縮，也要奉儒術(shù)教化為圭臬，求得一世太平。皓暉接著說：“將一群發(fā)動機罷黜，而將一個剎車獨尊，哪怕這個剎車是金子做的，是神仙變的，那也是糞土！”
看得出，孫皓暉的憤恨不平是有歷史淵源出處的啊。
現(xiàn)在，《大秦帝國》出版了，第一部電視劇也拍攝完成了。導演黃健中從影50年，今年69歲，談到這部大著時說：“讀完以后第一個感覺，是肅然起敬。真正一部作品讓我連著十幾天心潮澎湃，這是第一次。”在研討會上，黃導一邊發(fā)言，一邊將自己讀《大秦帝國》的筆記拿出來給人看?，F(xiàn)代文學館的李榮勝說：“是不是要捐給我們文學館啊?！秉S導說：“大作家郭沫若、老舍我見過，改革開放后的知名作家我也都有交往。真正讓我感覺，首先成為一個學者，然后再著墨去寫作的——孫皓暉是不可多得的一個。”
孫皓暉，1949年11月11日生于陜西省三原縣西陽鎮(zhèn)。這個生日并不準，是當年的接生婆老人推掐著估算出來的——因為他還沒出世，父親就病故了，他是遺腹子。父親兄弟兩個，大伯當了圍剿延安的國民黨少校營長，是政府軍，所以受爺爺奶奶偏愛，分家時得了大宅院，解放后被定成了大地主，人也被關(guān)押，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才釋放；父親從小豪放不羈，喜歡與窮人為伍，所以當了地下黨的交通員。解放后，因分家時只分到幾間破舊房屋、一片薄田，被定為貧農(nóng)。皓暉兄弟七個，前三個哥哥夭折，他排行老七，因家中無女，便把他當女孩養(yǎng)，故有幼名“七女子”。
2007年2月，孫皓暉應(yīng)朋友之邀，來到長平大戰(zhàn)遺址。在峽谷入口處，他俯瞰谷底，只見一道細流淙淙南去。皓暉的心怦然而動，心說——這不是丹水嗎？他問身邊當?shù)氐呐阃骸斑@條小河叫什么？”應(yīng):“不知道?！边@是那條百萬秦趙大軍將士和戰(zhàn)馬渴飲過的丹水，今人怎么可以忘記呢？皓暉不禁慨然：“滄桑如斯，夫復何言？”那天在茶樓，我請馬丹嫂子說說皓暉的優(yōu)點，她說：“他生命力極其旺盛。認準的事兒從來不改，犟。再就是弱智?！蔽颐柧売?。嫂子說：“我們在海南住了十三年，沒搬過家，可他多次回家忘了地方，要打電話問我。一次我手機關(guān)了，人又在外邊，他指揮著出租車圍著家轉(zhuǎn)了一小時——弱智不？”嗯，他能記住兩千年前的“丹水”，能記住小說中的幾百個人物、上千個地名，卻記不住自己的家住哪條街、哪個巷，他的心被大爭之志填的滿滿的，哪還容得下幾個字的地名呢？
2009.6.29.京華
孫皓暉，曾任西北大學法律系教授，獲國務(wù)院首批特殊津貼的專家。1993—1997年，基于對中國原生文明的思考，完成136集《大秦帝國》文學劇本的創(chuàng)作，同期開始《大秦帝國》的案頭準備。1998年后，辭職專事寫作長篇歷史小說《大秦帝國》，其中第一部《黑色裂變》入選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
2008年4月，歷時16年創(chuàng)作的《大秦帝國》全套在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共6部11卷，504萬字。這是目前唯一一部全面、正面表現(xiàn)秦帝國時代的長篇歷史小說，在2009年3月中國小說學會評選的“2008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中居長篇小說組第二名。同名電視連續(xù)劇（第一部）業(yè)已拍竣，近期播出。
作者簡介
本聚力閱讀的現(xiàn)代詩總顧問王久辛先生，首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獲得者。漢族 。先后出版詩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贰断慊杲馉N燦》《初戀杜鵑》《對天地之心的耳語》《靈魂顆?！返?部，散文集《絕世之鼎》《冷冷的鼻息》《老友舊事》，文論集《情致 · 格調(diào)與韻味》等。作品先后獲得《人民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中宣部、廣電部、中央電視臺頒發(fā)的特等獎、一等獎；2003年榮獲民間設(shè)立的首屆劍麻軍旅詩歌獎之特別榮譽獎；在《詩選刋》評選的10大軍旅詩人中名列榜首。2008年在波蘭出版發(fā)行波文版詩集《自由的詩》，2015年在阿爾及利亞出版阿拉伯文版詩集《狂雪》。歷任軍區(qū)文藝干事，《西北軍事文學》副主編，《中國武警》主編，編審，大校軍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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