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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映霞
06
時光像射出去的箭,轉(zhuǎn)眼功夫就去了三十多年。當年襁褓中的高萬里在澳大利亞讀完博士以后,留在澳洲安居樂業(yè)了。
當年放鞭炮的弟弟高興明,而今也是這個小地方的知名人士,這個小伙子因為兩次騎單車橫穿西藏而出名了。
一陣響亮的歌聲從對面竹林里傳出,高麗娜知道是弟弟回來了。出現(xiàn)在陽光里是這樣的畫面:一個戴著頭盔,腳穿著長筒皮鞋的騎士,穿越了時光的阻擋,飛奔在天地間。他高聲放歌,揮動著手臂,朝屋子大喊:“姐——姐,姐——姐,我——回——來——了!”
高麗嬌早就看到弟弟了,這幅裝扮的弟弟讓她眼前一亮,多帥氣的單車俠!他身上帶著大漠風(fēng)沙和高原雪山的神韻。
一向矜持的高麗娜也揮動著手臂,高聲回應(yīng):“老弟——老弟!”
這倆姐弟,就這樣隔著門口的一口水塘,喊來喊去。家里的黃狗,早就飛奔到了高興明的單車面前,殷切地舉起前腿,撲在高興明的身上。高興明親了親黃狗的臉,又喊著了:“我——回——來——了!”
這時忙著炸年貨的母親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一邊出來小門口,不耐煩大嚷:“回來就回來了,還不快進屋來推石磨磨豆子!”
然后還添加一句:“光長著力氣玩山玩水,連個媳婦都沒本事哄騙回來!”
高麗娜聽到母親說要準備磨豆腐了,未等高興明進屋就趕快到廚房來,逗母親,說道“媽,你可真夠偉大,生出的娃兒都是精品!三個孩子,一個是留美博士,一個是企業(yè)家,一個是千里走單騎的勇士?!?/span>
高麗嬌母親轉(zhuǎn)怒為喜。
高興明一陣風(fēng)似的竄到高麗娜的身邊,出于習(xí)慣,又跟她比身高,“姐,您縮水了!越長越矮,瞧縮到我耳垂下了,媽在我的肩膀處,二姐在我的鼻尖?!?/span>
“白白長著一副臭皮囊!過了年還不娶老婆,你就別回高家了!沒本事!”母親見到高興明,總是拿這句話作為開場白。
氣氛就不如先前活絡(luò)了,高興明朝高麗娜撇了撇嘴,彎腰提起泡著黃豆的大桶,朝旁屋的石磨走去。高麗娜也拿起準備好的木勺子和大瓷盆,姐弟倆要合作把那一桶大豆磨成漿,母親來做客家鹵水豆腐。這也是客家人過年必須做的年貨。
在旁屋的石磨前,高興明推磨,高麗娜一勺接一勺往石磨眼里倒豆子。除了黃狗時而來湊湊熱鬧,母親倒是沒功夫來奚落高興明了。
姐弟倆又熱乎起來了。
“弟,說說去西藏的事給姐姐聽,我這輩子是明擺著沒機會去那了的。”
“姐,不是我說您,誰說你沒機會,是你自己不給自己機會。如果你怕,我?guī)闳?。叫二姐老板出資。要不然我們也帶上老媽,一家四口,上西藏!”
“你還想上電視?”
“我才不稀罕上什么電視。”
“弟,你最稀罕什么?”
“我最稀罕我的心情?!?/span>
這句話讓高麗娜感觸良多,這個獅子村出來的留美博士,從沒有稀罕過自己的心情。她倒是一直稀罕了別人的心情。最近老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片空白,需重來一遍,方才盡興如愿。
黃狗又來湊熱鬧。高麗娜轉(zhuǎn)換了話題,說道“弟,你也著實不小了,媽說的話雖難聽,也是人之常情。該成家了,聽姐的話,過了年就娶媳婦,姐請你們到美國去度蜜月?!?/span>
高麗娜這語氣勸高興明,高興明一點也不惱。
高興明說道“姐,我的她一定在西藏的路上?!?/span>
正在往石磨眼里送豆子的勺子在空中停頓了,高麗娜看著一本正經(jīng)的弟弟發(fā)愁了,傳說去了西藏會中毒,回不來了。弟弟難不成果然把魂丟在西藏了?
“你這話可千萬別跟母親和二姐說,她們會愁死的?!?/span>
“姐,我只跟您說,只有您才懂得。”
“弟,你還要去?”
“當然要去了!六月二十六號出發(fā),有個生產(chǎn)自行車的單位贊助我,只要在單車上掛著他們公司的商標旗幟?!?/span>
“我去帶回我的女人?!备吲d明補充說。
“有相好的一同上路?”高麗娜問。
“沒有呢!憑感覺,她在路上等著我?!?/span>
高麗娜心里咯噔了幾下,她知道什么也阻擋不了弟弟進藏的決心的。第一次要去,搞得全家沸騰,他還是去了;第二次去,他不再通報就上路了。
“去西藏這么艱苦,你得到啥了?”做姐姐的問道。
“得到了自己?!弊龅艿艿难a充道:“明白了這人生不應(yīng)該有成敗之別,也不應(yīng)該有對和錯之分?!?/span>
高麗娜接不上話了。
高興明又說道:“姐,您應(yīng)該很快樂才對,讀書讀得好,留美女博士?。∮幸惠呑硬活嶔さ姆€(wěn)固的婚姻,有孩子。您該有的都有了??!可是,姐,我總覺得您近乎麻木。您老得快!女人一旦活得又老又憔悴,就失去最有大的財富了。二姐比您真實自私,忠于自己,從不糊弄自己。活得靚麗鮮活,像條水里的金魚?,F(xiàn)在追求這位美女大老板的人多了去呢!我們的胡市長也在其中,以招商引資為由,老往姐的公司跑,去了就賴著不走。嘿嘿,媽媽識時務(wù),跟二姐說,這位市長好。典型的官商糾結(jié)嘛!”
高麗娜想,難怪妹妹說要把獅子村小學(xué)的那塊地買下來,投資沙田柚項目。
高麗娜低下頭,仔仔細細地用木板刮著石磨上的黃豆?jié){。心里想,像他們姐弟倆一樣活得蕩氣回腸,熱氣騰騰,該有多好呢!
07
除夕是一年中唯一不完整的日子,只有平常日子的一半。在除夕,人們要把一整年的活做個了斷。上午了斷舊的一年,下午迎接新的一歲。
通常是沒有時間做午飯了。反正該炸的已經(jīng)炸好,該蒸的也蒸熟了。飯廳和廚房,香噴噴的,走到哪都可以隨手撿些東西來吃。城里鄉(xiāng)下,豐衣足食,國泰民安。
“要是有三兩個小孩子在屋子里跑跑嚷嚷,這年也過得有聲有氣些?!蹦赣H自言自語。這當兒誰都不敢搭訕,母親還是在說高興明該娶媳婦生孩子了。
她坐在寬口大泥翁前,里面裝了剛煮滾的豆腐漿水,用一個吃飯的碗放在豆腐漿水上做筏,一根筷子撐著碗,這碗在漿水上慢速游轉(zhuǎn),另一只手一滴一滴勻速倒鹵水,這是功夫活,靠經(jīng)驗,沒有公式可計算,待豆?jié){慢慢稠了,倒在鋪有粗布的木方格子里,把粗布包裹嚴實了,再在上面放一塊木板,用大石塊壓著,等水分流失掉,大約一個小時后,鹵水豆腐就做成了。
高麗娜和高興明在貼對聯(lián)。大門的對聯(lián)是祖?zhèn)鞯摹盎ㄩ_富貴”和“竹報平安”。自父親手里一直就這么貼著,貼了兩代人,還將貼下去。
高麗娜懷念故鄉(xiāng)的紅彤彤的春聯(lián)和有硫磺味兒的鞭炮聲。她記得有一款門貼特有意義,紅紙上有個金色的“大”,下面藏著一個“吉”,意為大吉大利。
關(guān)公像,鎮(zhèn)邪鬼,貼小門。高麗娜在一大堆門聯(lián)堆里翻來翻去,有新潮“廚房興旺”“豐衣足食”,有直接寫得明明白白的“大吉大利”,就是沒見到記憶中的大字下面藏著吉字的門貼。
高麗娜也不好說什么,時代在變,春聯(lián)也會與時俱進。
高興明問道:“姐,找啥?”
高麗娜沉思了一會,帶著落寞神情,說道,“沒找啥,有些東西找也找不到的?!?/span>
“你找的東西在我這里”不知道啥時候,高麗嬌站在身后。高麗嬌打開一小卷紙,攤開在地上。指著說:“姐,您要的?!?/span>
高麗娜一看,地上擺開紅彤彤紙上,一個金粉“大”字下面藏著一個“吉”。那顏色和字體,正是記憶中的款式。
“太好了!哪里找到的?”高麗娜問她。
“我上午去街上偶然看到的。這款古舊門聯(lián)很久沒有了,今年卻又重現(xiàn)江湖。我就知道我姐在思念它,所以不惜重金,把攤子上這一款門神都買完了。給您帶著去美國,以后過中國年,你自己在家門上貼著。”
高麗娜突然明白了高麗嬌為何能夠馳騁商海,笑傲江湖了。妹妹外表看起來傲氣十足,卻也心細如絲,貼心貼肺,她總有本事讓人舒舒服服,并且服服帖帖,這也就是她能夠把公司做大的原因吧!
姐弟三人把整個屋子的大小門窗,粘貼得紅彤彤,喜氣洋洋。
春聯(lián)貼好了,年味兒就遮擋不住了。遠處劈劈拍拍,響起了一陣一陣的鞭炮聲。早忙完的人家,從下午三點起就吃起了年夜飯,吃飯之前,要放鞭炮。年夜飯一吃,舊的一年就要撤場,再無舊年的意義,雖然時間仍然是屬于舊的一年,硬是給年夜飯和鞭炮聲趕走。吃完這頓年夜飯,就是過新年了,全家老少,穿新衣戴新帽,坐一屋里看CCTV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這也是中國人民過年的傳統(tǒng)節(jié)目。
這時,高家的年夜飯還早著呢!母親還在不急不躁地做豆腐上的活兒。
三姐弟一同進來廚房這頭,洗菜的洗菜,燒火的燒火。人家都放過鞭炮了,自己家搞得太晚就落后了。新年是個遠道而來的客人,或者是要跨進家門來過年的新娘,已經(jīng)站在竹林下,就等年夜飯做好,放了鞭炮才可以迎進來家門。
忙到下午五點,高興明終于點燃了高家迎新年的鞭炮。
過年了!
08
高麗娜又是失眠,又是拉肚子,折騰得她大年初一臥床不起。
母親嘮叨起來,說去美國把人都給養(yǎng)糊了,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娃,怎么會水土不服?
“她老人家倒是赤裸裸的忘記初心了!”高麗娜和高興明在床前說話。
高興明俏皮地說:“咋老娘根本沒有初心!”
正在這當兒,大年初一的早上十點,第一個上高家來拜年的人來了,他偏是大名鼎鼎的胡市長。
母親看見胡市長的車子從竹林小道徐徐駛進來,興奮得像個孩子,大聲嚷道:“快放鞭炮!快放鞭炮!”
從二樓的窗口望去,家里的黃狗興高采烈奔到胡市長的黑色大奧迪車前。狗兒是最勢利的,它懂主人對客人的心情,主人喜歡的客人,它必定熱情迎接;主人不喜歡的客人,它必定做出要把人咬死的態(tài)勢。狗兒也會看人,但凡穿著氣派的人,它必定熱情迎接;但凡穿的破爛的,它必定惡狠狠趕人家走。世上再沒有比狗更懂得人情世故的動物了。
黃狗在竹子下拼了命地獻媚尊貴的客人,它不單純地搖著尾巴,連整個身子都在左右搖晃。然而,它很懂分寸,不像迎接高興明那樣,直接把前半身趴在人家身上。對待眼前這客人,它不敢如此放肆趴到他身上。黃狗只是熱烈而規(guī)矩地搖著大尾巴。
高麗娜看著黃狗對市長的一舉一動,就知道麗嬌和他的關(guān)系了。
高麗嬌早就盛裝遠迎了,高興明的鞭炮還沒點燃,她已經(jīng)到了胡市長的車子前,兩人就在車前親熱地說話,客人要等放了鞭炮才能進門的。偏是高興明找不到打火機,這屋找到那屋,也不敢怠慢,跑得氣喘吁吁,仍然不見打火機的影子。
母親站在“花開富貴,竹報平安”的大門前,滿臉堆放著笑容。
大半天,仍然不見鞭炮響,大家都覺得挺奇怪的,高興明只好通報,大喊:“報告市長,報告高總,找不到打火機了!請耐心等待!”
胡市長大聲說:“來我這里取,我有火種!”
高興明于是跑過小溪,跑到竹林下,取了市長的打火機,又跑回到大門口,點燃了一大串通紅的鞭炮。
在劈劈拍拍的鞭炮聲中,高麗娜也穿好了見客人的衣服,站在母親的身后,迎接客人。
胡市長上前說道“伯母過年好!”母親不停地說“好好好!”
然后他緊緊握住高麗娜的手,說道:“大姐過年好!久仰久仰!”
高麗娜回答道:“您好!請屋里坐!”
“姐,您激勵了幾代山里娃娃的求學(xué)之路,我小學(xué)的日記本首頁上,寫著向高麗娜姐姐學(xué)習(xí)!”
高麗娜回答:“慚愧慚愧!”
眼前這個胡市長,身材魁梧,五官端正,一身正氣,他穿深藍色西服,結(jié)著粉黃色領(lǐng)帶。
高麗嬌端著熱茶進來,母親這當兒最忙了,在廚房張羅,她要準備豐盛的飯菜。
胡市長拿出手機,遞到高麗娜的手里,說道:“姐,您看,我特意拍了照片。有圖有真相,小胡不敢騙姐姐!”
高麗娜看見銀屏上一行稚嫩字:“向高麗娜姐姐學(xué)習(xí)!”一撇一捺看出寫字人的決心。
胡市長是鄰村胡寨子人,比高麗娜小一歲。也是在剛恢復(fù)高考那個年代里,往讀書一條路子拼殺出去的山里娃娃。
“你準備怎么謝我家大姐?”高麗嬌一邊斟茶一邊問。
“姐,我?guī)タ纯次覀儨蕚渑d建的幸福農(nóng)村藍圖,聽聽您的意見,您在美國,見多識廣,多提寶貴意見,對我的工作一定有幫助的!這也是我一大早過來見您的原因?!?/span>
“我提不出建議呢!”高麗娜說道。
“還有,姐,我這次來,我也要討您恩準,我想跟麗嬌結(jié)婚?!焙虚L誠懇地說。
一席話,讓高麗娜挺受用的,原來我還是高家的老大呢!
高麗娜打趣道:“原來市長大年初一登門是來求婚的!”
胡市長說:“給伯母和姐姐拜年,順便求婚!”
高麗娜看見倔強的妹妹一直低著頭,轉(zhuǎn)身出去了。這一刻,做姐姐的忽然明白,原來妹妹也有難處,就這件婚事來說,高麗娜覺著挺合適的,也不知妹妹有何難處。自不滿十八歲就生下高萬里之后,高麗嬌似乎不敢觸碰感情和男人了。
“麗嬌同意就好!”高麗娜說。
這當兒客廳就剩下高麗娜和胡市長,瘦弱的麗娜,說話也是輕聲細語,沒給人壓力;不像體型豐滿,說話又快又大聲的麗嬌,總是咄咄逼人。
于是胡市長就接話了:“姐,麗嬌就是不同意!我五年前就離婚了,一直單身,孩子也上大學(xué)了。都這把年紀了,我也想安穩(wěn)過日子。”
“跟妹妹談過嗎?”
“談了很多次,她就是不同意。她說一結(jié)婚就沒愛情了,她要的是愛情,不是那張紙。姐,您說,我這身份,沒有那張紙還真不像話。害的我不敢跟她一起住,怕人家說閑話。你妹妹還擔心,結(jié)婚后,我欺騙她,離她而去,她又怎么辦?還不如相互愛著,這狀態(tài)就剛剛好,不結(jié)婚。姐,您說,我咋辦?我要的是踏實婚姻,安安穩(wěn)穩(wěn)的家庭。這把年紀,求個安穩(wěn)才是個理?!?/span>
高麗娜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按理來說,胡市長這條件挺適合跟麗嬌結(jié)婚的,看他說話的眼神就知道他夯實,還帶有山里人的質(zhì)樸。
胡市長繼續(xù)說道:“高家兩姐妹,威名楊四海。我不娶麗嬌,進廟的心都有了。再說這官也不是好當?shù)模业乖敢饣氐秸?,過些安靜的日子,是你妹妹沒這份心思。”
“我回頭跟麗嬌說說看,不過她也不是容易改變主意的人,你也要體諒她的苦。她養(yǎng)著高家一家子,還有她的事業(yè)也還需要打拼。”高麗娜說道。
胡市長繼續(xù)說道:“前一段婚姻,奉父母之命,結(jié)婚生子,根本無法對話。后半輩子,我想跟一個能說上話的人,過舒坦日子,不必富貴,只要懂得就已經(jīng)足夠。姐,我要求不過分吧?”
又說“我跟麗嬌都是喝這條山坑水長大的山里娃娃,赤手空拳打天下,沒背景,全靠拼。她經(jīng)商,我為官,奮斗到今天都不容易。就這成長歷程,我們都是一對兒。麗嬌什么都好,就是不愿意跟我結(jié)婚這一點不好。這事挺折磨我,我為此萬念俱灰。姐,您要是前一年見到我,我更經(jīng)看些的。這一年,老了很多,你看我頭發(fā)都白了好些。一則官場事多,二則你妹妹一直不愿意跟我結(jié)婚成家,唉,確實也不年輕了?!?/span>
“我回頭跟麗嬌好好談?wù)?,歲月不饒人!”
“謝謝姐姐的體諒,這事就拜托您了!”
黃狗又在竹林下汪汪汪的叫開了,聽這吠聲夠狠的,像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或者是穿著不體面的客人來了。
高麗嬌從旁屋走出去迎接客人,高麗娜一直坐著,她想來的客人一定是來找妹妹的。
高麗嬌卻大聲說了一聲:“姐,您有客人。”
高麗嬌和胡市長從旁屋出去了,說去看看獅村小學(xué)那塊沙田柚基地。
待客人到了客廳,高麗娜禮貌而客氣地說:“您好,大叔,您找我嗎?”
對方久久盯著高麗娜,黑褐色的臉上,表情復(fù)雜,激動,失望,懊悔,還有些喜悅。
客廳的空間突然顯得異常空曠,高麗娜給這個蒼老的男人看得心慌意亂。但是她仍然不認識他。
她只好笑了。
“麗——娜!”
對面的人,竟然紅了眼圈!他說道:“三十三年又七個月了。能夠見到你一面——就足夠了!”
他是教過自己的老師嗎?高麗娜心里打鼓。
“我是陳鶴”對面的人說道。
高麗娜一驚,陳鶴!怎么可能呢?
高麗娜認真地大量那張困苦的臉,臉上一雙布滿血絲的小眼睛,滿頭灰白,身上穿著不合體的土褐色的西裝。
他還在苦苦地望著高麗娜。
“麗娜?記得我了?”他幾乎哀求了。
高麗娜的思緒翻過了千山萬水,是的,她是記得的,一個叫陳鶴的少年。
可是,人世開什么玩笑呢?陳鶴跟對面這個男人是同一個人嗎?
“對不起喲!”高麗娜輕描淡寫地說道,就像不小心碰翻了人家的茶杯。
“麗娜?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高麗娜突然覺得很心煩,那些往事,像一片枯萎的樹葉,還能說什么呢?過去了,還有什么意義嗎?
高麗娜鄒起眉頭,表示不想說話了。
對面的人哽咽著說道:“我一生都珍藏著,有個名叫麗娜的女孩,還有那個吻。我一生不娶,別人都不配。而你竟忘了。。。?”
高麗娜真的生氣了!她覺得很累,低下頭。她想,這將是一頓沒完沒了的申訴。
對面的人卻沉默了。
良久,他說:“我走了!”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說道:“今生還能見到你,我知足了!”
待高麗娜回過神來,陳鶴已經(jīng)走出了客廳的大門。她呆望著那一杯冒著裊裊熱氣的高山綠茶,看來陳鶴一口茶也沒喝。
良久,高麗娜站起來,朝大門外望去,那個模糊的身影,消失了。
高麗娜一步沉過一步走上二樓的臥室,她有氣無力躺在床上,緊閉雙目,眼眶里滿是淚水。
那一年,真巧,也是十七歲,在縣城一中讀高中二年級。仲夏的夜晚,高 麗娜在校園的池塘邊上,柳枝新綠,新月如勾。
“麗娜!”身后傳來一聲呼喚。
高麗娜回轉(zhuǎn)身說道:“班長!你這個周末怎么不回家了?”
“我正想問你這個問題呢,你不回去還有菜吃嗎?我家近,明天去家里炒菜帶給你?!标慂Q說。
一個是高級工程師的掌上明珠,一個是縣委書記的大少爺;一個是班長,一個是副班長。他們是好搭檔,好朋友,深受老師寵愛,同學(xué)羨慕的好學(xué)生,他們在班級工作和學(xué)習(xí)中相互幫助。
月影下,一位英俊少年,身穿潔白襯衣,黑色褲子,他剛毅的國字臉,濃眉大眼,羞澀而真誠。一位少女,身穿一襲白色長裙,身材高挑,披著長發(fā)。十七歲的豆蔻年華里,哪個不懷春?哪個沒有心跳如小鹿的美好情懷?這是多么美好的人生開篇畫面呢!
“我爸爸又去省城開會了,帶回來省城的復(fù)習(xí)資料,我先給你?!标慂Q說。
高麗娜說道:“上次你給我的數(shù)學(xué)題,我還有一道不會解。”
陳鶴說道:“我們明天去問老師,然后抄在小黑板上,讓大家都來做做那道難題?!?/span>
高麗娜喜歡陳鶴,就是喜歡他的大度和干凈,處處為同學(xué)和學(xué)校著想。不像某些成績好的男同學(xué),有什么好卷子,遮遮掩掩,生怕同學(xué)超過了自己,盡是些小肚雞腸的算盤。
陳鶴走到麗娜身邊,輕輕地拉起她的手。
高麗娜頭暈?zāi)垦?,不知身在何處。是的,她已喜歡上了這個朝氣蓬勃的少年。
月色朦朧,兩個少年眼里卻明亮如鏡,他們憧憬著一個美好的世界。
他們緊握著手,沒有說話。
陳鶴突然把高麗娜環(huán)抱在懷里。在仲夏的月光下,他們就這樣相擁著。陳鶴親吻高麗娜的額頭,眼睛和鼻子。
然后他們嘴對嘴親吻了。
這是一次隆重而熱烈的親吻,純粹而高尚。他們沒有更多的欲望。
這一切已經(jīng)足夠美好了。年輕人相信,美好的人生會一直美好下去。
陳鶴的人生就定格在這個晚上,定格在這個初吻之中。他吻了這女孩整整一生。夜深了,他們談了很多人生的夢想,末了,他們相約一起去北京上大學(xué)。
然而,一切都改變了。
陳鶴的爸爸這次不是去省城開會,而是鋃鐺入獄,不久就死在監(jiān)獄。陳鶴的母親也在不久上吊自殺。
陳鶴,這個心性善良的孩子,從此過上了另一種人生。
他突然消失了。學(xué)校封鎖了真實的情況,班主任公布的消息是陳鶴去省城讀書了。
高麗娜對陳鶴的突然離去,傷心了好些天。既然他這么絕情,又何必記掛他呢?人家是高官的少爺,去了省城,踏上了金光大道。要走自然是不辭而別了,何必跟我這個鄉(xiāng)下姑娘解釋什么呢?高麗娜心生憤恨,以為是陳鶴有意愚弄了自己。她更加發(fā)奮苦讀,很快她就忘記了陳鶴,忘記了那個遺落在池塘邊的初吻。
高麗娜如愿以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在大學(xué)里,她認識了自己的丈夫。
沒有人提起過陳鶴,也沒有必要提起陳鶴。半世光陰,可以制造出數(shù)不清的驚喜,同樣也會制造出料想之外的哀傷。當年看起來有錦繡前程的美少年,怎么會這么落魄呢?按照常規(guī)的道路來推算,陳鶴應(yīng)該是今天的胡市長才對。他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人生呢?
可是,誰又能推算出凡夫俗子的禍福呢?
這時聽到高興明在樓下大聲喊道:“吃午飯了!吃午飯了!”
高麗娜下樓來,看見胡市長和高麗嬌手牽手走在在竹林里,他們?nèi)タ瓷程镨只鼗貋砹恕?/span>
這頓午飯,豐富之極:臘魚臘肉,蒸的炸的,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的,能吃的擺看的,硬的軟的,干的濕的,把兩米寬的大圓桌擺滿了。
母親一邊擺菜,一邊抱怨道“桌子太小了!”
高興明說“老媽,不是我說您,您老人家就是勢利眼!不見你拿出好菜來招呼美國回來的姐姐!”
“別打岔子,快去放鞭炮!請姐姐姐夫上座,吃飯了!”
“姐夫在美國!”高興明不依不饒地糾正道。
“吃了這頓飯,就是姐夫了!”母親滿心歡喜地回應(yīng)高興明。
于是,他們開開心心吃了一頓愉快的大年盛宴。
飯后喝茶的時候,高麗娜鄭重地跟胡市長說話。她說道:“小胡,姐想求您辦件事?”
未等胡市長接話,母親卻責怪道:“誰是小胡?有嘴不會說人話!”
弄都得大家都笑了。
“姐,您吩咐吧,只要不是違反紀律的事,小胡一定照辦!”
“那就好!”高麗娜看了一眼母親,意思是讓母親走開一下。
母親是不明白的,倒是高麗嬌明白了姐姐的心思。她拉著母親的手說道“媽,市長喝杯茶就要回去了,我們?nèi)ヅ┳约鹤约易龅耐撂禺a(chǎn)給他帶回去。走吧!”
母親一聽這話,馬上起身。說道“這么急呢?咋不歇一夜明早再回呢?過年都是有假期的,市長也要過年呢!”
四個年輕人都笑了。胡市長接話了:“明年就來這里過年了!”然后他轉(zhuǎn)向問高麗娜“姐,我明年在你們家過年,您,姐夫和美國外甥女明年也回來過年!”
高麗娜點頭,說道:“當然!當然!”
高興明也出去了,這當兒的客廳,只有高麗娜和胡市長了。
高麗娜趕緊說道:“小胡,姐也不稱呼您市長了,叫小胡親熱些。能夠叫你小胡的人現(xiàn)在也不多了?!?/span>
“姐,叫我小胡順耳些,有事請吩咐小弟?!?/span>
“上午那個客人,您認識嗎?他是我高中的同學(xué)。姐有事求你,不是別的,就是為了他的事。請您關(guān)照他,市府里安排個事給他做,臨時工也行?!?/span>
胡市長的臉上突然就消失了笑容,變得復(fù)雜起來,高麗娜看出他很為難。
他說:“姐,能換一件事給我去處理嗎?再說,我也不能隨便安排人的工作,市府也不是我開辦的?!?/span>
“市長,這事很為難你嗎?”
“是的,姐!要是換成別的人,這件事,小胡也能照辦,去某個機關(guān)看個門之類的活兒倒也能安排。但是你上午這同學(xué)。。。。。?!?/span>
“你認識他嗎?”
“當然認識他了!我再活十輩子都不能不認識他!”
“您認識你管轄區(qū)下的所有百姓?”高麗娜問。
“我父母死在他爸爸的手里。我咋能不認識他?”
高麗娜一臉愕然。
胡市長繼續(xù)說道:“我還活到今天的光景,全是父母在天之靈庇佑,我們胡家跟他陳家是仇家?!?/span>
“你爸爸是胡家寨的農(nóng)民,他爸爸是縣城的高官,怎么有仇了?”高麗娜問。
胡市長仰天長嘆,看著對面的墻壁。 “姐,我的日記本上其實是兩句話的,上一句是‘向高麗娜姐姐學(xué)習(xí)!’,下一句話是‘誓死為爹娘報仇!’,這個仇就是陳家的仇。”
“父母本是老實厚道的胡家寨農(nóng)民,并不認識陳家官老爺。我八歲那一年,陳鶴他爸到胡家寨興修水利,看到我母親,起了歪念,那時母親身上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月的身孕?!?/span>
胡市長停了停,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母親死活不從那畜生,跳進了胡家寨的水庫。。。。。?!?/span>
“怎么不去告他?!”高麗娜問道。
“那個年代,信息被封鎖,事實被扭曲。大家聽到的結(jié)果是我母親不堪家里貧窮,自殺身亡?!?/span>
又說:“父親只是最底層的貧苦農(nóng)民,告官無門,半年后,在悔恨中去世了。我成了孤兒?!?/span>
又說:“陳鶴父親家當官時為非作歹的事太多了,幾年后鋃鐺入獄,死在監(jiān)獄。他母親也自殺身亡。惡人自有天報應(yīng)。再說過去的年代,根本沒有檔案資料可查。幸運的是,我有疼愛我的伯父伯娘,他們把我養(yǎng)大。伯父有個兒子,比我大兩歲,在市里當警察,他比我還記仇。當我有了光景之后,哥不惜艱難,一定要找到陳家的后代,就找到了今天上午來看你的客人。我上午才知道他是姐的同學(xué)?!?/span>
又說:“陳鶴他爸入獄那年,陳鶴在縣城一中讀書,應(yīng)該是你記憶里的那個縣委書記的少爺,姐,您的記憶就是這樣的,對吧?然后他突然失蹤了。因為他父親犯的事太多了,找他家后代報仇的人也很多。她母親自殺身亡后,陳鶴也成了孤兒,被一個遠親帶去了山東省泰山腳下的碎石場,在那里躲過尋仇的人?!?/span>
“聽說陳鶴本人心性不似他爸,本來是可以塑造的一根好苗子,他也給他爹害慘了。家庭的突然變故,讓陳鶴精神失常,他在瘋?cè)酸t(yī)院住了十幾年?!?/span>
“后來分田到戶,改革開放了,大家都搞經(jīng)濟建設(shè)了,時間過去這么久遠,再多的恩怨,都變得毫無意義?!?/span>
高麗娜顧不上大年初一不能哭的老規(guī)矩,一直在流淚。她怎么都想不到,陳鶴經(jīng)歷了這么慘痛的人生。
“姐是個善良之人,人之初,性本善,陳鶴本人也不是壞人,但是要我去照顧他,就不合適。姐,人各有命,您也別難過了。他只是您一個同學(xué),我答應(yīng)不了您,希望您諒解我的苦處。我不找他碴子,就是照顧他了?!?/span>
“陳鶴現(xiàn)在做什么為生呢?”
“他在火車站那一段路踩三輪車搭客。”
高麗娜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我哥找到這個仇人的后代時,他就在火車站踩三輪車,聽說沒娶媳婦,沒成家,孤身一人。我特別去看了他,他當然不知道我是誰了。那時正是風(fēng)雨交加的寒夜,我走下車,他以為我們是來查非法搭客的,撲通跪在我面前??匆娝陲L(fēng)雨里討這樣的生活,我連踢他一腳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父母一定會原諒我的!”
“我特別囑咐我哥,不能去找他碴子!讓他自食其力,遵紀守法就好。”
胡市長又說了:“聽說這個人有個怪毛病,有事沒事老去一中校園內(nèi)的水塘邊靜坐,一坐就是整宿,不知寒不知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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