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我四十一歲。那時候到編審中心，雖然心理上的工作壓力不大了，人好像也清閑了一些，但卻感覺時間過得更快了，倏忽就是一年。
在一日一日的倏忽中，隨著樹葉禿了又綠，綠了又黃，黃了又落，身邊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便也如這樹葉一樣，不斷從人生的枝丫上飄落。尤于近兩年來，我接到親朋好友關(guān)于其親人離世的訃告，日漸頻繁。
“紅事叫，白事到?！边@句安陽話的意思是，街坊鄰居或親朋好友家里有婚嫁等喜事，必須主人發(fā)出邀請才去，但若是有了喪事，聽說了就得去，哪怕苦主沒有通知自己。我覺得這是安陽人性格中厚道的一面——如果說，辦喜事來的人多，主人家只是混得好、有面子的話，那么辦喪事來的人多，則說明事主人品好、真朋友多——錦上添花的事可有可無，雪中送炭的事則一定要為之。
雖然在市里工作，但曲溝老家的親朋好友家里有了喪事，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我都要回去吊唁的，絕不會是上一份禮金那么敷衍了事。
前幾天，發(fā)小、曾經(jīng)同一個生產(chǎn)小隊的謝姓朋友的父親去世，我聞訊后即刻回去吊喪、隨禮和幫忙。說是幫忙，其實也就是幫了個人場，因為如今在曲溝，辦喪事也都有人來做一條龍服務(wù)，不像我小時候在村里看到的，親朋好友、街坊鄰居都要去幫忙籀墓、抬棺什么的。
出殯那天，我看到，發(fā)小最好的朋友，除了禮金、買花圈的錢、請響子班的錢，還有一個雜項需要掏腰包。這個雜項的名目叫“耍嘞錢”，意思就是死者的侄兒媳、孫媳甚至八竿子打不著的關(guān)系人要的所謂“辛苦費”，他們要用這些錢去買些下酒菜、買些零食甚至待辦完事以后去洗澡。
我隨了一份禮。父母二老也隨了五十塊錢，表達了作為老街坊的一份情誼。村里像父母這樣的老一輩的人，一般隨的禮也都是五十塊錢。
可千萬別覺得我父母他們隨的禮薄。幾年以前，村里老一輩隨禮的規(guī)矩還是十塊、二十塊，再往前推三十多年，整個曲溝，白事隨禮，就沒有禮金，都是禮供。
那時，誰家辦白事了，特別是在出殯的那一天，靈棚前，吹吹唱唱的響子班旁邊，會支了賬桌子。賬用毛筆記在長條的白紙上，記賬的自然是村里拿得動毛筆的文化人。在賬桌子旁邊，會放兩個長方形的、柳條編的簸籮。我所謂的禮供，就是上禮的人，一般都會端個條盤，盤里放著供菜和供饃。賬桌旁幫忙的街坊鄰居一看上禮的人端著條盤過來了，趨步上前，接過條盤，一邊高聲給記賬先生吆喝上禮人的姓名，一邊把菜和饃分別倒進兩個簸籮里。
端條盤的人上禮，一般是五個菜五個供饃。五個菜，盛在五個小黑碗里，分別是白菜、豆腐、海帶絲、粉條和南瓜等，各不一樣。即便是這樣的菜，也有薄厚之分。上禮人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好的，或者死者家和上禮人關(guān)系比較近的，五個菜便要帶“頂”，就是五個菜的上面，要么放三兩片肉，要么放個煎雞蛋。菜帶“頂”與否，是要有區(qū)別地記在禮賬上的。
和死者家離得比較遠、交情淺的人，上禮便都不端條盤了，而是直接拿五個供饃過去。供饃是圓柱形，帶個蒂狀的蓋，蓋上還會嵌著一個棗。
“人死為大?！蔽矣X得那時候，辦白事的人家和上禮的人，關(guān)系特別純樸和簡單。所謂的上禮，其實就是“一家有難、八方支援”的概念。村里人上的禮菜和禮供，到了中午，就會做成大鍋飯給來幫忙的人吃。不但如此，飯后，辦事的人家，還會請家族里幫忙的人端著條盤，挨家挨戶給街坊鄰居送一碗菜、兩個饃。但如今在曲溝，在不缺吃穿以后，若誰家辦事了，中午開飯時，街坊鄰居中，便會看到不少人拿了鍋或碗，盛了菜往家端。圣人說“衣食足而知榮辱”，我咋覺得現(xiàn)在的情況怎么恰恰相反呢？
那年月，我記得我們家要是需要去給別人上供了，得專門蒸一次。我還見過有的人家上供，雖然也是五個饃，但掰開看，僅僅一層面皮，里面裹著的，是一大塊白蘿卜。幫忙的人吃到這樣的供饃，臉上就會露出鄙夷的表情，嘴里嘟囔個半天，還會猜測是誰上的?，F(xiàn)在想來，也不能只怨這樣上禮的人小氣或奸猾，誰讓那時候窮了呢？家里平常吃的都是黃面窩窩頭，能拿白面蒸的饃來上禮，已經(jīng)很不錯了——黃面窩頭絕對是拿不出手的，那樣做，只會明著讓人看不起。
中國民間上供一般為單數(shù)，表示對神靈的恭敬。但那時在村里，也有拿了四個供饃去的。記得有次在一個人家的白事上，街坊一個叫老漏的叔叔就拿了四個供饃去上。拿毛筆的人也給他記了賬。老漏叔的解釋是，忙著干活，不回家，就不用回禮了。
那年頭，上禮，五個菜，留一個；五個供饃，留一個。留下的菜和饃，便是回禮。像我們這樣的人家，當時回的禮，就是小孩子的一次牙祭呢。老漏叔那時的說辭，我覺得是謊話。一個饃對一個壯勞力來說，三兩口就下肚了，哪里還用再送回家？
說到底，那時候，還是窮。
作者簡介
王鳳森，記者。出版有長篇散文《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九：人生真境界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十：散淡至大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十一：曲溝之溝有淵源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十二：棒槌上跳動的音符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十三：泳之樂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十四：泳之恐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十五：河畔的風(fēng)景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十六：魚蝦鱉蟹抓不完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十七：洋荊條子做釣竿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十八： 圍河捕魚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十九： 曲溝人為什么不吃魚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二十： 人間至味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二十一：盎然的童趣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二十二：舊家巢燕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二十三：偷茄子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二十四：造了梯子去偷桃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二十五：捉“肉猓龍”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三十七：大時代下的凡人小事——填憨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三十八：大時代下的凡人小事——挨打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三十九：大時代下的凡人小事——兒子的郁悶和焦灼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四十：大時代下的凡人小事——對讀書強烈的饑渴感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四十一：大時代下的凡人小事——瘦弱而膽小的童年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四十二：大時代下的凡人小事——天堂里的兇險
傻嘚嘚 | 《曲溝，我生命中曾經(jīng)的天堂》四十三：大時代下的凡人小事——執(zhí)迷帶來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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