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1767 期 〓
文|趙石軍 編輯|一籠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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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親戚【一】
走親戚【二】
走親戚【三】
走親戚【四】
走親戚【五】
走親戚【六】
走親戚【七】
036
“文老師。”五姑說，“二哥甚時候回來呀？大哥也不回來，他們要是在，把那家伙當(dāng)場打倒?！?/span>
“五女兒。”娘說，“他們在不在都一樣，你那二姐夫明天準(zhǔn)來給你賠禮。”
第二天大清早，奶奶拉開西大圈的門，要給兔子們添草，誰知門沒開展，忽地竄出了一只黑狗，奶奶嚇得仰面摔倒半天爬不起來，只大喊“戰(zhàn)國他爺——”
楊家一排五間土房，東為主，爺爺奶奶一家四口住了東兩間，大爺住中間兩間，我爹為二，把我娘就分在了最西頭，我娘和爺爺奶奶反復(fù)申請了三天，爺爺奶奶終于同意娘住中間的一間房，大娘惱了三天，不讓我的二姐到我家跟我玩。
037
野狗咬死兔子的前一天，大娘一家去土城看大爺去了。只留下我和娘趴在指頭大的木窗格子往外看爺爺奶奶吵架。
那五間土房的西邊，便是一個三間房只起了周圍高高的墻而未蓋頂?shù)膰龍G，一是沒木材，二是三叔還小，因而養(yǎng)了一圐圙兔子。
爺爺氣急敗壞地跳進(jìn)了西圐圙，陽光已從頭頂灑到西墻根，爺爺拎起一只死兔子看半天，扔出去，正好落在奶奶摔倒的地方，一只，兩只……
自覺理虧的奶奶，后悔昨晚忘了閂門，今晨又搶著開門放走了殺手，“可惡。”奶奶自言自語著，扒去落在胸前的死兔子，翻身起來找了一對大筐，爺爺把兔子從圐圙中凌空扔出，奶奶竟能接住投進(jìn)筐子，如同斷球、長傳、上籃、塞筐，二人默契地配合，不一會筐里就兔子暴滿。
“那死狗，只吃了半只兔子，就咬死兩筐?！睜敔敋獾萌茄哿⒘似饋恚至R奶奶：“你撲死哩？放跑了狗，連個人頭兒都找不見了?！?br>
038
二姑夫、二姑、二姑夫的瞎媽、二姑的六兒一女，也許是聞到了血腥味，在二姑夫的瞎媽的率領(lǐng)下，來到爺爺家。一進(jìn)門，瞎媽就說：“戰(zhàn)國爺，戰(zhàn)國奶，二位老親家，楊柳氏給你賠禮了，二小子給你們分油，他是隊長，你們怨不得他?！?/span>
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輸液瓶，裝滿了紅紅的胡麻油，遞給爺爺，爺爺不接，轉(zhuǎn)身靠在被窩垛上抽蘭花去了，奶奶把油接過來，二姑從腋下抽出一瓶，二姑夫從褲襠里掏出一瓶，三瓶油都寄在了泥缸底。
二姑夫的瞎媽說：“親家，可不能讓人看見，人一看見就麻煩了；可不能讓戰(zhàn)國和他娘知道，他娘當(dāng)先生教書的，愛叨咕；戰(zhàn)國從小愛胡嚼……”
二姑家的三個大兒和他爹開始剝兔子，三個小兒一個女兒在院子里和他娘哭鬧，奶奶開始燒水，搗調(diào)料，三叔和五姑開始剝蔥剝蒜，找筷子借碗，而又是一天沒吃飯的娘和我依然趴在我家的木窗上，從一個個只有指頭大的木格子朝外觀望，我們沒有被邀請勞動，大約也無法應(yīng)激去出席晚餐。
爹離家的日子里，我和娘不是從窗格子往外呆望，便是從房頂?shù)囊粋€小洞去數(shù)星星，那是連陰的秋雨沖開的一個洞，后來，娘的學(xué)生給娘蓋上去了一塊巴掌大的玻璃，再后來竟沒有漏過。
039
太陽與溫暖從西邊沉下去，月牙與兔肉的香味從東邊升起來，娘睡覺了，我卻睡不著，娘沒有奶給我，大黃雞今天沒有下蛋，黃隊長的老婆死了，大姨走了，我的乳娘們都顧不上管我了，而我從不啼哭，娘說，我一哭，爹就不回來了。爺爺總是一言不發(fā)抽著蘭花，是那樣地癡情，盡管常常嗆得把心都咳嗽出來了，也許他有一個情人叫蘭花；奶奶的臉色已紅潤起來，二姑一家七男三女十口人，在瞎婆的率領(lǐng)下，頂著西沉的月牙，打著兔肉飽嗝兒，踩著螃蟹的之字形步伐回村南的家去。
040
早晨，娘上課去了，她沒有吃早點(diǎn)的奢侈，因而我就沒有吃早奶的習(xí)慣。
我很生氣地吶喊，爺爺以為我在啼哭，找了半天，在鍋與鍋臺的死角里找見了一個昨晚唯一的，兩大筐死兔子剩下的最后一個兔頭給我，讓我當(dāng)奶嘴兒吸著玩兒。
一位青布長袍的道人云游四方而至楊家村，抬頭望見楊家大院中間一間有紫氣氤氳，走近了竟發(fā)現(xiàn)了一只白杜鵑住在我家屋檐下，稱奇不已，娘還在餓著肚子講課，于是奶奶抱了我出來看熱鬧。
老道一指白鳥說：“白杜鵑，神鳥?！?/span>
奶奶聽出老道是晉南老家的口音，便不以為然地笑笑說：“此地人叫種谷谷雀，還神鳥，是神鳥那我孫子戰(zhàn)國還餓得吃不上奶？”
老道說：“非也。種谷谷者，送谷谷也，連鳥雀都來送谷米，這娃還能餓著，我觀此娃非富即貴，那是口大吃四方之人?！?/span>
奶奶驚奇地挖了兩大碗谷米給老道，老道飄然而去。
大娘聽說了，忙領(lǐng)了大哥楊春秋，二哥楊秦月去追老道，直追到村口才追上，大娘說：“看看我的兩個兒，是富是貴？”
老道瞥了一眼說：“三兩甭想四兩命，辛苦遭逢起五更，三十而立無寸土，滿地黃金屬別人——”
大娘把兩碗谷米倒在老道的口袋里說：“哦沒念過書，聽不懂你說的是啥。”
老道看了看大娘，看了看谷米說：“平安是最大的福?！?/span>
大娘高興了，回來跟奶奶說：“春秋和秦月有大福?！?/span>
奶奶信了老道的話，天天喂我稠米湯，再后來，給我喝糊糊吃煮山藥，煮雞蛋。有一天村里來了兩個過路的南方人，向奶奶討水喝，對我說：“走吧，小孩兒，叔叔帶你去找爸爸，吃肉肉，吃豆腐?！?/span>
我說：“伲啊跟奶奶喝糊糊呀?！?/span>
奶奶自豪得流了淚。
041
大年二十三了，看來今年爹又不回來了。天陰沉著個臉，風(fēng)向也不定，一會兒刮成東南，一會兒刮成西北。刮東南風(fēng)的時候，奶奶家飄過來煮胡蘿絲的味道，奶奶把煮爛的蘿卜絲撈出來攥成菜團(tuán)，凍起來，等過年的時候和了肉拌餃餡兒；刮西北風(fēng)的時候，大爺家飄過來煮豬頭蹄的味道。我娘抱了我，給我吃她沒奶水的奶頭。侍候月子的大姨走了大半年了；娘睡著的時候，鄉(xiāng)郵員老萬騎了個日本人的電驢子，進(jìn)了爺爺家，不一會兒，奶奶熱情地送走了老萬。幾年后問起爹來，爹說是過年前寄了二十元回來，夠買一百斤羊肉的了，咋說是過年沒吃的？娘說沒收到，爹后來就改了口，說沒寄過錢，只說給爺爺寄了封信，這連我也不相信，我明明記得電驢子是綠色的。
大爺回家過年了，給春秋大哥、秦月二哥買了鞭炮，給大姐太白、二姐雪飛買了花褂子；大娘歡天喜地地燙了酒，炒了菜讓大爺板硬硬地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吃喝；而她雙手持了菜刀，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囟缙鹆孙滒W兒；丁丁丁，丁丁丁，戰(zhàn)國他爹出了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戰(zhàn)國他娘沒人問……吵得我娘醒來了，問我嘟囔甚了，我說大娘得意得眼紅你哩，她有男人坐在炕頭上，你自己睡在冷后炕，娘大概猜出了我的話，抱起我在炕上走來走去，說：“哦哦，戰(zhàn)國不哭，不哭戰(zhàn)國，哦哦……”說著說著她自己倒哭了。
大爺聽見了，不耐煩地說：“煮熟了餃子，給戰(zhàn)國他娘端上一碗。”
大娘笑呵呀地答應(yīng)了，大爺喝了酒靠在被窩垛上睡著了；大娘讓二姐雪飛拿吃碟抓了一撮兒黃豆芽，一撮綠豆芽，上面放了一個肉蛋蛋給我娘送去，二姐剛出門，大娘又把二姐喊回來，拿起肉蛋蛋用切菜刀切去了一個“V”字形的一塊，把個“凹”字形的肉蛋蛋倒扣在吃碟上，告訴二姐，你見了你二嬸就說，二嬸你甭麻煩，可有那寡婦哩，都可長壽哩。
二姐進(jìn)了我家，我娘讓二姐把碟子端回去，大娘得意得又讓二姐送過來，娘又讓二姐端回去，我失笑地尿了炕，娘在我的屁股上印了一巴掌，二姐嚇得站在院里不敢再進(jìn)家了。
三姨從文家村冒了風(fēng)雪，三姨夫套了駃騠趕著馬車來到楊家村，送來了碗大的九個肉蛋蛋，九個菜團(tuán)團(tuán)，半口袋白面，娘憋了好多天的淚水，哭濕了三姨的衣襟。
三姨說：“二姐你甭哭，過了年，初一我就套起車來接你和戰(zhàn)國。”三姨哭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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