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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錢休的雞湯II?程冬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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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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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休的雞湯

☆程冬久

1

最近，我得閑下了趟鄉(xiāng)，為的是陪父親看一眼久違的老屋。

我前腳剛進屋，鄰居后腳就到了。

“來啦？忙吧？”鄰居每次都是這句話，算是跟我打過招呼。

“來啦！不忙?！蔽覒?yīng)承著。

鄰居們聞訊而來，多半是看我年邁的父親，順帶看我。彼此一陣寒暄，好不熱情。他們送來的不只一竹籃的蔬菜，還有濃濃的鄰里鄉(xiāng)情。

我推卻不了，只得收下，連聲道謝：“難為你們了”。心里直后悔行前匆忙，忘了備點水果之類的薄禮。

我給叔叔遞煙時，門口閃過一個身影。那身影很熟悉，莫非是他？我邁出門檻一看，果然是他——老鄰居錢休。

我遞上一支煙，他顫抖地接過，然后麻利地從褲子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機，點上，“吧嗒吧嗒”地吸起來。

每次下鄉(xiāng)見到他，似乎總是老樣子，衣冠不整，蓬頭垢面。此刻，錢休穿的卡嘰布中山裝，只剩下中間的一粒衣扣還系著，由于長期沒有漿洗過，原本藏青色的衣服已經(jīng)變成了黑色，且反著亮油油的光；一條單褲，松松垮垮又皺皺巴巴地吊在他腰上，肆意敞開著“前門”。別說洗衣服，就連早晨起來洗臉也懶得動一下，于是那張黝黑消瘦的臉，像極了燒黑的鍋底，愈發(fā)顯得憔悴黯然。他一邊吸著煙，一邊用混濁的目光瞅著我，但半天也沒能吐出一個字，便悻悻然轉(zhuǎn)身離去。

返程的路上，我還想起他，這個從舊社會過來的不受老鄉(xiāng)待見的老人。

2

錢休，稱得上是村里婦孺皆知的“名人”。

他比我父親還年長，按尊老習(xí)俗，我該叫他“伯”才是。但從我蹣跚學(xué)步開始，便只直呼他大名。因為，村里老老少少，從來沒有誰稱呼他“伯”或者“叔”。

早年間，也不知何故，錢休的房子竟有一半充了公，給公家做了藥店，他自己蝸居在后院里。那年頭，上頭怎么說，老百姓連屁都不敢放一下。何況老實巴交的錢休呢？

有一年，他和老婆外出勞作，幾歲的兒子無人照料，在家門口的水缸邊戲水，不慎一頭砸進缸內(nèi)。等他收工回家，兒子早已沒了呼吸。夫妻二人慟哭，接著互相埋怨，最后鬧得不可開交。老婆一氣之下，破門而出去了娘家，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過了幾年，經(jīng)人撮合，錢休又從鄰村娶來一個老婆。這個老婆身材矮胖，一只眼瞎，一只眼半瞇著，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還有只手畸形。不過，她的肚皮倒很爭氣，連續(xù)為錢休生了兩個聰明伶俐的女兒。

家里添了人丁，本該有些生氣才是，但錢休體弱，非但干不了那些上山抗長木的重活，連一般的農(nóng)活也難以打理，家中的日子總是過得緊巴巴的。

俗話說，天無絕倫之路。

錢休自有自己的活法。他生性膽大——不怕鬼！

幾十年來，村里不論誰家辦喪事，給死人洗澡穿壽衣的活總是叫他。這種事，別人都躲得遠遠的，唯獨他從無二話，也不提條件。為此，討了人緣，主人家即使再拮據(jù)，也斷斷不會在這方面虧待他。錢休便少不了有煙抽，有酒喝，甚至偶爾有雞吃。

錢休最喜歡吃雞了，他一次可以輕松吃掉一只老母雞，把肉吃完，骨頭啃掉，最后直把香噴噴的雞湯喝得底朝天，再用衣袖抹掉嘴巴上的油水。酒足飯飽了，點上一支煙。

這日子，仿佛賽過了活神仙。

3

日子一天天過去，缺衣少吃卻沒個盡頭。

那年頭，家家戶戶都養(yǎng)幾只雞，雞蛋是鄉(xiāng)下接待客人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食品。下一碗荷包蛋煮面條，既體面也省事。但也不知咋的，村里每年都躲不過鬧雞瘟。前兩天還好端端的雞，第二天口吐白沫，撲騰幾下，就一命嗚呼了。

“鬧雞瘟的雞能吃不？”誰家的雞死了，總要向路過的鄉(xiāng)親打聽一下。也難怪，一年到頭不見油腥，扔掉未免可惜，可想吃又不敢。

“不曉得，不行吧？”路過的人都搖搖頭，也都是曾經(jīng)問過別人的人。反正全村的人，除了錢休，再無第二個人吃過瘟雞。

那還說什么呢，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叫錢休拿去吃吧。

錢休于是三步并作兩步趕來，連謝一聲也不說，就頭也不回地拎著雞往家里趕。劈柴，挑水，燒火，煺毛，開腸破肚。不到兩個鐘頭功夫，陣陣雞湯的香味便撲鼻而出，逸出了熱氣蒸騰的柴火灶，鉆出他家虛掩的柴門，飄蕩在長滿青苔的巷子里……

次日，太陽升起的時候，錢休像往常一樣，手里夾著煙，神情自得地溜達在閑人聚集的橋頭。

鄰里們少不了又是竊竊私語，好一頓議論，錢休吃了瘟雞居然沒事？議論歸議論，然而始終沒有人敢拿瘟雞解饞。我家也一樣，所有的瘟雞都送給了他。

錢休，仍舊日復(fù)一日地穿著油膩膩的衣褲，仍舊年復(fù)一年地幫著別人家里辦喪事，他成了那些年村里喝雞湯最多的人。有沒有人尊重他無所謂，他在雞湯里嘗到了別人沒有的尊重。

4

時光如流水，轉(zhuǎn)眼間，兩個女兒長大了。一個女兒遠嫁安徽，一個女兒找了后生入贅。

錢休的苦日子終于熬出了頭。他像所有上了年紀的老鄉(xiāng)一樣，每個月都可以領(lǐng)到養(yǎng)老金，他雖然糊涂，但曉得這錢是國家給的。此后，他再也不吃瘟雞了。而且，年老體弱，也無力再接料理喪事的活。

別人瞧不起錢休，錢休也瞧不順眼后娶的老婆。自從手里有了幾個閑錢，想燉雞吃的時候，他便會瞧準老婆不在家的空檔，先把門反閂緊，一個人爬在桌邊慢慢享用。有幾次到了深夜，任憑老婆在屋外凍得瑟瑟發(fā)抖，他就是不開門。鄰居過來給這個可憐的女人出主意，說你干脆叫他老子試試。

“爸爸，爸爸耶……”老婆連喊帶叫，折騰好一陣，門這才“吱啞”一聲，開了一條縫。

這對老人一起走過了四十年的風(fēng)雨，垂垂老矣時卻成了陌路人。女兒心知肚明，既不想也無力搭理父母的這些鬼事。

日前，我偶遇村長，主動問起錢休的事。村長告訴我，錢休和他老婆都納入了低保戶，由政府兜著，要不然別說喝雞湯，就連飯都沒得吃呀。村長眉頭緊皺，感嘆不已。

我曾經(jīng)送過半新不舊的衣服給錢休，但最后無一不變得油光錚亮。與其這樣，還不如下次送給他兩只雞，他一只，他老婆一只。

作者簡介

程冬久，1965年生，1987年畢業(yè)于江西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198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后因工作原因輟筆多年。長期從事大型國企政工工作，現(xiàn)供職于江西直升機公司，社會科學(xué)研究員，景德鎮(zhèn)市作家協(xié)會顧問，曾任中國航空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先后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和論文60余萬字，著有散文集《彎彎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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