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后的建筑物慢慢拆光了，聽說不久就要蓋上高樓。倒真希望變成傳說，盡量不要太早蓋樓才好，這樣可以在夏天聽取蛙聲一片。
說起蛙聲，不免覺得生物界的神秘。只要有水，就會有魚。只要有坑，就會有蛙。這一類現(xiàn)象，少敢刨根問底追問，只匆匆用“神秘”二字概括，放在心里敬畏著。
怕建房，還有原因。一片廢墟之中，生長著很多種大樹。其中兩棵相依為命的樟樹，正對著書桌。天長日久凝視，屬于我的一日也是它們的一天，彼此竟成了一路同行的伙伴。
很奇怪。樹木不是人，也就沒有人所謂的面相，但我卻時時刻刻固執(zhí)地認(rèn)為，兩棵樟樹背對著我?？吹降?，與我同行著的是它們的背影。這樣想，是不是潛意識里，認(rèn)為它們有面相，只是看不見，就以為它們是背對著我。也或者，我把一切看不見面目的物件都想成背影。
一棵枝繁葉茂，一棵清秀俊逸。它們比肩而立，是一對母子。葉子在空中相觸，根部在土地糾纏。人的世界里，母親總是犧牲自己。樹的世界里，也是一樣。為了讓身邊的孩子多些陽光雨露，母親的身姿盡量往一邊傾斜。長長久久，它的身體也就歪斜了。而孩子，也很快由一棵小樹竄成和母親一樣高的大樹，掩蓋了母親一邊的缺失。
前幾年，舊房拆遷時，日日里“咚咚咚”的大錘聲。趴在窗戶上，能感覺到母子倆顫栗的背影。風(fēng)兒不來，雖近在咫尺，它們卻聽不見對方的聲音。孩子無法向母親傾訴內(nèi)心的惶恐 ，母親無法以自身的經(jīng)驗安撫孩子。它們在渴望一陣風(fēng)的到來。我明白了，風(fēng)兒于人，有時是清涼，有時是寒冷，但對自然界的樹木，它們有更重要的使命，為樹木之間傳遞聲音。
一陣窸窸窣窣地風(fēng)聲拂過，樹孩子扯著母親的衣角說，它怕死，怕離開媽媽。母親堅定地挺了挺身姿，看著孩子的眼睛，娓娓道著，孩子，你清秀挺拔，為人們的眼睛舒展綠色，為大地的酷熱灑向陰涼。你是一棵堂堂正正的樹，盡顯著你樹的使命。未來，不管命運會怎樣，我們作為一棵樹的形象站立過，就夠了。至于死亡 ，我的孩子，就更不必怕了。我們來自于泥土，回歸于泥土，死亡，是回到土地上永恒的家園。
樟樹孩子聽了媽媽的話，似懂非懂。一抬眼，看見前面的樹林，園林工人正在整枝噴水。它又不明白了，問媽媽，同樣是樹，為什么際遇會如此不同？母親抖了抖衣衫，對孩子說，生命在哪里生根發(fā)芽成長，是命運的安排，我們是無法選擇的。就像那一叢草，有的日日被太陽自動撫觸。有的拼命踮起腳尖，太陽卻已經(jīng)走了。
生命的價值不在長度而在厚度。世間的公平不體現(xiàn)表象而在于領(lǐng)悟。媽媽的一番話，樟樹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全明白，它要在未來的日子里慢慢咀嚼，才能消化吸收。
日復(fù)一日，也許是感動于這對母子情深，土地開發(fā)沒有任何動靜，兩棵樟樹連同一片廢墟都好好的。秋來，一部分葉子由青轉(zhuǎn)紅，飄落，妝點腳下的土地。每每走過，想起泰戈爾的“死如秋葉之靜美?！?/span>
靜美的，就該是這火紅的樟樹葉吧！還帶著清香。寒冬，遠處的梧桐四仰八叉，憔悴枯槁，而兩棵樟樹，把三九嚴(yán)寒的肆虐化作蔥蘢的養(yǎng)料，越發(fā)青枝綠葉。一年一年，它們不斷挺拔，不斷豐茂，仿佛這世間做優(yōu)秀的人一樣做著大自然里最優(yōu)秀的樹。
人的世界里，動物的世界里，時時面臨著生存的挑戰(zhàn)，而植物們，更勝一籌。人和動物，是漂泊的，可以隨意遷徙。災(zāi)難來了，可以逃離。而植物，一旦定著就不能自己動。
無論多么堅持和豁達，此刻，面對著這片磚塊瓦礫，心中的凄惶和無奈可想而知。日日夜夜的風(fēng)聲里，它們的背影在我的耳朵里嗚咽和嘆息，在我的眼睛里憤怒和堅強。
在生命的源頭，所有生命的存在，都得承受悲歡離合。人太強大，總會忽略植物世界的生命現(xiàn)象，漠視它們也在承受的種種。或者說，我們太把它們看成是一朵花，一棵樹，一株草，太直視它們的外在形貌，而很少察覺它們也有背影。那背影里呈現(xiàn)的，是關(guān)乎于所有生命的質(zhì)素。
其實，之所以一眼望去，感覺見到的是背影，更大原因是我鐘情背影。好像兒時被什么面目嚇過吧？一直到現(xiàn)在，人到中年，很多時候依然不敢去直視人的面孔，怕看到丑惡 ，怕看到虛假，怕看到冷漠。我更愿意讀背影。背影里，有我想看到的一切。就像一首曲子和一首歌。自己更愿意聽那曲子。歌有顯見的語言，太直白，如同直接看一張面孔。而曲子，是背影，在漸行漸遠中任思緒馳騁。
朱自清在《背影》里，對父親肥胖的，著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蹣跚背影的描寫，成了整個中國人對父愛的解讀。臺灣作家龍應(yīng)臺，望著兒子的背影，不禁感嘆道：“所謂的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币粋€背影的凝視，寫出了天下父母和孩子間既親密又疏離，既酸楚又欣喜的情感獨白。普魯斯特少年時在香榭麗大街看見初戀情人希爾貝特和一位男青年肩并肩行走的背影后凝結(jié)的憂傷，成了他整部小說《追憶似水年華》揮之不去的主旋律。眼前的大樹，也就是在背影中，我讀到了它生命深處的體征。
生活里，一直偏愛著一棵樹。愛它干凈安靜地活著，愛它清爽獨立地存在，愛它有悔卻無聲地死亡。自然界里那么多物事 ，假若人可以選擇做其中一種。那么我想做一棵樹。一直活著也或偶然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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