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梁惠王章句上
3.五十步笑百步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nèi)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nèi)。河東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對曰：“王好戰(zhàn)，請以戰(zhàn)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注釋】
(1)寡人：寡德之人，是古代國君對自己的謙稱。
(2)盡心焉耳矣：真是費盡心力了?！氨M心”，費盡心思?！把啥印?，都是句末助詞，重疊使用，增強語氣。
(3)河內(nèi)：今河南境內(nèi)黃河以北的地方。
(4)兇：谷物收成不好，荒年。
(5)于河東：到黃河以東的地方，在今山西西南部。黃河流經(jīng)山西省境，自北而南，故稱山西境內(nèi)黃河以東的地區(qū)為河東?！坝凇?，到。
(6)粟：谷子，脫殼后為小米，也泛指谷類。
(7)亦然：也是這樣。
(8)加少：更少?！凹印?，更。古代人口少，為了增加勞力和擴充兵員，希望人口增多，以人口增多為好事。
(9)請：有“請允許我”的意思。
(10)喻：打比方，作說明。
(11)填然鼓之：模擬鼓聲，敲起鼓來?！疤睢?，擬聲詞?！肮摹?，動詞，擊鼓?！爸?，沒有實在意義的襯字。下文“樹之”的“之”用法相同。
(12)兵刃既接：兩軍的兵器已經(jīng)接觸，指戰(zhàn)斗已開始?！氨?，兵器、武器?！叭小?，刀、刀劍等?！凹取?，已經(jīng)。“接”，接觸、交鋒。
(13)甲：鎧甲，古代的戰(zhàn)衣，上面綴有金屬片，可以保護身體。
(14)走：跑，這里指逃跑。
(15)或：有的人。
(16)則：連詞，那么，就。
【譯文】
梁惠王（對孟子）說：“我對于國家的治理，可謂盡心竭力了！黃河以南發(fā)生災荒，我就把那里的災民遷移到黃河以東，而把黃河以東的糧食調(diào)撥一部分運到黃河以南。當黃河以東發(fā)生災荒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做的。我曾經(jīng)考察過鄰國的政務，沒有哪個國王像我這樣盡心盡力的?？墒潜M管這樣，鄰國的百姓并不見減少，而我的百姓也不見增多，這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回答說：“大王您喜歡戰(zhàn)爭，就請允許我用戰(zhàn)爭來作比喻吧。兩軍對壘，擂鼓出擊，兵刃相接，交戰(zhàn)激烈，戰(zhàn)敗的士兵扔掉盔甲拖著兵器逃跑，有的一口氣跑了上百步才停止，有的一口氣跑了五十步就停止了。跑了五十步的人因此譏笑跑了一百步的人膽小怯懦，您覺得行不行呢？”
【原文】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strong>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cù）數(shù)（gǔ）罟不入（wū）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shēng）勝食，材木不可（shēng）勝用，是使民養(yǎng)生（sāng）喪死無憾也。養(yǎng)生（sāng）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注釋】
(1)直：通“只”，只是，不過。
(2)是：代詞“這”，指代上文“五十步而后止”。
(3)勝：完全，盡。
(4)數(shù)罟：密網(wǎng)。
(5)洿：深。
(6)斤：（bēn）錛子。
(7)以時：按一定的季節(jié)。
(8)養(yǎng)生：供養(yǎng)活著的人。
(9)喪死：為死了的人辦喪事。
(10)王道：以仁義治天下，這是儒家的政治主張。
【譯文】
梁惠王說：“不行。他只不過沒有逃跑到一百步罷了，可是也同樣是逃跑了呀！”
孟子說：“大王您既然懂得這個道理，就不要奢望您國家的百姓比鄰國增多了。如果在農(nóng)民耕種收獲的季節(jié)，不（去征兵征工，）妨礙生產(chǎn)，那糧食便會吃不完了；如果太過細密的漁網(wǎng)不到大的池沼里去捕魚，那魚鱉水產(chǎn)也就吃不完了；如果砍伐林木有固定的時間，那木材也會用不完了。糧食和魚鱉吃不完，木材用不完，這樣就使百姓得天地自然之利，百姓生活有保障，對生養(yǎng)死葬沒有遺憾了。生養(yǎng)死葬都沒有缺憾，這正是王道的開始??！”
【原文】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zhì）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xiáng）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bó）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wàng）王者，未之有也。
狗（zhì）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piǎo）莩而不知發(fā)；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呛萎愑诖倘硕鴼⒅?，曰：'非我也，兵也?！鯚o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釋】
(1)五畝：先秦時五畝約合現(xiàn)在一畝二分多。
(2)樹：給……種植。
(3)衣帛：穿上絲織品的衣服?！耙隆?，穿。
(4)豚：小豬。
(5)彘：豬。
(6)畜：畜養(yǎng)。
(7)失：與下文的“奪”均為“錯過”意。
(8)庠序：都指學校。商（殷）代叫序，周代叫庠。
(9)申：反復陳述。
(10)孝悌：古代尊敬父母為“孝”，敬愛兄長為“悌”。
(11)義：道理。
(12)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不會在路上背著或者頂著東西了。意思是年輕人知道孝敬老人，都來代勞了?！邦C”，通“斑”，“頒白”，頭發(fā)花白。“負”，背著東西?！按鳌?，頂著東西。
(13)黎民：百姓。
(14)未之有也：賓語前置，“未有之也”。
(15)食人食：前“食”，動詞，吃。后“食”，名詞，食物。
(16)檢：通“斂”。收積、儲藏的意思。
(17)涂：通“途”，路上。
(18)餓莩：餓死的人。
(19)發(fā)：指打開糧倉，賑濟百姓。
(20)歲：年成。
(21)至：到，這里指歸順。
【譯文】
“擁有五畝地的宅院，于墻下種上桑樹以供蠶養(yǎng)，年過五十身體開始衰老的人就可以穿上絲棉的衣服了；雞、鴨、豬、狗等禽畜的畜養(yǎng)，不要耽誤繁殖孕子的時機，年過七十的老人就可以經(jīng)常吃到肉食了。有百畝的耕地，不耽誤耕種收割的農(nóng)時，一家?guī)卓诰筒恢劣陴I肚皮了。注重辦好學校教育，反復強調(diào)孝親敬長的道理，須發(fā)斑白的老人就用不著在大路上肩挑頭頂、奔波勞累了。七十歲的人能穿上絲棉、吃上魚肉，平民百姓不缺衣少食，這樣還不能成就王道、使天下歸服，是從未有過的事?！?/span>
“（現(xiàn)在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富貴人家的豬狗吃掉了百姓的糧食，卻不設法制止；路上有餓死的饑民，卻不曾想到應該開倉賑濟；乃至人死了，卻說'不能怪我啊，是年成不好的緣故。’這種說法和拿著刀子殺死了人，卻說'不能怪我啊，是兵器殺的’，有什么不同呢？大王您要能夠不歸罪于年成，（而切切實實地從改革政治著手，）這樣，普天下的百姓就都會來投奔您了?！?/span>
【解說】
梁惠王認為自己是為民分憂的，可是孟子卻不這樣認為，他舉了個戰(zhàn)爭中逃跑的例子，五十步笑百步，同樣是逃跑，有什么資格譏笑別人呢？也就是說，所有的統(tǒng)治者都不愿意自己的民眾死得光光的，當有天災人禍發(fā)生時，統(tǒng)治者們總要顧及一下民眾，以期得到民眾的擁護。但是這種顧及，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人民的安居樂業(yè)問題。所以不是最佳的行為方式。所以孟子提出了“不違農(nóng)時……養(yǎng)生喪死無憾”的等王道政策。
這些為民著想的政策，其實從周初以來就有的，如《國語·魯語上》：“鳥獸孕，水蟲成，獸虞于是乎禁（jū）罝羅，（zé）矠魚鱉以為夏（kào）犒，助生（fù）阜也。鳥獸成，水蟲孕，水虞于是禁（jū）罝（zhǔ）罜（lù）蔍，設（jǐng）阱（è）鄂，以實廟（páo）庖，畜功用也?！薄秶Z·周語》說：“周制有之曰：'列樹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國有郊牧，疆有寓望，（sǒu）藪有圃草，（yòu）囿有林池，所以御災也。’其余無非谷土，民無懸（sì）耜，野無奧草，不奪民時，不蔑民功，有優(yōu)無匱，有逸無罷。國有班事，縣有序民。今陳國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間，功成而不收，民罷于逸樂，是棄先王之法制也。”以及《論語》中孔子有許多愛民思想。
這些很好的為民政策為什么沒有得到發(fā)揚和傳承呢？這就要從周初的大封建說起，本來分封而建立諸侯邦國是件好事，是周初統(tǒng)治者將自己信得過的人派出去鎮(zhèn)守各方，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世襲制的弊病和陋規(guī)，后來各諸侯邦國的繼承者們都將所轄之地認為是自己的私有，而既得利益不容侵犯，個人利益更不容侵犯，于是私有制就愈演愈烈，從爭奪人類賴以飽腹的食物開始，到爭奪財產(chǎn)，再到爭奪可以生產(chǎn)財產(chǎn)的土地，人類的私欲失去了限度，變得荒淫而可怕。人類更失去了應該凝聚的特性，成了一盤散沙，各自為陣，頑固地堅持著所謂的民族習慣、民族風俗（所謂的優(yōu)秀種族），個人利益，并且在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問題上，采取了純粹的地方保護主義，只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根本不考慮、不在乎別人的生存環(huán)境、生存條件，不考慮、不在乎別人的生存與發(fā)展，不考慮、不在乎大自然運行的獨特規(guī)律，只想自己來統(tǒng)治這個大地上的人類，統(tǒng)治大自然，作威作福，只手遮天。因此就有了混亂不堪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孟子在此時重提王道和愛民思想，重提行為方式問題，是有著很重要的歷史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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