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對紅樓夢的誤讀,存在于很多方面,因為作者曹雪芹擅長正話反說,很多時候,讀者需要擁有反向思維,才能讀出真相。
比如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他的經(jīng)濟情況、政治地位到底什么樣?多數(shù)讀者印象里,覺得史家率先衰敗,即便說不上破落吧,也是貴族里的窮困戶。
打開搜索引擎,與史家相關(guān)的文章,不是驚呼“史家的衰敗究竟有多嚴重”,就是感嘆“史湘云在家的處境多悲慘”、“一個富貴窮小姐的委屈”。
題目有一萬種起法,核心無非是1.史家很窮,窮的拼命干活;2.沒錢百事哀,史家脫離了貴族生活;3.湘云被虐待,很可憐。
在他們看來,史湘云在賈府是人人羨慕的白雪公主,回到家是干苦活累活的灰姑娘。
事實真是這樣嗎?
比如薛寶釵,表象層面上端莊大度,令無數(shù)讀者推崇她為大家閨秀、艷冠群芳??墒巧钊虢庾x后,你就會知道那些表象有多無知、多荒謬。
所有的錯覺,只因為兩個原因
1、對歷史、文化、風土人情,認識的不夠深入。
2、身為凡人都有某種貪欲,總在憧憬某種不存在的完美,因此而被“假語”戲耍。
對寶釵的錯覺如此,對史家也是如此。
四大家族在小說正式開始時,確實已經(jīng)進入衰敗期,但絕不是一個“窮”字就涵蓋了一切。
賈家已經(jīng)遠離政治核心圈,只有賈政一人在朝為官,而且只是從五品小官,管官土木工程,根本不入流;薛家的生意漸已消耗零落;但王家卻在蒸蒸日上啊,不斷升遷,最后升到九省都檢點(禁軍統(tǒng)帥),位列一品,權(quán)勢通天!
可見所謂衰敗,沒那么簡單吧!政治環(huán)境在變化,四大家族內(nèi)部在分化。
爵位高低次序是公侯伯子男,賈家公爵,史家侯爵,王家伯爵。曾幾何時,賈家爵位最高、權(quán)利最大、恩裳最厚,其資產(chǎn)、田莊、房舍,毫無疑問也最多。
史家的地位,僅次于賈家而已。史家祖上史公是尚書令(清朝沒有這個官職,這是引用古制),相當于宰相。后襲封了三代,一門出了兩侯。
一家雙星閃耀,這配置史上也不多見。凡出現(xiàn)這情況,都是長期積累下的戰(zhàn)果,絕對算是家底雄厚、樹大根深,不是一官半職能比擬的。
更有說服力的是,相比于賈家,史家的政治之路并沒大滑坡!湘云叔父這一代,老大(湘云父親)死了,剩下兩兄弟都在朝為官。
這兩兄弟都是帶爵為官,沒有離開政治核心圈,跟賈政可不同!書中曾提到史鼐遷委外省大員,清朝的地方大員,無非總督、巡撫,而這些都是實權(quán)派,官銜從二品或正二品。如果兼有中央職務,官銜可能更高。賈政的從五品,沒法跟他們比!
七十一回南安太妃見了湘云說:
“你在這里,聽見我來了,還不出來,還只等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算賬?!?/p>
大家仔細品讀下這句話的語言環(huán)境,湘云跟太妃很熟,太妃跟湘云叔叔更熟!但太妃跟賈政絕不會如此熱絡。
相比于其他女孩首次相見,湘云顯然是高檔社交的??停瑥闹屑饶芸闯鱿嬖扑艿闹匾?,也隱約顯露著史家的政治狀況。
我們回過頭來對照一下護官符: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甲側(cè):寧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xiàn)原籍住者十二房。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甲側(cè):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現(xiàn)住者十房,原籍現(xiàn)居八房。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甲側(cè):都太尉統(tǒng)制縣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豐年好大雪,甲側(cè):隱“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鐵。甲側(cè):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現(xiàn)領(lǐng)內(nèi)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請大家注意,四家的家底狀況,呈依次遞減狀態(tài)。唯一接近賈家的,是史家。但是要論京中的勢力,反而史家更勝一籌。因為史家京中有十房,賈家才八房,被統(tǒng)計在名單上的“房”,必然是某種勢力。
總之,史家歷史積累不比賈家差,當前政治狀態(tài)卻比賈家好,更關(guān)鍵的是,他不跟王、薛這些惹是生非的家族深交。既如此,從任何角度說,史家都沒理由大幅敗落!
那么,史家為什么過的日子跟其他貴族不同呢?書里寫到,史家為節(jié)約開支,家里的太太、小姐們,都開始動手做針線到半夜了。
這家道緊張的樣子,其實正說明史家是最先覺醒的家族。
讀者要特別注意:史家祖上原本只有一個保齡侯的爵位,后世子孫襲封了三代,已經(jīng)明顯超限。不僅如此,后來又多出一個忠靖侯來!
不禁令人感嘆,生孫當如史令侯。
這是四大家族獨有的現(xiàn)象,也是史家家風最有力證據(jù)——當其他家族后代都坐享其成時,史家后代還能發(fā)奮圖強,憑借自己的能力,再贏得一次封侯。
同學們,你們以為封爵很容易么?必須對社稷有大功勞啊,萬千官員里也出不了一個封爵的。這幾家祖上都是靠軍功封爵,到了和平年代還能封爵,何其難得!
這樣的家風,這樣的人物,會像賈家一樣坐吃等死嗎?
能居安思危的人,才有可能看透局勢、提早覺醒。
賈府的總掌舵人是賈母。她的能力到底如何,也許讀者們看法不一,但壽命最長、福報最大、見識最多,心胸最廣、貴族涵養(yǎng)和氣息最深厚,這些總是事實吧!
這位居于貴族頂端的老太君,一棵眾多猢猻倚靠的大樹,來自史家。
咋看上去,這只是個姓氏。但熟悉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會感知,作者在設(shè)計里必然包含某種情愫。也就是說,史家應當比其他貴族的眼界更高一層。
紅樓夢里一人一面。在同一種生存環(huán)境下,作者要寫出不同的面目、不同的思維、不同的生存策略。個人如此,家族也是如此的??!
王家一心結(jié)黨擅權(quán),薛家拼命攀龍附鳳,賈家只顧及時行樂。不管什么形式,本質(zhì)上都是負能量,錯誤的生存方式。四家里必須有一個對貴族蔭蒙有所覺醒,想走正道的家庭,這是寫書的必然。
這個家族,肯定是史家,也只能是史家。
而生存的正法,沒什么好討論的,古今中外都是克勤克儉!
第一、勤儉持家
賈家本來已經(jīng)遠離政治斗爭,但對金錢的強大需求,令其一再卷入是非。所以賈家敗落的最大原因是奢侈浪費,鋪張無度。
以賈府龐大的田莊、房舍,只要略微收斂點架子,養(yǎng)活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主子綽綽有余??蓡栴}是,賈府主子不過10幾個,奴才卻上千!不僅主子無所事事,絲毫沒有生產(chǎn)力,連奴才都五谷不分四體不勤了,只會陪吃陪玩。
吃穿用度全名牌,斗雞走狗全報銷,娛樂設(shè)施(戲班子)雙一流,更不用說營建大觀園.......這樣的日子,無論有多少營收,也要入不敷出的。
史家顯然認清了這些問題。不用針線女人,便是開源節(jié)流最常用的一招。針線是女性專長嘛,貴族女性干不了體力活,針線活總可以。
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曹操。
公元220年正月,曹操留下《遺令》,當月病逝。他在《遺令》中說:葬禮一切從簡,不要用金玉珍寶陪葬。.........諸位夫人沒事做,要勤學女工,多造絲縷,賣掉換錢以自給。我的遺物可以存放起來,也可以由兒子們都分掉。
有人說,只要對比下曹操和劉備的遺言,就知道蜀漢必然敗于曹魏。因為劉備的遺言,全是叮囑兒子“要讀正經(jīng)書啊”,跟寶釵一個樣。
“勤儉”二字,說說容易,實踐卻難得很。尤其作為權(quán)貴階層,能放下身段、踏實生活,需要極高的智慧!
把貴族女性的閑余價值轉(zhuǎn)化成勞動力,任何朝代都大立提倡。所以我相信,曹雪芹寫這一段是用了史筆。曹操不也姓曹嗎?
第二、與四大家族切割
史家只與賈家聯(lián)過姻,還是在鼎盛時期。跟王薛兩家沒姻親。
自小說開始,史家奉行的就是獨善其身之道。賈家有大事時,才有他們的影子,也總是一句帶過。除了湘云這個小孩子,其他史家人沒在賈府吃住過。
王家跟史家正相反。在政治上,王家拉幫結(jié)派,羅織黨羽。相應的家屬間也最抱團,是關(guān)系網(wǎng)最復雜的家族。七拐八拐的親戚都要住進賈府,一住多少年都不走,如蜂窩似的,團團密密把賈府包圍。
不僅是親戚,王家的核心人物王子騰夫婦,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賈府日常生活里。王家做壽,賈家的孩子們(包括黛玉)要傾巢而出,集體跟著長輩去王家應酬。但所有這些模式,都不適用于史家。
賈府只是個小角度,是冰山一角而已。
史家和這些家族都保持著一定距離。無論是王家的操縱官府、薛家的打死人命、賈家的奪人財物,凡有不法之事,史家人都沒參與過。
仔細去看跟政治掛鉤的每一個細節(jié),你就會發(fā)現(xiàn),史家完全是老牌貴族里一股清流。
史家明明處在貴族圈里,卻游離在四大家族之外,這其中沒玄機嗎?
第三,謹慎做人、清廉為官
前面說過,保齡侯是世襲,忠靖侯卻是現(xiàn)任皇帝另封的。史家跟其他家不一樣??!
其他家族是舊勢力,受到皇帝的忌憚,而史家的史鼐,卻是新皇的寵信。這樣的家庭怎么可能窮呢?
可偏偏是史家顯得窮,哪里是真窮?明明是給皇帝看,這是謹慎做人、清廉為官的樣子,才是皇帝最喜歡的樣子。
做官低調(diào),治家嚴謹,嚴格把控交際圈,與老牌勢力盡量切割,這都是在向皇帝表忠心。
當皇帝向老牌勢力開刀時,史家也會受影響,但跟賈、王、薛這些家族會有本質(zhì)差別。他們是滅頂之災,史家只是被牽連削弱。
從這個角度,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史湘云能“廝配得才貌仙郎”。
那時候的婚姻,無關(guān)于本人優(yōu)秀與否,全是拼爹的。湘云的訂婚最早,對象般配,婚事沒風波(像寶琴被梅家悔婚),這些都要歸功于史家的政治表現(xiàn)。
政治上有前途,才有安寧美好的婚配。
湘云是全書里唯一得到美滿婚姻的女孩子。其他女孩子的婚姻之路,那么多坎坷崎嶇,表面上什么黛釵之爭,實質(zhì)上都是家族不給力罷了。包括賈府的女孩子,都是被家族所害。
反過來說,如果史家跟賈家一樣日見西山,她的婚姻就難成,即便訂過婚,也會吹掉。
可事實不僅成了,而且還有一段幸福的婚姻生活,說明史家必然是四大家族里的幸存者。
史家 “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核心目的是為了裁員。除了這一項,其他的方面的裁員一定還有。這才是未雨綢繆,長久之道。
奴才少了,不但開銷大幅降低,關(guān)鍵是容易控制風險。少了奴才,就少了犯法的機會。這樣的家族當然更容易抵抗衰落。史家才是眾多貴族應當學習和效法的對象,可惜他們都不覺悟。
不覺悟的人太多了!史湘云總想逃離史家,躲在賈家耍,這明明體現(xiàn)出她的公主病,卻被讀者看成窮家虐待孤兒。
【注】詳見文章《史湘云:我需要很多很多愛》
迎春惜春沒被虐待吧,僅僅被邊緣化,就活的那么壓抑沉悶。被虐待的湘云,反而成天大玩大笑,任性恣意到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嗎?
不得不說,有些人的智商真讓人捉急啊——
史湘云自幼父母雙亡,跟著叔叔嬸嬸生活,不僅跟黛玉一樣寄人籬下,而且身為金陵十二釵正冊里的千金小姐,在史家卻過著粗使丫鬟般的生活。好容易熬到出閣的年紀,等來了一段好姻緣,廝配得才貌仙郎,卻也沒到頭。真是命如浮萍的落魄小姐啊。
這就是關(guān)于史家、關(guān)于史湘云最廣泛的認知。婚姻竟然是熬出來的,被虐待的孩子也能等到婚姻的春天,這邏輯真有意思。
實際上作者除了寫賈府,其他幾家的政治經(jīng)濟狀況都有準確交代。只是散落在很多細節(jié)中,散落在側(cè)面描寫里,需要用心提煉。
越是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作者一筆帶過的,越是真相隱藏的地方。越是大段的表白或抱怨,反而需要打個問號,因為很可能有當事人的主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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