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選刊
你有過感動的時候么?拿這個問題去問那些嫻熟地操作電腦、收入豐厚的計算機專家，或者在流水線上手腳不停，從早忙到晚的打工仔打工妹，他們也許會異口同聲地問你：什么是心靈深處的感動?
是呵，什么是心靈深處的感動呢?我一下子啞口無言了，一個人掙扎在信息與商業(yè)的漩流中，絕難有從自己心靈深處涌起的感動。工業(yè)革命以來兩百年科技突飛猛進，大大促進了人類的理性思維，但對人的情感世界卻越來越細致和瑣碎的分割，我們把與廣大世界對話的能力寄托在表層的知與識上，卻極大地忽略了生命本體的感性與觸動。盡管我們能建造一百層的摩天大樓，能生產(chǎn)擁有多種智能的機器人，但我們自身卻日益退步和缺乏。匆匆的腳步踏過深秋的落葉時不會有時光流逝、人世滄桑的遐思，冷冷的眼光觀看莎翁的悲劇時不會有悲天憫人、熱血沸騰的情懷。電影院里惟有刺激性的鏡頭才能引起津津樂道，雪天街道上凍得發(fā)抖的乞丐早已司空見慣。這是一個物質(zhì)比任何一個時代都豐裕的時代，也是一個情感比任何一個時代都要貧乏的時代。這個時代定會有日新月異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使我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惟獨讓感動脫離軀體，在黑暗的街角徘徊。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愚昧并不為科學、技術、現(xiàn)代化、進步等等讓路，恰恰相反，它正隨著進步一道成長。我們面臨的不是無知，而是麻木和無感覺。那些純理性的觀念被大眾傳媒增值，從而造成的巨大力量，將輾碎一切感性，進而取消人類文明的特質(zhì)?！?
感動與人的肉體一同誕生，它的顯現(xiàn)與遮蔽同人的生存處境密切相關。世事如棋，人生如子，感動在生命的張弛緩急中產(chǎn)生；歲月似衡，心靈似秤，感動在生命的矛盾對立中深化。阮籍處于魏晉亂世，反而有閑情逸致駕牛車訪山問水。行至水盡山窮處乃“大哭而返”。他認識到自然無法成為人類精神的歸宿，一種悲壯和慘烈的感動便涌上心頭。正是在斷裂和絕望的焦灼中，阮籍的生命本體與詩歌世界迫近同一。東晉桓溫把持朝政，南征北戰(zhàn)，可謂一世之梟雄也。當他北伐收復金城，發(fā)現(xiàn)自己當年手植的小樹苗已亭亭如蓋時，不禁涕淚縱橫：“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再偉大的英雄也無法與無情的時光對峙。“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多少英雄在有限與無限、希望與失望、把握與無法把握的沖突中流露出的真性情真風流!作為渺小短暫的生命個體存在，惟有讓感動的利鋒穿透空間與時間，才能在幻化無常中真實而執(zhí)著地把握與顯示生命本質(zhì)。心靈深處的感動源于個人的神秘的感性世界，張愛玲的靈感正是來自于她獨特的愛好——美味的小吃、艷麗的服裝、熱鬧的碰碰戲、街上稀奇古怪的櫥窗和車輛留下的汽油味兒。她把握人生的方式也許正是我們所匱乏的：“在時代高潮來臨之前，感覺到異樣的一切有點不對，便抓住一點最真實的感動，讓自己生活在親切的記憶里?！薄痘陻嗨{橋》的時代已經(jīng)隱沒在地平線下，今天那些濃妝艷抹、一心想找個有錢有權(quán)的丈夫的女孩們，重新觀賞這部經(jīng)典影片時再不會感動得熱淚盈眶了。她們的眼光挑剔，好奇而節(jié)制。她們會為費雯麗的美麗而驚羨。卻不會為主人公的悲劇命運而感動。她們用冷漠的價值判斷拒絕感動的介入，從而擁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清醒。我不禁想起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的中篇小說《第一層地獄》：正直的工程師瓦格勒因不滿斯大林的獨裁而被判入獄20年。經(jīng)過8年期盼與煎熬，妻子獲得了一次探監(jiān)的機會。40分鐘的會面還有兇狠的衛(wèi)兵監(jiān)視，這對僅過一年新婚生活的夫妻隔著一張大桌子，一時間無語淚成行。瓦格勒要求妻子離開自己。而妻子卻發(fā)誓要等待丈夫歸來，他們緊緊握住對方的雙手，向前傾著身子，情不自禁地來了個天長地久的吻。冷酷的衛(wèi)兵立刻因他們“違反規(guī)定”而中止了會面。這一幕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感動由冰點升到沸點，再由沸點降到冰點的全過程，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不知令多少善良而堅強的、與暴政與厄運抗爭的俄羅斯人潸然淚下。劇變之后的俄羅斯已被金錢至上的喧囂所淹沒，索氏的不朽著作從地下正式擺在書店里時卻備受冷落，這是不是因為今天的俄國人已經(jīng)忘記苦難、喪失感動了呢?
今日，一些東西不斷地被發(fā)現(xiàn)，一些東西同時又在不斷地被放棄，現(xiàn)代人原本是想扔下沉重的精神包袱輕裝上陣，前進得快些。殊不知放棄感動也就意味著放棄生存的獨特性和崇高性。只有感動的回歸，我們才能擁有一塊建構(gòu)豐富多彩的心靈世界的奠基石，否則我們永遠也找不到旅途上躲避暴風雨的屋檐。哈代說過：“將來總有一天，在整個自然界里，只有山海原野那種幽淡無華卓絕之處，才能與那些富有思想的人的感動絕對和諧。這種時刻即使還沒有到來，卻也不很遙遠了。”心靈深處的感動是眼甘甜的井，將滋潤我們自己和我們身邊每個匆匆的過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