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詩味
（明乎聲調(diào)，不辯神味，木偶衣冠也，不可以為能詩。存其神味，而不究其聲調(diào)，優(yōu)孟衣冠也，亦不可以為能詩，故聲調(diào)鏗鏘，神味淵然者，上也；有神味而無聲調(diào)，中也；有聲調(diào)而乏神味，下也。聲調(diào)呻味二者俱無，則難乎其為詩矣！作《詩味》。）
詩貴靈活，雖有新意，亦須烘染而出。率爾而言，必多呆板。宋人詩，大半如此，故風(fēng)韻全失。如東坡詩：“欲將西湖比西子，淡濃抹總相宜。”意非不佳，然終不脫鐵板銅琶唱“大江東去”口氣耳。
讀《劍南集》，常疑放翁為唐人。
王荊公：“青山捫虱坐”何其齷齪?！包S鳥挾書眠”更不可解。老杜詩：“楊花細(xì)逐桃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是宋人不二法門。
太白曰：“七言不如五言。”又曰：“沈休文以聲律相尚，當(dāng)今復(fù)古，舍我其誰？”宜乎其詩都入古調(diào)矣！顧乃不然，其詩除作“騷體”外，古風(fēng)不多見，雖非人間煙火味，猶染六朝金粉氣。
“西昆”艷體只數(shù)溫李處處含蓄，得風(fēng)人“樂而不淫”之旨，回味盎然。若王次回《疑雨集》窮態(tài)極研，全露輕薄色相，便同嚼蠟。
鏈（或從火旁）詩尚新奇，須教脫口如生。詩貴平淡，更當(dāng)錘鏈以出。惟李杜是真新奇，樂天是真平淡，若山谷、東坡則一失之澀，一失之粗，近于野孤憚矣。
王維詩如不經(jīng)意，而語語如畫。今人刻意為之，終不免有斧鑿痕。
賈島“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真能道出作者苦心，然卻是晚唐語氣，盛唐諸公，無此深刻。
盛唐詩拙而不拙，直而不直，粗而不粗，細(xì)而不細(xì)。初唐穩(wěn)厚多拘泥，晚唐工巧多著跡，以語盛唐不可同日。
詩欲避熟就生，亦須避生就熟。立意宜生，處境宜熟；運(yùn)典宜生，用語宜熟。老杜《花卿歌》“成都小將有花卿，學(xué)語小兒知姓名”，脫口而出，如不經(jīng)意，初意為眼前語耳，繼乃知其用《魏書》張遼事，用典至此，方臻神化。予詠早春詩有句云：“燒痕風(fēng)養(yǎng)活，生意鳥含回?！毕戮溆谩妒霎愑洝凡凰啦菔?，頗亦自喜。佳人無脂粉氣，名士無寒酸氣，名宦無紗帽氣，大隱無山林氣。故詠艷體語，當(dāng)出花風(fēng)雪月之外。
畫家寫生，往往意到筆不到，而風(fēng)韻倍佳。詩亦有之。唐人詩：“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辈谎院枚米砸?，此即是弦外音。
詩之佳者，含蓄不盡，一篇可作數(shù)篇讀。唐人詩曰：“隔花聞一笑，落日不知回?！币砸恍手劣诼淙詹恢瑒t其間所為當(dāng)非一事，深之淺之讀者自味之不盡，雖作百回讀可也。妙在“落日”二字以形時之久，若換以他語，只可作一篇讀，一回讀耳。
佳句拾得，當(dāng)留以待偶，不可硬砌成詩，致珠玉同于瓦礫?！霸娎巍薄ⅰ霸娔摇弊圆豢缮?。
隨圍專主性靈，不嫌刻劃?！对娫挕匪眨纭秳e母詩》：“哭惟張口全無淚，話到關(guān)心只望書?！毙稳莓呅?，但下句可用，上句跡近調(diào)侃，決不可用。夫以別母之頃，悲且不暇，不曲寫其依戀之忱，而轉(zhuǎn)出以戲謔之語，題旨已失，雖工何為。
龔定盒《贈投宋于庭》詩：“游山五岳東道主，擁書百城南面王。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甭曊{(diào)旨格居然太白。
昌黎不但文古，琴操尤古。細(xì)按之皆尋常語耳，而情真意摯，可感可泣?！堵乃佟酚炔豢勺渥x，此之謂天籟。
用典當(dāng)擷其精華而漓其糟粕，若生吞活剝，總是代人宣言。漁洋山人不免此病。
吾師揚(yáng)竹移先生嘗曰：“五言律詩閑字愈少愈佳。”此語是初學(xué)真諦。
律詩不但字面要對，即用意亦當(dāng)有偶，一聯(lián)之中務(wù)使以虛對實，以巧對拙。如“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上句“遙憐”實情也，下句“未解”憶說也。如“亂后誰歸得”，拙也；“他鄉(xiāng)勝故鄉(xiāng)”，巧矣。
樂府主諷刺，不妨旁敲側(cè)擊。古詩主寫意，切忌扭捏作態(tài)。
吳音呼葡萄、枇把，“葡”“枇”皆讀入聲，自昔已然，不自今始也。樂天詩曰：“酒余送盞推蓮子，燭淚堆盤壘葡萄?！庇帧吧钌嚼先ハ耆A，況對東溪野枇把”。故知《三百篇》中，葉韻各殊者，殆亦方言然也。
“詩園有桃子曰”（句，）“何其心之憂矣”（句，）則文從詞潤，今“予曰”“何其”作句葉韻，直令人解說不得。
《擊壤歌》本作五句濱，“帝力”為句，“于我何有哉”，則義洽而句勁。今人有作四句讀者，“帝力于我何有哉”為一句，不知更成何文理。
擬古之作，不過采其題，襲其意，按古聲調(diào)而為之辭，于字句長短皆可勿論。
詩家謂詩有讖兆，近似非吉則不祥，往往棄而不取。予謂，果有好句，足值一死，與其舍詩，毋甯舍命，而況乎未必。
作詩作文皆貴立意，風(fēng)神要逸，品格要高。對仗雖工，要如行云流水。若王荊公字字刻劃，不見其佳，獨見其苦。
詩無論五七言，皆以絕句為最難討好。四句二十八字中，起承轉(zhuǎn)合，或順或逆，必令言雋味長，韻和詞足，而又須不露斧鑿痕跡。
作詩不必拘守門戶之見。舍短取長，擇善而從，斯可矣。
《然燈記聞》述漁洋語曰：“律詩正要辨一三五，俗云'一三五不論’，怪誕之極。決終身必?zé)o通理?！泵髅髡f出，而其法如何卒不可得。聞《師友詩傳錄》語尤模棱，于以知漁洋之狡。
《談龍錄》曰：“阮翁律調(diào)，蓋有所受，而終身不言所自，其以授人又不肯盡也。有始從之學(xué)者，既得名，轉(zhuǎn)以其說驕人，而不知己之有失調(diào)也。余既竊得之，阮翁曰：'子毋妄語人’。予以為不知是者，固未為能詩，僅無失調(diào)而已，謂之能詩可乎？故輒以語人無隱然，罕見信者?！弊x此為之憮然。
能詩者，千頭萬緒，于一句一律之中即可說盡，固不煩讀者之摸索也。假一句不能說盡，則衍為一聯(lián)、一絕、一律或長篇，無不可也，又何事乎下注。使注多于詩，何如作一傳、一序，又安用詩為！是但多讀書，取古人中一事一物極相類者為喻，則事跡顯明，數(shù)語便盡。老杜《和裴迪早梅詩》“還如何遜在揚(yáng)州”，知何遜，即可知其事矣。
詠石但狀其縐、瘦、透，詠鬼但言其奇、怪、丑，則不若讀吳生之畫也矣。老杜《秋興》，句句非“秋興”，而牢騷蕭殺之秋情自見，故曰取神不在貌。
宋朱弁《曲洧舊聞》曰：“大匠不示人以璞，蓋恐人見其斧鑿痕跡也。黃魯直于相國寺得宋子京《唐史藁》一冊，歸而熟觀之，自是文章日進(jìn)。此無他，見其竄易句字，與初造意不同，而識其用意故也。”予謂讀舊藁難得，但取古人詩句中字之佳者，則自構(gòu)思一字，互相比擬，細(xì)細(xì)推敲之，則美惡自見矣。端居多暇，亦猶想誤書一適也。
宋朱勝非《秀水閑居錄》云：“薛許州能以詩道自任，還劉德仁詩卷曰：'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終?！I其不能變態(tài)也?！狈蛟娙烁饔斜拘裕驑肥璧?，或喜渾雄，不知何者為變態(tài)，豈必效擬諸作，始以為佳歟。
又曰：“'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漠明。莫遣西風(fēng)吹葉落，只愁無處著秋聲?！岁惻c義詩也，置之唐音，不復(fù)可辨?！庇枰馔ㄊ捉?，可惜“莫遣”二字著跡，細(xì)讀之，依舊宋人語耳。戲改曰：”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漢明。自有西風(fēng)吹葉落，不知何處著秋聲。”
宋吳處厚《青箱雜記》：“晏元獻(xiàn)嘗覽李慶孫《富貴曲》曰：'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四似騼合啵磭L諳富貴者，故予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惟說其氣象。如'樓臺側(cè)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之類是也，間窮兒家有此景致也無？”儀謂此即化境，作詩大都宜如此也。
作詩當(dāng)先相題定體，然后著筆，自無不宜。譬諸詩嫌刻劃，亦有不嫌刻劃者。如唐路德延之《詠孩兒》，玉溪之《詠驕兒》，宋張錫之《老兒詩》，愈刻劃則愈佳。若亦以靈虛出之，謬誤何啻千里。詩忌落實，然亦有不怕落實者。如元吳萊《三朝野史》云：“丙子春，淮西閫帥夏貴歸附大元，宣授中書左丞，至元己卯薨。有贈以詩云：'自古誰不死，惜公遲四年。聞公今日死，何如四年前?！嗽娛且?。又有吊其墓云：'亨年八十五，何不七十九？鳴呼夏相公，萬代名不朽?！焙笤娸^前詩尤佳，以含蓄終勝落實也。
語意沉切莫甚乎《國風(fēng)》，筆墨靈虛莫過于《九歌》。如“渺渺兮予懷”、“弱弱兮秋風(fēng)”、“湘江之水清”等句，其妙不可思議。熟乎此，則古詩樂府何施不可，豈直唐律己哉。
《可談》：“蔡確自左揆責(zé)知安州，作《陸十詩》。吳處厚據(jù)摭箋注，蔡坐此貶新州，其詩又云：'睡起莞然成獨笑，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吳處厚注曰：'此時獨笑何事？’”予按：此詩最為含蓄，而又最為憤慨，譴謫詩中如此者殊不多見。
《小窗自記雜著》云：“'長安一片月，萬戶衣聲’，二語足敵《秋聲》一賦?！庇衷唬骸昂迫豢嘁髀涿?，裴躺釧即┬?。词赋止へM云偶得。寧取十年兩句，敢云頃刻千言?！庇衷唬骸皞魃褓F清遠(yuǎn)，著意摹擬，反致失真?！闭Z似矛盾，實則極耐尋味。蓋謂深思十年，忽于一旦得之也。若果字字搜索，至于十年之久，必不免板滯堆砌之病，又安能佳。又曰：“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嘯傲臨滄州?！薄皣[起白云飛七澤，歌吟秋水動三湘。”可稱詩狂，亦是知言。
《戒庵漫筆》：“少游《月夜詩》末句云：'歸來枕簟清無夢，臥看明星到未央。，蓋用《詩小雅》“夜未央”句。若言未央，而無夜字，則不可，此詩之病也?！庇玫涫故?，拘泥及此，作詩決無是處。非少游之病，戒庵自病耳。
孟柴作《本事詩》，程羽文因之作《詩本事》，有詩史、詩圣等稱三十條。張山來又增五十條。以愚所知，尚有詩牢、詩圖、詩帶、詩式、詩囚、詩牌、詩鍾、詩鉤或更多，未可知也。
《梅簡詩話》既略且陋，所載如“文章?lián)Q桂一枝秀，清白傳家兩弟貧”非古非律，乃極不通者，非但不知詩，并不知調(diào)。
《葆花錄》：“李頻與方干為吟友，頻有《題四皓詩》，自言奇絕，石：'東西南北人，高跡此相親。天下已歸漢，山中猶避秦。龍樓曾作客，鶴氅不為臣。獨有千年后，青松廟木春’。示干，干笑而言，善則善矣，然內(nèi)有二字未穩(wěn)，'作’字太粗，難換，'為’字甚不當(dāng)，干聞'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請改作'稱’字。頻遂拜為一字師?！薄盀椤币滓浴胺Q”，于義既洽，于聲亦當(dāng)。蓋一近自然，一則似硬砌耳。
炙轂子有《樂府古題解》一篇，雖備列多名，而解題或闕，不若郭氏《樂府》詳也。
皮日休曰：“余嘗慕宋鋼為相，疑具鐵腸與石心，不解吐婉媚辭。及睹《梅花賦》清便富艷，得南朝徐庾體。”儀按：《三朝野史》載買秋壑寒食作紀(jì)曰：“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時。人生有酒須當(dāng)醉，青冢兒孫幾個悲?！贝嗽娨喾遣粫邕_(dá)，又其《青詞》云云，雖《出師表》，何以過之。而賢與不肖相去何遠(yuǎn)。世惟奸如曹桓輩自不惜作硬語，若余子碌碌，蓋無不自道清也。古謂“情文相生，讀其詩即知其人”，豈盡然哉。
《閑中今古錄》曰：“元薩天錫嘗有《送鎏煸ㄈ氤》：'地濕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鐘?！?wù)邿o不膾炙，惟山東一老叟鄙之，公以素愜意，特步訪問其故，叟曰：'措辭固然，但“聞”字與“聽”字一合耳?！唬?當(dāng)以何字易之，’曰：'看’字。詰其來歷，曰：唐人有'林下老僧來看雨’。公俯首拜為一字師。凡作詩，切忌上下音義相犯，'看’字甚新，不知唐人又何所本也?！?/font>
《瑯琊漫抄》：“朱晦翁稱陳子昂如自然之奇寶，但恨其不精于理，而自托于倦佛。然自《三百篇》一變而為《離騷》，《騷》有《遠(yuǎn)游》諸體，即多倦怪矣；再變而為漢賦，則入于誣妄；至于魏晉之四言、五言，則皆神仙懼樂之事矣；子昂效漢魏而作，又何怪其托仙佛也?！眱x按：子昂樂府皆憂時有所諷而作，當(dāng)時偽周淫兇，不敢明言取禍，故托于仙佛。陳太初《詩比興箋》極詳核有據(jù)，非徒托也。
《談圃》：“梅圣俞寢食游觀，未嘗不吟諷，有句則書而內(nèi)小算袋中，其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即算袋中物也。予謂二語實得詩中三昧?！?/font>
詩之宜刻劃者，前已及之矣。而詠懷寫心，中亦有不厭刻劃者，但必存其意，去其理，然后乃佳耳。杜詩曰：“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崩畲T詩曰：“遠(yuǎn)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試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币幌惨怀?，莫不刻劃盡致。然皆有此意想，而無此事理。假令一入情理中，便索然無味矣。
《詩話》：“坡詩'白衣送酒舞淵明’有疑字太過者，及觀庾信《答王褒餉酒》云：'未能舞畢卓，猶足舞王戎?！w有本云?！眱x謂：竹林七賢皆任誕，當(dāng)時有鰲飲諸醉法，自足當(dāng)一“舞”字。若為淵明寫生，則失之遠(yuǎn)矣，字雖有本，句殊無謂。生平不喜讀坡公律詩，正為此等處耳。
《余話學(xué)圃》引《薔蘇記》、《沖波傳》采桑女為孔子穿九曲珠事，謂世無九曲珠以破其妄。儀按孔子與桑女問答詞，全似近體絕句，是又妄之妄者也。后一則《東家雜記》、《杏壇圖說》亦不可信。
近代筆記予最愛黃嫻《余話》。據(jù)典該博，大足為學(xué)詩之助。中有詩話數(shù)則，評斷尤為切要。
詩詠物最難工，須要略其貌，全其神，有題外旨、弦外音者乃佳。昔人謂東坡《詠梅詩》“竹外一枝斜更好”勝林逋“疏影”、“暗香”多多，即為此也。如《西清詩話》記晏元獻(xiàn)《紫梅詩》“若更遲開三兩月，北人應(yīng)作杏花看”。王介甫《紅梅詩》“北人初未識，渾作杏花看”。皆露刻劃，風(fēng)神全失。而王詩“初”字、“渾”字尤俗。
集句始自東坡《集蘭亭詩敘》。黃山谷繼之，曰“百家衣體”。
《玉澗雜書》：“唐以前初無和韻者，直自先后相繼作耳。頃看《類文》，見梁武同王筠和太子《懺悔詩》云：仍取筠韻，蓋同用'改’字十韻也。詩人以來，始見有此體”。
作詩當(dāng)著力于神情，若于字面除一二字外，決不可過于著力。宋人詩字字著力，句句著力，轉(zhuǎn)覺握拳透爪，徒取人厭矣?！兜郎角逶挕罚骸巴踅楦Ω亩鸥υ?天闕象緯逼，’'闕’字為'閱’字，黃魯直極言其是。”不知改“闕”為“閱”，更成何語？作詩無論近、古、律、絕。總要氣調(diào)息均，不可有一毫茍簡轉(zhuǎn)接處，致牽動全局，新意為其減色。然只可用心，不可用力。用心近乎自然，用力則露斧鑿痕跡，亦不為佳矣。
吳歌曰：“月兒灣灣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多少飄零在外頭。”“南山頭上鶉鴣啼，見說親爺娶晚妻。爺娶晚妻爺心喜，前娘兒女好孤凄?！甭曊{(diào)逼真樂府，雖為近代，實同古作，論其風(fēng)味，當(dāng)在齊梁間。后一首與退之《履霜操》用意相同。
《叩弦憑式錄》：“學(xué)詩之法，孔王之道盡之矣。后之學(xué)詩者，不過曰取材漢魏，效法于唐而已。所謂性情者，未之講也。予謂初學(xué)詩不可專主性情，致流為粗率。且近體與古各自有體。若專言性情，則近體可以不作，詩家以古為法，往往專主一家。學(xué)陶，學(xué)杜，究竟陶杜自陶杜，學(xué)者自學(xué)者，有幾人神似？此蓋人人自有真性情，不可移易明矣。詩佳，落筆自流露于不自覺者。參彼性情之說，毋乃蛇足?！?/font>
《石林詩話》極嘆王介甫“含風(fēng)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二句之佳，謂初不覺排偶。予謂：上下聯(lián)意義雜沓，虛實不分，殊未見其佳。且綠則綠耳，何必定是鴨綠？黃則黃耳，何必定是鵝黃，硬以毫不相關(guān)之字砌入其間，豈不可笑？
《石林詩話》：宋次道改張繼'暝色赴春愁’'赴’字為'起’，王荊公仍定為'赴’。荊公大是。無論'起’字人皆能到，即以意味言之，'赴’字自百思不盡。
《冷齋夜話》：“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某物，謂之'象外句?！鐭o可上人詩曰'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以落葉比雨聲也。'微陽下喬木，遠(yuǎn)燒入秋山?！晕㈥柋冗h(yuǎn)燒也?！卑刺迫嗽姶蟮忠蕴搶崳詿o對有，最為傳神，宋人詩知此者少，琢句有如刻鵠，故讀之令人生厭。
《歸田詩話》：“元遺山編《唐音鼓吹》專取七言律詩，世皆傳頌，少日仿其制，取宋、金、元名人所作，得一千二百首，號《鼓吹續(xù)音》，世人但知宗唐，于宋則棄不取，眾口一詞，至有詩盛于唐，壞于宋之說。私獨不為然云?！眱x謂學(xué)詩者爭上流，截流歸源，則事半而功倍。夫古詩，《風(fēng)》、《騷》之所出也，則古詩必擬乎《風(fēng)》、《騷》。律詩，唐之所興也，則舍唐又安歸哉？但其間自漢魏至于六朝，各存本來面目，自然佳處，可以觸處旁通。悟此知彼，不可不讀。至于宋詩已成痼疾，讀之不但無益，且將受累，瞿選散失，亦是佳事。
宋人用事，類多硬砌。如東坡“不用長愁掛月村”，用杜詩“月掛客愁村”句也。王荊公“柴門雖設(shè)要常關(guān)”，用陶“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句也。一則何等自然。一則何等生硬。山谷尤甚，如此用典，終覺太苦。
《誠齋雜記》：“唐未有喬子曠者，能詩，喜用僻事，時人謂之'孤穴詩人’。”予謂詩用僻事，如能達(dá)意，猶可也。若辭意俱晦，對之如猜啞謎，人未有不棄置之者。誤人亦即自誤，近有作詩者，用一僻典，乃注曰某詩某語，自炫廣博，亦是一累。
《隱居詩話》：“詩者，述事以寄情。事貴詳，情貴隱，及乎感會于心，則情見乎詞。此所以入人深也。如將盛氣直述，便無余味，則感人也淺?！对姟?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瞻烏爰止，于誰于屋。其言止于烏與桑爾？及緣事以審情，則不知涕之何從也?！闭Z極可味，作詩能參此，蓋無有不佳者。但謂：“唐人多為樂府，若張、王、元、白，言盡意盡，更無余味?！贝藙t不然。樂府本貴沉切，與古風(fēng)有異。自《風(fēng)》、《騷》以至于南北朝亦多直述其意，張、王、元、白豈無隱約之詞，古人相題著詞，自有分寸，魏氏之語，殊為偏執(zhí)。
作詩，造意貴艱深，而出語務(wù)平淡。故唐人佳句，粗看每似常語，實則千錘百煉，后人欲易其一字不可得。魏氏《詩話》謂賈島“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二句有何難道，至于“三年始成”，而“一吟淚下”也。此正是人人意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句法直逼盛唐，雖看似平淡，吾人卻欲道不得。又曰：“楊衡'一一鶴聲飛上天’尤為可笑?！蔽嶂^：七字妙在情景宛然，而又毫不費(fèi)力。蓋宋人作詩，其致力處本與唐人異。魏氏自作宋人語，與唐人何涉。又曰：“黃庭堅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以三數(shù)奇字綴葺成句，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僻也，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贝苏撝廉?dāng)不易。山谷詩，《麓堂詩話》既極言其非，《滹南詩話》尤所痛詆。
《春雨雜述》：“《詩三百篇》之作，當(dāng)時閭巷小子能之。后世之作，雖白首鉅儒莫臻其至。豈以古人千百于今世遽如是哉！必有說矣。”儀按：古人以耕以讀，雖下至于傭保小販，亦無不知書者。如子桑、卻缺、弦高、甯叔即其證也。但各有專學(xué)，非造其極不得仕。故學(xué)有不足，則執(zhí)一業(yè)以助其學(xué)。漢魏猶襲其余風(fēng)，故閭巷小子皆能之。至于詞古意深，殆亦當(dāng)時好尚所趨，猶唐之于律然歟？
予談詩每抑宋人，非謂宋詩無佳者，但恨佳處不多耳。至于古風(fēng)，如坡公，又何可不讀。
《竹坡詩話》：“林和靖《梅花》詩膾炙天下殆二百年。東坡晚年作《梅花詩》云：'紛紛初疑月掛樹，耿耿獨與參黃昏’此語一出，和靖之氣索然。張文潛曰：'調(diào)鼎當(dāng)年終有實，論花天下更無香。’雖未及東坡高妙，尤可使和靖作衙官?！蔽嶂^后首雖刻劃，猶尚自然。東坡詩競奇遇甚，轉(zhuǎn)致僻陋。二作皆不及林之清而有韻。獨坡公“竹外一枝斜更好”一句，不言梅而舍梅無他屬，韻清而古，毫不費(fèi)力，實足與杜詩“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xiāng)愁”句匹敵，則較為勝矣。
有明上人者，作詩甚遲，求其捷法，東坡作兩頌與之，一曰：“字字覓奇句，節(jié)節(jié)累枝葉。咬嚼三十年，轉(zhuǎn)更無相涉?！币辉唬骸皼_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于是?！蹦酥髟姷狡降橇λ?。予謂作詩不必構(gòu)思，則浩然“須眉盡落”為太冤。王維“走入醋甕”為太笨，但構(gòu)思遇久，精神易昏，佳句亦不易搜得。勿必長思，要當(dāng)時時留心可耳。若沖口出常言，又何言之易也。向疑東坡詩用事牽強(qiáng)，今其如此輕易，詩又安得不粗。又曰：“詩到平淡非人力所能?！闭Z尤不經(jīng)。多作，多讀，不愁不快。但欲求工，更須下一番工夫。
《天爵堂余筆》：“《三百篇》，詩之祖也?！冻}》、漢魏樂府、五言古詩，去古不遠(yuǎn)，六義未乖，所當(dāng)誦法。唐人之近體興而詩一大變，然可兼為，不可專考者也。近日無人不詩，無詩不律，無律不七言，即五言絕句亦善作者少，而況古詩乎？”夫至無人不七言律，而誰謂詩不差乎！是言近體七言之易也。乃又曰：“七言律法度貴嚴(yán)，紀(jì)律貴整，音調(diào)貴響，不易染指?！彼品匆源藶槿腴T之路，宜其終身不窺此道藩籬。是又言七律難于古也，何自相矛盾乃爾。又言難則無所不難，以言易亦無所不易。唐諸大家無作不佳，一會百會，又何分乎彼此？但律詩聲調(diào)究屬近人口氣，學(xué)者較易著力，固應(yīng)從此入門，迨有所底，然后切古韻，審方言，著手古風(fēng)，則自色香俱古，神與貌皆似矣。若率爾為之，其何能佳。
詩中用雙疊字，易得懶句。如王維“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鷓”，四字下得最為穩(wěn)切；如杜少陵“風(fēng)吹客衣杲杲日，樹擾離愁冥冥花”、“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則又妙不可言矣。予按：維詩上句言所見，下句言所聞。杜詩“風(fēng)吹”聯(lián)上句言景，下句言情?！奥淠尽甭?lián)則上句言時，下句寄懷。王詩雖不似杜詩之有味，而上下聞見自別。若王介甫“含風(fēng)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一樣意思，便覺無味。
《竹坡詩話》：“樂府以張文昌為第一?！笔獠豢山?。又謂：“柳子厚《別弟宗一詩》結(jié)句曰'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此詩可謂妙絕一世。但夢中安能見郢樹煙？'煙’字只當(dāng)用'邊’。蓋前有'江邊’句故耳。當(dāng)改日'欲知此后相思夢，望斷荊門郢樹煙’，如此卻是穩(wěn)當(dāng)?！弊又^：夢中心存目想，又何物不可見？柳詩用“煙”字寫出夢中所見者，郢樹含煙猶尚模糊，況兄弟哉！此正其化工也。若竹坡所云，則落言詮入理路，更有何味。
《滹南詩話》：“近歲諸公，以作詩自名者甚眾。然往往持論太高。開口輒以《三百篇》、《十九首》為準(zhǔn)，六朝而下，漸不滿意，至宋人殆不齒矣。此固知本之說，然世間萬變皆與古不同，何獨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后人所作可到《三百首》，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奇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詩，雖大體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盡居其后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此說殊平允，但恐作者墮入其間，溺而不返耳。
六朝、唐歌，專重吳音，以吳音讀之尤諧律可聽?！对葡炎h》：“云陽公主降都尉，劉氏內(nèi)人以陸暢吳音，才思敏捷，為儐相互作酬和，六宮大喜?！贝似渥C也。
作詩者于鍾嶸《詩品》、司空圖《詩品》、齊己《風(fēng)騷旨格》、無可《詩式》諸書，以及各家詩話，均不可不讀。雖語有是非，而其間之真意亦正可在是是非非中得之也。
古詩轉(zhuǎn)韻，不限四聲，樂府平仄間轉(zhuǎn)，而上去亦可轉(zhuǎn)入入聲。
●卷八
○名人小傳詩品
.............略
●跋
十九年夏屬稿竟。既付梓，手民頗不率教，脫誤殊多，魯魚帝虎，重勞閱者，良用歉然。尚祈大雅毋吝教益，隨時質(zhì)疑。倘與詩學(xué)有關(guān)，即不涉本書，亦當(dāng)盡其所知，條舉以對，用補(bǔ)前失，并藉以結(jié)文字之好，諸維諒照為幸。
●題詞
索游南北與西東，遇合難期一揖中。豈有功名遲蔡澤，漫教生死累牛弘。氣橫湖海魚龍夜，月黯關(guān)山草木風(fēng)。惆悵蕪城高賦罷，百年歌哭復(fù)誰同？
鬢影參差見二毛，添衣未厭舊青袍。客來浪說詩名遠(yuǎn)，貧去方知米價高。時勢適宜全管鮑，霸才無主失蕭曹。閑情閱盡文心細(xì)，不逐秋聲作怒潮。（失草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