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妮
1954年村里從外面回來了一位中年男人,我叫他大爺。大爺頭戴禮帽,身著長袍,腳穿一雙千層底的布鞋。大爺還領(lǐng)回來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女人穿旗袍,細細的腰,細細的兩條腿,穿的鞋,前頭尖尖的,后跟細細的一截棍子頂著。不像俺娘的鞋,俺娘的鞋前頭也是尖尖的,但是后跟不尖,是圓的、平跟,平跟的鞋穿上才站得穩(wěn)呢!。
這個女人白白的臉兒,紅紅的嘴兒。一頭卷卷的頭發(fā)。那個小女孩則一蹦一跳的跟在她娘身邊,一塊花布圍在身上就算是褲子了。
這一家人的出現(xiàn),轟動了劉氏三莊,上劉莊、下劉莊的青年男女和孩子們都跑來看新奇。
大爺說他出去闖蕩,到了大上海做生意賺了錢,娶了媳婦那個女人就是他從大上海領(lǐng)回來的媳婦。大爺一家人回來,給窮苦的小山村帶來了新奇和笑料。
大爺?shù)南眿D我當然要叫大娘,大娘的做派與我們窮山莊的女人截然不一樣。她的衣著全村的婦女和老人都看不慣,總是白眼相待。她穿的高跟鞋在小腳女人看來實在是高深莫測,那么細的一截棍兒怎么能撐得起一個人的重量?,怎么還能站得穩(wěn)呢?這就是當時村莊里所有男女的不解之迷。
大娘拿出從上海帶回來的糖果分給圍觀的小孩子,我也分了到一顆,包著漂亮的玻璃紙,我就是不懂得剝開,就一直攢著,后來被捂化成了糖水。粘粘的沾了一手。
這個大娘總是一臉笑容,主動與人說話,哇啦哇拉地露出一口白牙,說的什么誰也聽不懂。她總是嫌別人家的孩子臟,不許她孩子和村莊里的孩子玩。
大娘和她女兒的一舉一動,都成了我們莊婦女們聚在一起談?wù)摰脑掝}。學她說話,學她走路。還學小女孩兒,然后笑做一團,笑出了眼淚,笑出了口水,忘卻了自己的煩惱。
老女人說她是妖精,小媳婦和大姑娘則說她是仙女,眼睛總是追著瞧。
大爺是莊子里的大人物了,他有文化,也不見他下地干活,每天穿戴的干干凈凈。有事有話就站在自家門口前的臺子上講,一講就老半天,還意猶未盡。男人們聽得云里霧里,似懂非懂。女人不敢出門聽,只在自家院里或門口聽,聽不懂,就是想聽。
大爺天南地北的講,還愛拿村莊里的人跟上海人比:莊里人沒文化、莊里人不講衛(wèi)生、誰家丈夫打媳婦、兄弟為一點小事也爭執(zhí)不下,大打出手。這些事都是大爺深惡痛絕的,也就是他講話的題材,他站在當街振振有詞,誰也不敢反駁他。當他結(jié)束講話的時候,總是說:“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得講道理?!?/span>
道理講多了,男人們議論,“這道理,那道理,說了半天都是他的道理,”就有人私下里叫他劉道理。后來不知道是誰直接叫他劉道理,大爺微微一笑,似乎很樂意接受這個綽號。從此劉道理就叫開了,拾幾歲了孩子們也這么叫。
大爺?shù)牡览矶啵l也說不過他。后來他還在村里辦了識字班。村里青年男女一有空就會往他家門口去,自己帶了板凳。大爺拿出一塊自制的小黑板,掛在門框上,在黑板上寫字教莊里人認。我娘就是那會兒認識了自己的姓和我爹的姓。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見了王和劉兩個字,她都能辨認出來。
到后來村莊里有誰跟誰吵架了,還學著大爺?shù)目跉庵肛煂Ψ?,“你說話得講道理??!?!?/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