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爸給我的印象，高大、威猛、聲音洪亮、不易接近。
爸年輕時的工作很特殊，所以打小兒我便沒和他一起生活，而他也只有過年的時候才來看我和爺爺。小時候最期盼的就是爸要來家里，我會設(shè)想著很多和爸相處的日子。讓爸領(lǐng)著我串胡同，讓所有人都看到我和我爸；讓爸騎車帶著我，我站在自行車的后架子上摟著他的脖子兜風(fēng)；讓爸給我買玩具，最好的內(nèi)種；讓爸給我堆雪人，所有小孩兒都羨慕的內(nèi)種；還有，我要對我爸說，爸，我特喜歡你。
但每次見到我爸，我所有的話都掖在了心里。我爸喜歡女兒，對我姐很親近，對我有些兇，所以我一直都不敢太靠近我爸，之前設(shè)想的那些當(dāng)然也沒機會說出口。姐調(diào)皮，爸從來不會說姐，而我不知為什么，只敢站在一邊兒偷偷看我爸。
爸對我也不是不搭理，只是從我記事起，爸每次見我似乎對我總有些不滿。他總覺得我太悶，話太少，爺爺太寵我，而我有許多不招他喜歡的毛病。但他偶爾高興的時候喜歡把我抱起來，他力氣很大，可以把年幼的我瞬間舉過頭頂。爸說，兒子你快點長大吧。那一刻，我覺得我爸也是愛我的。爸喝了酒，話很多，會把我叫到跟前，兒子兒子的，說很多話。我爸喝了酒，從來不會罵人。呵呵，奇了怪了，他喝完酒的脾氣比平時好太多。
我漸漸長大，懂得了很多人情世故，懂得了很多親情的微妙關(guān)系。多年父母不在身邊，讓我從心底有一種自卑。對父親的感情，多了許多怨恨。漸漸地，我不再奢望我爸對我更多的關(guān)心和理解。
12歲，爸工作穩(wěn)定，把我從爺爺身邊接走。從此，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從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變成叛逆暴力絕望交織的少年時代。之前，我的成績一直不好，我爸是個特別要面子的人。每天工作再繁忙，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坐我房間盯著我看書學(xué)習(xí)。其實，我并不笨，我只是不喜歡學(xué)校里的東西不喜歡書本里的東西。我很早就意識到，把精力都花在無聊的課本里，遲早有一天我會失去我自己的想法。
我最反感爸坐在我身邊逼我寫作業(yè)。我知道，他迫切地希望我的成績能提高，他希望我能考上重點高中，上一所好大學(xué)。不僅為了我自己，也為了他的面子。姐比我大五歲，成績好，一直是爸的驕傲。爸總對我說，你要是有你姐姐的十分之一我就滿足了。他可能不知道，這句話，在我心里是那么刺耳，足足讓我記了十年。
我很倔，從不服氣爸對我的管教，因此，挨了不少打。我爸打我，是特別狠的內(nèi)種。所以，和我爸住一起的時候，我對他又恨又怕，但每次杠起來，我也決不服軟。周而復(fù)始，我和爸之間的關(guān)系僵到了冰點。我如他所愿地打折擦邊球一樣考入了重點名校高中，自此，我也決絕地選擇住校，即便學(xué)校離家非常近。
讀了大學(xué)，我很少回家，也不讓爸來看我。暑假我會回北京陪爺爺，過年也隨家人一起回北京。爸對爺爺很孝順，有次，我看到爺爺坐在院子里，爸站在爺爺身邊，幫爺爺彈去肩膀上零星的白墻灰，然后點了支煙給爺爺。窗臺后的我居然很羨慕，羨慕這樣一對父子。大學(xué)時代的我基本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過生活，很早我便開始和同學(xué)做點小生意。栽了不少跟頭，吃了不少苦，后來也逐漸走上正道，也因此，我不再向家里要錢，吃飯喝酒交朋友談戀愛都是靠自己干副業(yè)掙的錢。爸因此對我的看法改變了很多，但嘴上從來不說。
五年前的父親節(jié)，我第一次給爸買了禮物，一條領(lǐng)帶。爸看了看，說，我這年紀，不適合。說罷就丟到一邊，我心里窩火，一句話也沒說走出家。后來，姐給我打電話，說爸在我出門以后就試了試領(lǐng)帶，自言自語道，還挺好看的。嗯，領(lǐng)帶爸到現(xiàn)在還留著。
實話說，我一直也不明白，到底從什么時候起和爸的關(guān)系鬧得很僵，究竟又是什么原因讓我們都不肯低頭，我們之間似乎有天大的積怨，但老天卻讓我們在此生成為了父子。年邁的爺爺一直都為爸和我的關(guān)系操心，他一直想要化解我們之間的隔閡，勸完我爸又繼續(xù)勸我，可不知為什么，我和爸在一起，似乎氣場總不和。冷場是常事，偶爾可以心平氣和一起聊天，但總會鬧到最后不歡而散。而爸和我一旦僵持起來似乎都不顧及爺爺?shù)母惺?，想來也挺后悔的?/span>
和爸的關(guān)系在三年前開始緩和?？赡芪覞u漸懂事，不再任性，而爸畢竟也年過半百，脾氣變得溫和了很多，姐也在其中做了不少工作。爸開始主動和我套近乎，打聽我喜歡什么，他有機會就會幫我買我喜歡的東西。有次，我值班，爸半夜跑到值班室，看到他我一愣，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爸說，沒事兒，我就來看看你。我聞出他身上的酒氣，又看到他有些黯然的眼神，我知道他有心事。他坐在我值班室的床上抽了支煙，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后來爸經(jīng)常打電話叫我回家吃飯，飯桌上我們話不多，但很少吵架了。爸很關(guān)心我談戀愛的事情，總是喜歡旁敲側(cè)擊。姐說，咱爸想抱孫子了。我回姐，不是有外孫女嗎？姐說，不一樣。我沉默。姐后來說，爸年紀大了，他終究是最疼兒子的，兒子是他的命根子，弟弟，早點讓爸抱上孫子。
一次飯局，爸喊我一起。飯后，喝了很多酒的爸疲憊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開著車窗。到家后，我扶著爸坐在沙發(fā)上。爸昏昏沉沉地斜靠著，我去端了點熱水喂給他。爸醉醺醺地抓著我的手，我看到他鬢角的白發(fā)和眼角的皺紋，原來，長大后的我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我的父親，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變老了，我沒有意識到這個在我心里一直強悍火爆的男人如今也已經(jīng)是一位外公了。
爸學(xué)會了微信，喜歡找我聊天。剛開始他只打字，打得特別慢，我的手機上總是顯示" typing..."。我不耐煩，告訴他，你可以摁著說話。我爸捉摸了老半天，發(fā)來一條語音，里面是他特興奮的聲音：這玩意兒居然可以說話。之后，他有事沒事就給我說一段兒。再后來，爸學(xué)會了發(fā)表情，打字速度也變快了。更可愛的是，爸會賣萌，賣的恰如其分。我和我姐都特開心。
在國外的時候，爸從香港給我寄了包東西，提前發(fā)了信息說是個驚喜，他猜我一定會喜歡。我以為是一塊我喜歡的手表，還憧憬了老半天，說真的，也從心底覺得我爸簡直變了個人。貨到后，我打開，居然是幾包黑巧克力。而且，這巧克力在美國的零售小超市都能買到，郵費都能買很多了。我特?zé)o語地給我爸發(fā)信息說，以后寄之前說一聲好么。我爸發(fā)給我一個委屈的表情，接著說，我以為你愛吃。一瞬間，我突然感受到了那份缺失的幸福和感動。
奶奶在爸出生后不久就離開了，爸是爺爺一手帶大的。爺爺過世時，我第一次看到爸哭。他默默地跪在爺爺身邊哭。晚上，爸拉著我，突然說出，崽啊，我沒爸了，我從小沒媽，現(xiàn)在爸也沒了。望著嚎啕大哭的爸爸，我悲從中來。輪回和命中注定，誰都承受著屬于自己的那份酸甜苦辣。
幾天前，在微信分享了首歌，<紅蜻蜓>，爸沒留言，卻點了個贊。今兒中午，本想給爸打個電話，后來還是發(fā)了條短信，六個字兩個標點：老豆，注意身體。估摸著十分鐘后，爸回了句，謝謝我的兒。
父子關(guān)系，是一種特別難以說明的情感。其中的滋味只有父親和兒子兩人明了，少不更事，但歲月最終都教會我們，男人之間的情感，最重要的是兩個字，尊重。
父親節(jié)，希望爸健康快樂，也祝爺爺一切安好。
豆豆
北京
2013年6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