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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若雪 & 圖源 / 堆糖

薺菜到了農(nóng)歷三月，已經(jīng)老了。它在菜心中抽出長長的莖，莖頂戴著一頂白色碎米粒小花帽，聞一聞，有淡淡的清香。如果有一片薺菜，遠看，就像個大姑娘穿著碎花裙子躺在野地里，野雖野，野得別致，一點兒也不張揚跋扈。三月三，薺菜賽靈丹。這一天早上，家家用薺菜花煮雞蛋，說吃了可以明目、治頭痛。小時候不知道這些，我只喜歡薺菜煮過的雞蛋。那帶著花香的雞蛋，一年一度只有一次。三姐會給我編一個各色毛線的蛋簍子，讓我掛在胸前炫耀。離開江寧后，此景此味只能在夢里尋。

這一天，鎮(zhèn)上也有集趕。

我的故鄉(xiāng)夾在龍都鎮(zhèn)和湖熟鎮(zhèn)之間，兩個街上的集市都可以趕。湖熟是南京特產(chǎn)“鹽水鴨”的故鄉(xiāng)，集市相對更大更熱鬧，街上有一家老親——我父親的姑姑。去趕集，拜訪姑婆在我們家可是一件盛事。父親要換上干凈的行頭，挎上一只藤籃。藤籃是用細柳條編的。父親每年在柳條垂綠絳之前，用鐮刀割回綴著黃芽蕾的柳條編筐挑土，編籃提菜。父親編柳條的時候，我喜歡安靜蹲在父親跟前。柳條在父親手里非常柔韌，像花旦的腰肢，任父親彎來折去，怎么也不斷。父親把一根柳條從另一根底下抽出來，又甩出去，那分明是花旦在甩著水袖?！八洹币徊ㄒ徊ㄊ幯_去，把我的童年蕩漾成一片綠色。

要去趕集了，父親在藤籃里放上一塊雪白的紗布，那是用來遮擋熟食的。然后，招呼母親，牽著三姐，偶爾還要抱著我。

我們沿著圍圩埂走。圩埂就是河堤，這是我少時放羊放鵝的地方，也是哥哥在中秋節(jié)前后罩螃蟹的地方。在灘涂上挖好一個個坑，半夜提著馬燈，去收跌進坑里的螃蟹，運氣好還能收到烏龜、王八。收回的螃蟹，母親在第二天晚上清蒸一盤。傍晚，照舊在屋外支好小方桌。有月亮的夜，就著月光吃螃蟹。這樣的晚餐特別緩慢、滋潤與滿足。父親吃螃蟹很細心。我吃完的蟹，父親把蟹爪全部摞過去，用一個鐵制的小耙子掏蟹爪里的肉。我覺得父親手里的蟹肉才是最美味的。從小凳子上跳下來，趴在父親手臂上，等他一耙出一點點蟹肉，就像久久沒有饞過葷腥的貓咪一樣，頭一伸，嘴一張，父親順勢把一丁點蟹肉送進我嘴里。

走過三里地，爬上一座拱木橋，橋下就是“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秦淮河。

姑婆對娘家人非常看重。她的家是木質(zhì)的兩層小樓，樓下是廳堂，樓上是姑婆的臥房。我的記憶里，她已經(jīng)老得下不了樓了，一旦聽到娘家來人了，就在樓梯口問大表叔：“家里誰來了？”照例，父親領著一家人上樓給姑婆問安。姑婆留下我和三姐，從床頭的玻璃罐子里掏出一些糕點，如桂花糕、綠豆糕。那時的桂花糕有桂花的香味，綠豆糕則有一種說不出的糯香。我離開故鄉(xiāng)后，它們則成了殘留在味覺里的歷史。袋子裝滿后，姑婆還會拿一兩角錢塞在我和三姐手里，同時擺擺手，讓我們不要說話。我下樓時，聽到姑婆站在樓梯口吩咐表叔，去街上端肉絲面給大家吃。

姑婆家門外是一條弄堂，弄堂右拐十幾米就是大街。弄堂口斜對面是國營飲食店，伙計穿著白大褂，帶著高高的廚師帽，拿著鍋鏟敲著平底鍋，高聲叫著:“煎餃兒，彎餃兒，好吃的嘞，要吃的里面坐?！庇挟斀趾妗盎钪樽印薄袄锩嬉呀?jīng)有了頭、翅膀、腳的痕跡，這種亦雞亦蛋的雞蛋，是父親的最愛。母親覺得這種食物看起來又丑又惡心，她自己不吃，也不許我和姐姐吃。父親曾偷偷地問我要不要吃，看看剝開的蛋殼里有蜷曲的小雞模樣，想想母親的告誡，我搖搖頭。母親還說小孩子不能吃魚籽和雞爪，說吃了魚籽不會打算盤，吃了雞爪，頭發(fā)梳不好。看那黃澄澄的魚籽，受不住誘惑，背著母親偷偷嘗了嘗。吃完后趕緊打了一遍算盤，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所學的算盤口訣不曾忘。打一遍沒錯，再打一遍還是沒錯，大喜。我還發(fā)現(xiàn)，魚籽實在很美味。母親是不會騙我的。她是文盲，只是在重復老一輩人的交代而已，至于正確與否，我替她驗證了。

弄堂口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小人書攤，這種攤子趕集時才有，一分或二分錢可以看一本小人書。攤主準備了若干條馬扎，就是帆布繃面可以收攏的小凳子。看小人書的各種年齡都有，有戴著老花鏡的老人，有靠在墻邊的青年，有十來歲的男孩，女孩子很少。父親領著我，和攤主交代一番，然后他回姑婆家和表叔聊家常。我把一上午的時光花在小人書上。后來，過年的壓歲錢我全部用來購買小人書，“全盛時”有四十多本。父親給我釘了個簡易書架，用以擺放。這一嗜好一直維持到小人書走向沒落。

父親再次出來時，已經(jīng)是中午飯的時間了，和攤主結(jié)了賬，回姑婆家吃飯。吃完飯，父親提著藤籃，籃里的白紗布拱起來了，下面臥著的是肉包子或煎餃之類的點心。

跟著父親，一路說著跳著。遠遠地，看見一條黑不溜秋的狗，尾巴左右甩得歡快。還沒靠近，它站著，尾巴停住了，然后一個轉(zhuǎn)身，掉過頭，又甩起尾巴。我扔下父親，追著狗。父親一個口哨，狗轉(zhuǎn)身看看我又看看父親，似乎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撒開蹄子跑，邊跑邊回頭看我，總也不讓我靠近它。我在黑狗身后跑得氣喘吁吁，父親在我身后大笑。

累得不行，回頭跑向父親，父親放下藤籃，一把抓起我的雙手，把我駝在肩上。黑狗停下來，看看我，尾巴不緊不慢左甩一下，右甩一下，跟在父親身后回家。

—   The End    —

作者簡介：

若雪：從容入世，素心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