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專欄】
文:張中信
版式設(shè)計:湛藍(lán)
圖源:堆糖
成都書系列
十四萬人齊解甲
——?dú)v代文人與成都之花蕊夫人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
這首詠嘆國破家亡的哀怨之作,充滿男子漢的激昂和憤懣。然作者并非須眉男子,而是一個柔弱的宮中女子,她的名字叫花蕊夫人,后蜀皇帝孟昶的寵妃。
花蕊夫人,以其特有的天才詩情,像一顆劃過文壇的璀璨流星,閃爍著靈性和睿智,把我們的思緒引向刀光劍影、波詭云譎的五代十國時代。
花蕊夫人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位宮中女詞人。她以“宮中人”的身份寫“宮中事”,全景式地勾勒了宮廷生活的脈絡(luò)。她創(chuàng)作的百余首宮詞,既是一部寫實(shí)紀(jì)事的宮廷史詩,也是一部記錄國家興盛衰亡的“史記”。在她的筆下,宮事、宮景、宮情、宮怨、宮悲,生動清晰,婉約典雅,自然天成。
花蕊夫人本姓徐,出生于灌縣古城(今四川都江堰市)。其父徐國璋原為前蜀皇帝外戚,前蜀滅亡后,見諸侯紛爭,狼煙不斷,便急流勇退,棄官歸田,以詩書自娛,過著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居生活。僻居鄉(xiāng)村時,他常去青城山采藥,并用自制偏方為老百姓免費(fèi)治病,再口碑甚佳,被當(dāng)?shù)厝俗馂椤盎钌裣伞薄?/p>
關(guān)于花蕊夫人的出生,野史中有“花蕊感孕”之說。傳說其母夢見芙蓉花開,吞下花蕊,遂生下一女,取名慧?;蹆撼錾?,徐氏見女兒貌若天仙,聰慧過人,便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他們在宅院的后面專門為女兒修了一座后花園,樓閣亭臺,小橋流水,一年四季,鮮花不謝?;蹆旱拈|房、書舍、琴室、劍廳均坐北朝南,一字排開。窗下是曲折蜿蜒的羊馬河,對岸是古樸寧靜的小場鎮(zhèn)。
在這座被稱作“慧園”的后花園里,慧兒3歲開始習(xí)字學(xué)詩,6歲吟詩作畫,9歲彈琴歌舞,12歲騎馬舞劍,長到15歲時,已出落成風(fēng)姿綽約、才情橫溢的天之驕女。當(dāng)?shù)氐倪_(dá)官貴人、紈绔子弟紛紛托媒求婚,均被徐國璋婉言謝絕?;蹆阂仓?jǐn)遵慈訓(xùn),花前賦詩作畫,月下?lián)崆倥獎?,?jīng)冬歷春,孜孜不倦。像一只浸潤在文化長河中的蜜蜂,她不斷地采集花粉,編織著屬于自己的一個又一個少女懷春夢。
徐慧17歲那年,適逢蜀主孟昶降旨選美,被選中入宮,因其絕世的容貌和驚世才情一路“過關(guān)斬將”,在三千美女中脫穎而出,讓蜀主孟昶也為之心搖神曳:愛卿真乃絕代佳人,足以美蓋世間美女,西施消瘦了一點(diǎn),沒卿豐滿;貴妃豐腴了一些,沒卿苗條;貂蟬個頭不夠,沒卿高挑。卿就是卿,歷代美女無法比擬。世人愛以花比美女,依朕看,花亦不足以擬其色,而似花蕊之翾輕也,賜卿別號“花蕊夫人”吧。剛剛?cè)雽m的徐慧,便博得了孟昶欽賜“花蕊夫人”的千古芳名。
蜀主孟昶自從父皇手中接過皇位以來,他尚能體恤民意,任用賢臣,國內(nèi)還算比較安定,可北方的大宋一直虎視眈眈地威脅并窺視著后蜀。面對強(qiáng)勢的大宋,孟昶日夜不寧?;ㄈ锓蛉艘娀噬蠍瀽灢粯罚膊槐阃妻o,走至花旁,隨手折下一枝芙蓉,拿在手里輕輕把玩著,一首宮詞應(yīng)聲而出:
春風(fēng)一面曉妝成,偷折花枝傍水行。
卻被內(nèi)監(jiān)遙覷見,故將紅豆打黃鶯。
花蕊夫人吟罷,倚在花枝旁含情脈脈地望著孟昶。此時的孟昶已被花蕊夫人的才情完全折服了,見她綽綽風(fēng)姿立在花叢中,那種風(fēng)情又怎是言語所能表達(dá)的,不禁脫口而出:“好一個花蕊夫人!”這些日子,也只有花蕊夫人出現(xiàn)在身旁,孟昶才能一掃心中的煩惱。
此后,孟昶對花蕊夫人更是寵愛有加。孟昶知道她最喜愛芙蓉和牡丹,為博其歡心,在宮中特別建造了一座“牡丹苑”,并從外地征調(diào)來很多善種牡丹的工匠,培植了許多異種的牡丹。后蜀的宮中,乃至成都城內(nèi),一夜之間幾乎變成了芙蓉和牡丹的天下。
由于皇家的青睞和影響,成都城中,連尋常百姓家也開始種上了芙蓉和牡丹。每當(dāng)花開季節(jié),花兒遠(yuǎn)看如朝霞燦爛,近聞則花香濃郁,鮮花錦簇中的成都顯得更加讓人流連忘返。
花蕊夫人不僅美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更富有文學(xué)才華。孟昶也本是個才子,經(jīng)常與花蕊夫人對詩吟句,填詞作賦。夫唱婦隨,恩愛無比。只有這個時候,孟昶疲憊的心才會變得輕松一些。
蜀國雖名為國,卻只是偏安于一隅的一個地方小王朝,民生勉強(qiáng)可以自保。北方有強(qiáng)大的宋朝,君主趙匡胤自陳橋兵變后,勵精圖治,一心要平定天下。孟昶深知在兵強(qiáng)馬壯、幅員遼闊的大宋王朝面前,蜀國想與之分庭抗衡是絕對不可能的,然而他又不甘心做亡國之君。于是,他一方面向大宋捐餉納糧,俯首稱臣,另一方面又試圖整軍備馬,以期拼死抵抗。花蕊深知孟昶的苦悶,可她一個弱女子于軍國大事又能幫上什么忙呢?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孟昶苦悶時,以她的溫柔來撫慰他。孟昶知道花蕊夫人的良苦用心后,對其愈發(fā)疼愛有加。
公元965年,宋太祖派出兩路大軍分別從北路、東路進(jìn)兵,攻打后蜀。在北宋的強(qiáng)大攻勢面前,后蜀軍隊潰不成軍。朝堂上文武百官分成兩派,一派主張出戰(zhàn),一派主張投降。后宮早已慌作一團(tuán),嬪妃們惶惶不可終日。那些一觸即潰的后蜀軍隊,根本無法面對勢如破竹的大宋軍隊。為使后蜀百姓免遭戰(zhàn)火禍害,孟昶只得向宋太祖趙匡胤修表請降,甘愿作一個亡國之君了。
宋太祖趙匡胤接受孟昶的請降,蜀國君臣暨后宮佳麗全部成了北宋的階下囚。后蜀王國宣告滅亡了。
后蜀降宋,孟昶一夜間由天子淪為階下囚。宋太祖趙匡胤接到孟昶的降表后非常高興,命令孟昶即刻帶著家眷到首都汴京接受封賞。宋太祖接見并安撫孟昶后,封孟昶為檢校太師兼中書令,授爵秦國公。這樣做無非是想收攬人心,為其他降將作一個榜樣而已。
第二天,花蕊夫人同孟母太夫人一起進(jìn)宮謝恩。趙匡胤早就聽說過花蕊夫人美貌非凡,才情絕世。當(dāng)花蕊夫人含羞走至趙匡胤跟前,太祖審視之下,不覺心中暗自驚嘆:好一位傾國傾城的蜀中美人!這次相見,花蕊夫人給宋太祖留下了無法忘卻的印象,太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得到花蕊夫人!”
那次相見,花蕊夫人從趙匡胤的目光中似乎預(yù)感到一些不好的兆頭。她終日提心吊膽,暗中企盼上天保佑她與孟昶能夠平安無事,相伴余生。
一天晚上,宋太祖突然召見孟昶進(jìn)宮宴飲?;ㄈ锓蛉祟A(yù)感到不幸就要降臨,很想叫孟昶不要去,卻又無法阻止。轉(zhuǎn)念又想,若太祖真起了殺害孟昶之心,躲過了今日也躲不過明日,一切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夜深了,孟昶還沒有回來,花蕊夫人擔(dān)心至極。直到夜半時分,孟昶才酒醉歸府,她那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然而,第二天早上,孟昶便覺得胸悶氣喘,吃不下飯。花蕊夫人慌了,急忙請御醫(yī)前來診治,不料孟昶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沒過幾日便臥床不起,生命垂危。
花蕊夫人守著病危的丈夫,暗自流淚。她知道是自己害了孟昶,孟昶這次患病太突然,不能不叫她起疑。然而她除了在病床前哭泣,壓根無處傾訴,她能指控宋太祖毒害了孟昶嗎?
孟昶望著床前流淚的愛妃,自知將不久于人世。此前,他還暗自慶幸終于保住了一條命,可以和愛妃長相廝守了。他實(shí)在舍不得丟下愛妃,然而他已沒有力氣再為愛妃描眉抹脂了。不久,孟昶死于府邸,年僅47歲。
孟昶死后,花蕊夫人十分悲傷,孟昶的母親則更加悲痛欲絕。她親眼目睹了宋太祖對花蕊夫人流露出來的喜愛之情,也明白兒子為什么會暴斃。后蜀亡國在先,兒子身死在后,她也實(shí)在沒有希望活下去了。幾日后,老夫人也含恨絕食而死。
花蕊夫人明白孟昶的死因,深知正是自己給孟昶帶來了殺身之禍。她入宮雖然短暫,卻與孟昶夫妻情深。如今孟昶離她而去,又怎能不讓她傷心欲絕呢!她想隨孟昶而去,卻沒有自殺的勇氣。她身著孝服為丈夫守靈,既悲恨丈夫的先她而去,更感嘆自己的身世飄零。
宋太祖自從見了花蕊夫人后,便開始神不守舍。多次傳召花蕊夫人進(jìn)宮陪酒?;ㄈ锓蛉松碡?fù)亡國喪夫之痛,哪有心情飲酒作樂,然君王的命令不得不從。酒席宴上,太祖命她飲酒歌舞,她實(shí)在無法強(qiáng)顏歡笑。然而,她那冰清玉潔的神情,卻勾起了趙匡胤加速占有她的欲望。為討好她,使她早日忘卻亡國喪夫之痛,不久便加封她為妃子。
花蕊夫人本善工筆,為紀(jì)念亡夫,她親手描繪了一張孟昶的畫像,供奉在內(nèi)室中。每日對著畫像祭拜,以慰藉自己心中之苦,祭奠孟昶的在天之靈。
趙匡胤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幅畫,心中頓起狐疑。追問花蕊夫人所供奉的究竟是何人?花蕊夫人察顏觀色,見太祖面帶怒容,便機(jī)智地回答:“臣妾供奉的是張仙的畫像啊!民間傳說對張仙祈禱,可以保佑生子。臣妾是希望能夠為陛下生下龍子。”太祖聽后轉(zhuǎn)怒為喜,也就不再追究了。
宮中的嬪妃們卻因此對“張仙子送子圖”信以為真。在那個母以子貴的年代,誰不想多生龍子求得皇帝的寵幸呢?便都在自己的居所供奉著“張仙”的畫像。一時間,宮中供奉祈禱之風(fēng)大盛,也算是冥冥中對孟昶的一種祭祀吧!孟昶泉下有知,也一定會十分感念。
宋太祖對花蕊夫人雖然寵愛有加,在準(zhǔn)備立她為皇后的事上卻受到了朝臣們的極力阻礙。自打被宋太祖占有后,花蕊夫人就變得不茍言笑。一開始這種矜持尚能吸引皇帝的眼球,日子久了,太祖也就厭煩了。他畢竟是皇帝,三宮六院美女如云。不久,太祖就喜歡上了左衛(wèi)將軍宋偓年僅十七歲的女兒,并很快立她為皇后。此后,花蕊夫人在深宮中就更加寂寞了。
花蕊夫人終于病倒了,她多么希望宋太祖能來看望她。然而太祖整天待在宋皇后宮中,似乎早已忘記了自己費(fèi)盡心機(jī)弄到手的美人。花蕊夫人終于失望了,她沒有為丈夫守節(jié),反而委身于害死自己丈夫的仇人,她還有何面目去見先她而去的夫君孟昶呢?一個寒冷的秋夜,花蕊夫人帶著羞愧與悔恨,寂寞地離開了人世。
花蕊夫人短暫一生寫就的158首宮詞,經(jīng)十笛、艷娘等藝人整理、演唱和傳播,很快便在民間廣泛流傳。經(jīng)加工編纂成《花蕊宮詞百首》,盛傳于世,堪稱中國宮廷藝術(shù)絕無僅有的奇珍異品。
中國封建王朝自秦以降,泱泱華夏王朝林立,一統(tǒng)天下有之,偏安一隅有之。關(guān)于宮廷的記載汗牛充棟,可唯獨(dú)前蜀,后蜀留下了獨(dú)創(chuàng)性的“宮詞”,且作者均為宮中之人。相比李白,李商隱等文人墨客所寫的宮廷詩,何其天壤有別。這應(yīng)當(dāng)是蜀文化發(fā)展的一個與眾不同的顯著特例。
解讀花蕊夫人的宮詞,我們首先看見的是她筆下皇宮內(nèi)苑美輪美奐的景色,以及沒有戰(zhàn)爭陰霾的氣象:
五云樓閣鳳城間,花木長新日月閑。
三十六宮連內(nèi)苑,太平天子住昆山。
抒寫皇帝與妃子帶著喜悅的心情回宮,顧盼夕陽映照下的花樹,細(xì)數(shù)著錦江上的歸船,真乃氣象萬千:
翔鸞閣外夕陽天,樹影花光遠(yuǎn)接連。
望見內(nèi)家來往處,水門斜過罨樓船。
至于蜀后主居住的這座歷史文化古城,花榭歌臺,在她的筆下則更是令人神往:
離宮別院繞宮城,金版輕敲合鳳笙。
夜夜月明花樹底,傍池長有按歌聲。
而對皇宮內(nèi)太監(jiān)和宮女們嬉戲采蓮場景的抒寫,則顯得更具人性味和生活氣息:
內(nèi)家追逐采蓮時,驚起沙鷗兩岸飛。
蘭棹把來齊拍水,并船相斗濕羅衣。
在花蕊夫人這些宮詞中,大凡皇宮生活,帝王起居,君王上朝,君王巡幸,無不涉獵。對帝王微服私訪,巡幸市井的抒寫,則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千多年前的成都市井生活:
春早尋花入內(nèi)園,競傳宣旨欲黃昏。
明朝駕幸游蠶市,暗使氈車就苑門。
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還在宮詞中對宮庭間的傾軋和爭斗,作了十分逼真的描述:
斗草深宮玉檻前,春蒲如箭荇如錢。
不知紅藥闌干曲,日暮何人落翠鈿。
可以放膽說,花蕊夫人及其宮詞留給天府成都的歷史影響以及藝術(shù)品質(zhì),要遠(yuǎn)遠(yuǎn)超過她的亡國夫君蜀主孟昶。那么,就讓我們以清代詩人黃俞的詩作《花蕊夫人宅》,當(dāng)作本文的結(jié)束語吧:
歌舞當(dāng)年進(jìn)蜀王,應(yīng)憐遺址牧牛羊。
茸茸細(xì)草堆芳徑,漠漠寒煙覆短墻。
城上豎旗千載淚,宮中題恨滿簾霜。
英雄多少埋荒土,不及夫人姓字香。
作者簡介
張中信,字峰源,四川通江人,經(jīng)濟(jì)學(xué)研究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成都市青羊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琴臺文藝》執(zhí)行主編。曾榮獲“全國優(yōu)秀讀書家庭”“四川省優(yōu)秀青年”稱號。出版《風(fēng)流板板橋》《匪妻》《失語的村莊》《哦,野茶灞那些事兒》《成都書》等著作25。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榮獲四川文學(xué)獎和冰心散文獎等多種獎勵。
香落塵外書齋——香落塵外平臺團(tuán)隊
總編:湛藍(lán)
執(zhí)行總編:風(fēng)剪云 名譽(yù)總編:趙麗麗
總編助理:無兮 特邀顧問:喬延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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