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者：劉莉莉
【紅樓人物之三十四、三十五】賴嬤嬤、趙嬤嬤：
嬤嬤，音：mó mó，一般指老年婦女，后引申為乳母、仆婦。有關“嬤嬤”的最早記載見于明代梅膺祚編著的《字匯·女部》，其中“嬤……俗呼母為嬤嬤”，明確的指出“嬤嬤”是“母親”的俗稱。元朝武漢臣的雜劇《生金閣》第二折中寫到：“我家中有個嬤嬤，是我父親手里的人，他可也看生見長我的”，此處的“嬤嬤”指老年仆婦。后來很多文學作品中也有設計到同類人物，如明湯顯祖的《邯鄲夢》、明末凌濛初的《二刻拍案驚奇》、清魏秀仁的《花月痕》、清文康的《兒女英雄傳》等等。
較于前人的這些作品，《紅樓夢》中的嬤嬤形象更多更豐富，主要也是兩類，一類是指打雜辦差的年老仆婦們，一類是指各位主子的乳母們。其中為乳母的“嬤嬤”是曹雪芹嬤嬤形象的重點描寫對象。因此，曹雪芹為她們設定了各自精彩的片段，從而使她們成為《紅樓夢》中一個不可或缺的群體。曹雪芹之所以如此重視此類人物，或者緣于其曾祖母孫氏，也就是曹璽的妻子，她曾經被選為康熙皇帝的保姆。而這種關系，對于曹家與皇家的關系有著很重要的影響。魯迅先生的《小說舊聞鈔》中曾引用陳康祺《郎潛紀聞三筆》卷一中一段話：
“康熙己卯夏四月，上南巡回馭，駐蹕于江寧織造之署，曹世受國恩，與親臣世臣之列。爰奉母孫氏朝謁，上見之，色喜，且勞之曰：‘此吾家老人也’。賞賚甚渥，會庭中萱花開，遂御書‘萱瑞堂’三大字以賜?！?/span>
從這段話可以明確的看出孫氏與康熙的關系是曹家與皇家的特殊關系中非常重要的一點。再者，在當時的滿族權貴家庭中，“嬤嬤”這一特殊群體本就是非常重要的群體，她們或多或少都影響著幼年時期的曹雪芹，在他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都占有一席之地。所以，《紅樓夢》中有意無意之間都會對這一群體進行多方位的描寫。下面我們分為幾種不同的類型來分析《紅樓夢》中這些各有特色的嬤嬤形象。
紅樓嬤嬤第一類，借勢而進型乳母。這一類代表人物首推賴嬤嬤和趙嬤嬤。
賴嬤嬤：
賈府大管家賴大的母親，是賈府中最有體面的嬤嬤，簡直可以成為紅樓第一嬤嬤。在賈府這樣的貴族之家中，精明的奴仆會把握時機借勢興家。賴嬤嬤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不僅自己在府中頗得體面，兒子也是賈府的大管家之一，而且她們家已經在賈府之外另置了產業(yè)。雖然她自謙為“我們破園子”，但事實上卻是樓臺亭榭，林泉木石，無一不有，并且治理得井井有條，一片荷葉，一根爛草皆充分利用。她的孫子賴尚榮在其庇蔭之下，從小就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大，花的銀子可打出個銀人來，何等的嬌生慣養(yǎng)可見一斑。且在主子的保薦下，不僅擺脫奴籍，還讓孫子躋身宦海，這對于賴家來說可是翻天覆地的巨變。賴嬤嬤自己也是出門有下人環(huán)繞、丫頭伺候，進門可與賈母斗牌、閑話，這樣的體面，在賈府的下人中是頭一份，也是獨一份，這些都足以見得賴嬤嬤在賈府混得如何風生水起了。
賴嬤嬤之所以能夠有如此的地位，主要還是在于她精明圓滑的腦子，明察秋毫的眼力，見機行事的能力。對于這個人物的性格描寫，作者運用了細膩而微妙的筆法。
第一，可以審時度勢，恰如其分的把握時機開解麻煩。周瑞家的兒子混鬧被鳳姐懲處，她能在關鍵時刻出面求情，理由充分且極具說服力，一為王夫人掙面子，二為鳳姐處事留余地。雖是簡短的幾句話，但細想之下會發(fā)現，她的適時調解，能不讓王夫人留心？能不讓鳳姐警醒？能不讓周瑞一家感激涕零？這種幾處有益的事兒，她做的八面玲瓏，正是她性格中處世圓滑的一面。
第二，可以揆情度理，適可而止的勸導寶玉。對于寶玉挨打，書中更多的是通過各個人物的情感描寫來反映他們的各自態(tài)度，至于如何正面的評價，作者也是通過賴嬤嬤之口來表現的。她說寶玉：
“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里。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扎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里你珍哥兒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么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里看著，耳朵里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guī)矩，只是管的到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侄兒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罵我呢！”（第四十五回）
這段話非常誠懇而且很有力度，是對賈府家門傳承如何教子的一次全方位的評價。從榮國府的賈政到賈赦，再從寧國府的賈敬到賈珍，都是在同樣的教育下長大的。所以寶玉也應不例外，她的勸說是讓寶玉明白挨打是他應得的家罰。寶玉挨打之后，賈府上下各色人等無不是看著賈母眼色行事。唯獨賴嬤嬤在公眾場合直言相勸，一是因為她們身為乳母對家族子弟及奴仆的調教職責，作為賈府資格最老的嬤嬤，她出面最合適。這正是脂硯齋所說的“大家風范”。如第六十三回林之孝家的也曾對寶玉進行過類似的教導。二是因為她確實對賈政笞撻寶玉表示贊成。因為在世人眼里寶玉的各種乖僻行為確實太出格了，簡直已經達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扎窩子”了，為了家族，為了寶玉個人的修養(yǎng)，也理應由父親出面進行嚴厲的懲處。但她說的很委婉，也很動情，簡直可以說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了，這種方式的勸導，對于逆反的寶玉不失為一種得當的勸解方式。
第三，可以察言觀色，藏而不露的逢迎主子。晴雯是賴大用銀子買來侍候賴嬤嬤的，但賴嬤嬤看出賈母十分喜愛，所以就把伶俐標致的晴雯當做禮物恭恭敬敬的獻給賈母，賈母心中能不歡喜？這說明她很懂得舍與得的關系，不像一般仆婦一樣只想在主子身上謀取而不知給予。這一點就連她的兒媳婦賴大娘也學會了，所以才會在清明之際給寶玉送去大魚風箏，又在隆冬時節(jié)給備受賈母寵愛的寶琴送去水仙和臘梅。雖都是及時應景的現成之物，但這種對待寶玉和寶琴的態(tài)度，肯定會讓賈母開心的。
除上述外，書中有關賴嬤嬤以及賴家的描寫還有不少，此處不贅，但根據這些側面描寫，已經可以顯而易見的看出賴嬤嬤及賴家其他人在賈府中依勢而為的生存方式，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在幾百奴仆中，獨獨他家能夠擺脫奴籍，并且獨立門戶，躋身宦海了。
趙嬤嬤：
趙嬤嬤是賈璉的乳母。在書中只出現了一回，關于她的描寫也僅僅幾千余字。但卻寫的生動活潑，完全可以視為賴嬤嬤此類人物的重要補充。趙嬤嬤是個很清楚自己的份量，也很了解自己的主子賈璉和鳳姐的人。而且能審時度勢的把握時機為自己的兒子謀取適當的職位。
首先，當她發(fā)現找賈璉為兒子求差事沒有結果的時刻，及時轉向更有實際行動能力的鳳姐，這是她性格中靈活的一面。
再者，她很會選擇時機。在賈璉從蘇州回來之際，當著賈璉的面向鳳姐求救，是她最恰當的選擇，使賈璉夫婦不至于互相推諉。
第三，她其實很能言善辯。當她知道元妃省親之事的出現，就馬上明白這會成為她兩個兒子最佳的謀職契機。她懂得鳳姐喜歡被人奉承，所以借元春省親之事大夸皇帝南巡時王家的尊貴，以博得鳳姐的歡喜，從而為她的事用點心。
第四，她處事圓滑，在不斷奉承鳳姐的同時，還很好的袒護著賈璉，這是她最聰明的地方。兩不得罪的夾縫生存方式，讓她能夠獲得利益的最大化。
因此，在一頓飯的談笑風生之間，她就把別人難求之事做成了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隨著鳳姐的一句話，她的兩個兒子趙天梁、趙天棟就成為賈薔南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的重要幫辦。雖然僅僅是一頓飯的描寫，但卻把趙嬤嬤這個人物鮮活的豎立起來，她為人謙遜、行事低調，但卻很會把握時機，無論作風，還是性格，她都是賈府眾多嬤嬤中頗具個性的一位，也是備受作者重視的一位。
所以，作者才會把那一段發(fā)人深省的甄家接駕四次的驚人之語，由她之口侃侃而出，這正是曹家家事在《紅樓夢》中得以體現的點睛之筆，這段文字也為研究《紅樓夢》與曹雪芹的關系、曹家與皇家的特殊關系，都留下了非常重要的線索。
總之，賴嬤嬤和趙嬤嬤及她們的家人都是賈府眾多奴仆中生活的比較如意的一類人物，她們的處事方式決定了她們的人生方向。而她們的處事方式，也是在世俗的多年沉浮后經過認真反思和總結出的人生智慧。雖然以她們的地位和年齡極有可能被寶玉視為“魚眼睛”之列，但我們作為讀者卻不能因為她們的圓滑和精明而苛責她們的人性是丑陋的，因為她們的圓滑和精明從來不是以傷害其他人為前提的，而是以皆大歡喜為目標而不斷完善的。所以，賴嬤嬤和趙嬤嬤也應獲得讀者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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