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后,皇城根下,兩道倩影。
我握著手中的劍,如有千鈞。我不明白,姐姐為何答應(yīng)扇王妃的求親,嫁給那個京中聞名的癡傻郡王,李允。
那人,徒有一副好相貌,無大才無高德,癡傻憨包,怎堪配我武藝高超、才華橫溢,在我心中幾乎無所不能的姐姐?
姐姐一定是顧忌扇王妃母族在武林中的勢力,才勉強答應(yīng),必要時,還得由我唐清韻來力挽狂瀾。
“姐姐,你若抹不開面子,自可讓韻兒去與王妃提,這樁親事,咱們不能許!”
“不可,此事我已書信告知父親,你不許摻和?!?/span>
“我……”
我氣得咬碎一口白牙,舉劍刺入壘土的城墻,再拔出來,土塊以劍尖刺入的點為中心整塊剝落,簌簌落下一片片灰塵。
姐姐卻是神色淡淡,眉間一點朱砂與藍色的劍光揉雜在一塊,顯得本就清冷的眼眸冰寒若雪。
一襲紫裳,背琴而立的姐姐,身后攏著昏黃的天光,淡雅清麗,增一分,嫌多,減一分,則少。
好一個,凌波仙子,皎皎如月。
在我眼中,姐姐永遠是不染塵埃的仙子,不,應(yīng)是塵埃不可惹爾。
親事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迫于姐姐的告誡,不敢多有動作,只好曲線救國,半夜爬扇王府的墻,嚇唬嚇唬傻子郡王,最好嚇得對方婚后,不敢欺負姐姐。
誰知,我才翻進傻子郡王所居的無憂居,卻聽見一道極為熟悉的聲音。
“清歌妹妹,這琴為何無弦?”
“琴弦易改,知己難得?!?/span>
后面那句話的主人,定是姐姐無疑,可是,大半夜,姐姐怎會出現(xiàn)在傻子郡王的無憂居?
難道,姐姐也同我一般,半夜翻墻,嚇唬……相會未婚夫?
既然姐姐在此,我不便現(xiàn)身,只能縮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樹后,隔著繁密枝葉,去瞧石桌旁端坐的兩人。
姐姐仍是一襲紫衣,只背后的劍取了下來,橫放在面前的石桌上,樂正郡王李允則是一襲月白清袍,腰間一根玉帶束縛,紫冠束發(fā),單從面相服飾上來看,李允擔(dān)得起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可一旦開口說話,便將這美感破壞了三分,再配上動作,則所剩無幾。
李允靈活地轉(zhuǎn)動黑亮的眼珠,一臉憨態(tài),指著木琴問:“清歌妹妹,這把琴是你親手做的嗎,我能抱一下嗎?”
“此木琴非出自清歌之手,而是一位舊友相贈?!?/span>
姐姐抱琴虛放在李允手上,清冷的面容染了幾分暖色:“郡王若想抱這琴,先要回答清歌一個問題。”
“好好好。”李允拍掌,為這個好游戲而興奮“妹妹快問,我一定誠實守信,講真話。”
姐姐一笑:“好,為了獎勵郡王的真誠,待會,我可以讓郡王多抱一會兒我的木琴。”
李允笑得眉眼彎彎,瑩瑩如銀白月光。
“好好好?!?/span>
“郡王可否告知清歌,昨日在秦府可受人欺負了?背上的傷可還疼?”
“不許別過頭去,我們可說好了,要誠實守信,說真話?!?/span>
“子恒弟弟沒有欺負我,娘親和姨母說,哥哥要保護弟弟,我是哥哥我不怕,背上的傷傷傷?!?/span>
不敢說假話騙人的郡王開始數(shù)手指。我隱隱瞧見姐姐神色松動,無奈嘆息。
“疼不疼?”
“疼……”
躲在樹影婆娑間的我委屈地摳樹皮。
其實,十幾步的距離,姐姐在我翻墻進來的那一刻,就發(fā)現(xiàn)我了吧?卻寧愿和那個傻子郡王說笑,也不愿意分神來提我一句。
畫個小拳拳,捶爆正樂郡王,李允。
不過,那個秦府的傲嬌小世子秦子恒,竟敢欺負癡……未來姐夫,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膽大包天,不可忍,不可忍。
第二日,練完劍,我喬裝出府,半路抓了個給秦府送菜的老頭,丟給對方一摞銀子:“你去替我給秦世子送封信。”
老頭佝僂著背,用牙齒咬了一口銀子,然后笑瞇瞇地接過信,道了句:“大俠,吉祥,吉祥?!蓖浦拒囯x開。
下午,我去了別府打聽秦子恒與李允之間的淵源,個中事,不想提。
晚上氣呼呼地去三香酒樓等秦子恒,誰知等了一夜,也不見秦子恒。
不料秦子恒這廝,竟是個慫包,傳聞欺煞我清韻奶奶也。
第二日,照舊練完劍,我卻沒能出得了府門,鳳凰山莊來人了,再過幾日,姐姐就要出嫁了。
扇王幺兒與鳳凰山莊的繼承人大婚,自是轟動整個皇城,百姓有事無事,都要結(jié)對成群地去皇城主街上圍觀這一盛世婚禮。
鳳冠霞帔加身,更襯得姐姐白皙勝雪,腰肢不盈一握,清歌冷化作繞骨柔,媚眼如絲。
我應(yīng)姐姐的要求,替出嫁的姐姐戴鳳冠,忍不住鼻頭酸意,抱住姐姐的腰。
“姐姐,你真的要嫁給他,不后悔嗎?”
“韻兒,你不必擔(dān)心我,這樁婚事是姐姐自己求來的?!?/span>
“姐姐?”
“我的夫君無需求高官厚祿,無需修蓋世武功,但只春賞花,夏游船,秋品琴,冬煮雪,晝出耕田夜績麻,一生一世一雙人?!?/span>
“韻兒,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明白什么?明白你為了家族犧牲自己的幸福嗎?
姐姐成了郡王妃,我便有了正當(dāng)理由從正門進王府,況且姐夫是個傻子,不用避嫌。
正和我意,甚好,甚好。
于是,我三天兩頭跑王府看望姐姐,順帶找姐夫的碴,可是誰來告訴我,郡王李允真的是個傻子嗎?
秋日里,姐姐取出許久未動過的一把琴,坐在窗前擦拭灰塵,李允竟得了姐姐的同意,開始撥弦調(diào)琴,聽來挺像回事,我正想問李允彈的是哪首曲子,李允這廝竟攛掇姐姐,趕我出去。
然后,關(guān)上門,沒有琴聲傳出來,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一日,我突發(fā)奇想,背劍揚言自己要遠行,李允抄了一手歪歪扭扭的字送我,打開一看:父母在,不遠游,遠游,母必思。
我氣憤地一轉(zhuǎn)頭,李允正一手攬過姐姐的腰,歪頭靠在姐姐肩上嘟嘴求夸獎。
握拳,松開,是可忍孰要忍姐姐的溫聲勸慰。
冬日里,姐姐回鳳凰山莊省親,李允粘著跟來。
哼,看在姐姐有喜的份上,不跟他計較。
哪知這廝,拉著姐姐偷偷去湖心亭煮雪烹茶,雖才入冬,可湖心亭那地方,是孕婦去的地方嗎?
結(jié)果,見到這……好吧,姐夫解下身上外袍系在姐姐身上,雙手凍得紅彤彤的,仍執(zhí)意親自提著兩只手爐給姐姐暖手暖臉。
一旁的侍女都拿他沒辦法,只能哭笑不得地立在一邊撐傘擋風(fēng)。
而姐姐笑意溫婉,抬手輕輕拭去姐夫肩上沾的雪兒。
姐姐何曾露過這樣的笑容?便是有,也是很久遠的事了。
所以,傻便傻吧,只要能真心實意地待她姐姐,其他,也無所圖的必要了。
自懷孕后,姐姐開始嗜睡,李允每次都會守在榻邊念詩,搖頭晃腦,宛如稚兒般童真可愛。
姐姐一眨眼,李允便知是口渴了,手指虛抬,便是口饞了,雙眼微閉,便是想聽琴了。
我以為這段婚姻里,姐姐雖開心,更多卻是委曲求全,可直到聽見那番對話,我才明白,姐姐成親那日,那番話的真意。
李允在姐姐的調(diào)教下,琴彈得越發(fā)好,于是便打起了無弦琴的主意。
李允先是問,我覺得他這便是試探,呵呵,男人,癡傻也改變不了的本性。
“琴弦用絲弦,冰弦最佳,是也不是?”
“是?!?/span>
“那以后,夫君用天下最最好的冰弦為娘子上弦,可好?”
我以為,李允只要開口,姐姐便會拒絕。
結(jié)果姐姐卻溫柔地回了一句“好,樂正上弦,三生有幸。”
記得曾問過姐姐,為何大師贈一把無弦琴與她,為何姐姐得了琴多年,也不曾為這琴系弦,姐姐只答了后半句:“背一無弦琴,等一上弦人?!?/span>
所以,姐姐這是等到了那上弦人嗎?
我這次真的打算背劍遠行了,反正,母親已故多年,遠游幾千里,也思不到我。
可惜,天不遂我愿,叫我聽到了秦子恒這廝與人說道李允糾纏他一事。
我家姐夫,豈是你們這些雜碎可以議論的?呵呵,多么無知的人。
臨行前,姐姐囑咐我三思而后行,于是,三思后,我揍了秦子恒。
便是四思五六思,我還是認為秦子恒這廝該揍。
哪知秦子恒被揍得鼻青臉腫了,還一臉傲嬌地問:“你知道,為什么你姐姐,堂堂鳳凰山莊的繼承人,會愿意嫁給李允這個傻子嗎?因為她在替她的妹妹,替你,贖罪!”
京中盛傳,樂正郡王少時遭奸人毒害,傷了腦子,智商宛如一個六七歲稚兒,有時甚而比不上人家真正六七歲的稚兒聰敏。
奈何,扇王扇王妃疼幺兒,郡王雖癡傻卻生活的無憂無慮,性子自是天真無邪。
只是京中人奇怪:這么個癡傻人,有人愿意陪他玩,便是好事,偏他眼光高,相中了秦府的高冷世子,碰了一鼻子灰,還屁顛屁顛跑去招搖對方,其他世家子弟與他說話,半天得不到一個回應(yīng),秦世子待郡王卻一直冷淡,只顧忌著兩家關(guān)系,無奈敷衍地應(yīng)付他的糾纏。
然而事實卻是,李允曾不顧性命之憂,入雪山,摘得圣草,請江湖神醫(yī)鐘樂水制得解藥,救了秦子恒一命。
只是我沒想到,這解藥,也救了我一命。
當(dāng)年,父親作為離王的幕僚,曾幫離王做過一件事,盜取鐘樂水手中的解藥,圣草的量只能制得兩份解藥,李允與秦子恒同時中了離王手下下的毒,兩份解藥,恰到好處,可離王哪能讓他們?nèi)缫猓?/span>
毀掉一份解藥,剩下的那一份,誰喝下,另一家都會怨,畢竟關(guān)系愛子的生命。
父親本不愿接下這個任務(wù),誰知離王卻道我也中了同樣的毒,且中毒最深,如不盜藥,我必死無疑。
而李允與秦子恒不喝解藥,只會變得癡傻。
那時的李允,才十三歲,卻是頭角崢嶸、風(fēng)姿維雅,京中人人稱羨。
李允自幼同秦子恒一同長大,虛長秦子恒一歲,常以秦子恒哥哥自居,但凡秦子恒有所求,李允無不答應(yīng)。
于是,當(dāng)秦子恒的母親,李允的姨母私下找李允,希望可以將最后一份解藥,讓給弟弟,李允不曾抱怨,只笑道:“姨母,你不必憂心,我作為哥哥,自要保護弟弟的?!?/span>
所以,多年后,知道真相的我,只能仰頭,憋住眼淚,嘆一句。
離王真是好算計,將人心都算計進去。
我問秦子恒,為何要告訴我,他卻淚流滿面地說:“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我寧愿當(dāng)初喝下解藥的不是我”
我忍著再揍他一頓的沖動,因為我沒有資格,我的命,也是李允半生癡傻換來的。
“秦子恒,你有什么好怨的?你一直是被保護的那一方!”
遠行之計暫且擱置,我只好偷偷地翻扇王府的墻,春日里,百花盛放,仿佛呼一口氣,吸進來的都是甜甜的花粉,想起來姐姐說希望今生有人陪她春賞花,不知李允有沒有做到?
我此刻才忽然明白,世間人笑他癡傻,殊不知,他活得比誰都干凈通透。
李允與姐姐合該是一對兒,若姐姐實在不喜李允,大可有其他的方式彌補李允,何必非得搭上終身大事呢?
我想,我應(yīng)該可以安心地背劍遠行了。
聰敏妻,癡傻夫,妻寡言少語,夫靈動好玩,各自互補,各自成全,婚約,結(jié)的是兩姓之喜,求的是百年好合。
紅紙墨書描金雙喜鳳,清淡平常與君到白頭。
姐姐生了個小姑娘,水靈靈的,可愛得緊,奈何李允是一手抱娃,一手攬著姐姐的腰,手酸也不肯放手,我竟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好不容易,趕走李允,我蹭在姐姐的懷中撒嬌,想當(dāng)年,我也是個惹人憐愛的孩子。
我忍著酸意,再問姐姐后不后悔,姐姐卻告訴我,她早在十二歲那年便在雪山上,見過李允,那時的李允雖未脫去少年的稚氣,卻是溫文爾雅,姐姐也是清雅脫俗。
彼時的二人初遇,又同歷雪山之行,互生好感,可惜,一個木頭,一個寡言,心中藏了越多的話,面上反倒越發(fā)冷靜自若。
姐姐想助李允摘圣草,李允身為男子,自然不能讓對方為自己冒險,可那長在雪山的圣草豈是這么好摘的,擦傷手不說,李允還摔斷了腿,最后還得姐姐出馬救下他,親自摘下了圣草。
李允在山下匆匆搭的草屋里養(yǎng)了十日,腿傷依然不見好轉(zhuǎn),自是著急,姐姐卻不慌不忙地告訴他,她給他用這藥是獨家秘制,再等幾日,有奇效。
當(dāng)然有奇效,那藥可是大師所贈,天下間僅有十顆,大師贈了姐姐五顆,我拿了一顆,父親拿了一顆,姐姐手上的三顆,一顆足以頂世間百顆良藥,李允用了兩顆,真是,暴殄天物。
李允的腿傷十五日后,徹底好了,蹦蹦跳跳,不疼不癢,于是,與我姐在雪山一別。
一別至一年半前,再無下文。
姐姐說,前塵舊夢,剪不清理還亂,自當(dāng)忘卻,人呢,自當(dāng)朝前走。
多年后,我游行歸來,李允見我第一面就是丟給我一個包袱和我的小外甥女,然后笑出一口白牙,攬著我姐的腰,囑咐船夫往南開。
姐姐曾在信中提起,近年來,李允愛上了造船,這艘精致漂亮的小船,應(yīng)當(dāng)是他親手造的。
其實我一直沒告訴姐姐,當(dāng)年,她與王妃密談時,我就躲在屏風(fēng)后,我嚴重懷疑,扇王妃就是故意放我進去的,只是多年苦于無證據(jù)。
屏風(fēng)前,一襲紫衣的姐姐背著木琴居下位,扇王妃端坐高位,涂了丹蔻的手來回地描摹杯身。
其間,扇王妃問了一句話,我沒聽清,實在是她的口脂太鮮艷,都沾到杯壁上了,再聽,卻是姐姐開口道:“清歌無他求,只求王妃能贈一顆明珠淚?!?/span>
“世人只知明珠淚可制畫骨水,卻不知,它亦是調(diào)弦的好物。”
扇王妃一笑,道出了我一直再問的問題: “歌兒的琴無弦,這調(diào)弦怎么個調(diào)法?”
姐姐的答案如斯“只要琴在,這弦,總有一日,會有的。”
“行,這明珠淚我就贈你了,不過說好咯,你要做我兒媳婦,與我兒一生一世一雙人?!?/span>
“好”
“晚輩謝王妃成全。”
我見姐姐跪在地上,雙手接過那顆明珠淚,然后投擲爐火上的陶碗中燃燒,再取出冰弦溶進沸騰的明珠淚中。
然后,以弦為琴,彈道:云繡衣裳,螺黛眉上,伊人只盼,余生,有君共賞。
原創(chuàng)簡介
作者 :冬琳,一個外表冷淡內(nèi)心演戲的寫手,酷愛歷史,愿以文字去觸碰文學(xué)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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