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對于治世的向往占據了思想意識的主流,然而從審美的角度來說,許多人還是更加喜歡所謂的'亂世'。這中間的心態(tài)其實也很容易理解,畢竟相對于亂世來說,雖然治世的下限更高,大部分人都可以在相對和平的環(huán)境下溫飽不愁的生活,但同時上限也更低,許多擁有才能卻出身寒微的普通人被逐步固化的階級所限制,不能夠獲得出人頭地的機會。而亂世給人的感覺則是為了在更加殘酷的社會達爾文競爭中獲得一席之地,無論是團體還是個人都是不問出身,只看能力,這種不同派別相互之間的競爭,更加具備可看性,也滿足了許多人心中虛幻的向往。
但當真正閱讀歷史時才會發(fā)現,現實往往會給大部分喜歡做夢的朋友一記有力的重錘。實質上相比較大一統(tǒng)的治世,在那些分裂的、不同勢力相互攻伐的亂世中,活下來就已經是一種奢望,而想要在這種情況下實現自己的理想,往往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共同作用,只有經過了這第一步,才能考慮下面的問題。而即使走完這第一步,非常殘酷的現實則是,即使亂世也依然存在階層和出身的差距,在相對平等的競爭環(huán)境下,還是存在著人力所不能改變的現實。關于這點,兩晉南北朝時代的前涼王朝,將之詮釋的淋漓盡致。
近幾年來拜發(fā)達的傳媒渠道所賜,兩晉南北朝這持續(xù)了三百年的亂世成了無數網絡史學家心目中的天堂,各種被包裝過度的'英雄'如悼武天王冉閔之流粉墨登場,與之相對的則是拼命宣傳整個北方被各色入侵的異民族蹂躪的慘狀。當然這也不算過度渲染,比如閱讀這段時間的史書經??梢栽谄渲锌吹街T如:
是歲,關中大饑,人相食,死者十七八
——《北史·卷五·魏本紀第五》
赫連定遣其北平公韋代率眾一萬攻南安,城內大饑,人相食。梁書卷四 本紀第四 是月,九江大饑,人相食十四五。
——《魏書·卷九十九·列傳第八十七》
這種殘酷的記載,其實這也折射出了我們民族最終選擇了大一統(tǒng)這一國家體制的根本原因,那就是作為以農耕民族為整個國家主體人口的政權,必然只有統(tǒng)一而強大的中央政府才能擁有最強大的號召力,來肩負起國土境內每個下設行政單位的農業(yè)生產動員任務。扯得有點遠,我們回來接著說,然而當有史學愛好者真正深入這段歷史去閱讀時,會發(fā)現實際上在這個時間段的北方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胡人天下',在今天的甘肅,青海一代,存在著一個完全由漢人所建立的地方割據政權,這就是十六國中的前涼王朝。
同樣跟我們今天印象中西北地區(qū)的各種荒涼貧瘠有所不同,倒推到公元4世紀,這片土地以富庶繁華,芳草豐美而著稱,尤其是自祁連山上融化而下的雪水保證了充足的水資源供給,讓農業(yè)生產呈現出發(fā)達的水平。而作為中原連接西域的重要交通口,絲綢之路前來的異民族也在此生息繁衍,使得畜牧業(yè)也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因而這片古稱'涼州'的龐大疆域,一直到魏晉時期都作為重要的人口聚居地而聞名一時。
此時西北地區(qū)的統(tǒng)治者,是當地漢族世家出身的張軌,此人少年時代就被評價為'明敏好學,有器望,姿儀典則',總之是一幅青年英才的表現。再加上西晉以九品中正治國,統(tǒng)治基礎就是依賴士族的支持,自然對于各地的世家大族采取順從和優(yōu)待的態(tài)度,具體到地方上則是'以某地人治某地',早在八王之亂前就任命張軌做了涼州刺史,當張軌真正到達涼州后,也表現出色的才能:
于時鮮卑反叛,寇盜從橫,軌到官,即討破之,斬首萬余級,遂威著西州,化行河右。以宋配、陰充、氾瑗、陰澹為股肱謀主,征九郡胄子五百人,立學校,始置崇文祭酒,位視別駕,春秋行鄉(xiāng)射之禮。
——《晉書·卷八十六·列傳第五十六》
由于西晉王朝吸取曹魏削弱宗室力量的教訓,而反其道行之,大肆擴張地方藩王的權力,使他們擁有獨立于國家軍事體系的武裝力量,最終爆發(fā)了'八王之亂',徹底擊碎了本就脆弱的統(tǒng)一局面。整個北方核心統(tǒng)治區(qū)陷入了異民族與漢人割據軍閥的大規(guī)模混戰(zhàn),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跟混亂的中原相比,西北的涼州簡直猶如一片樂土,許多有識之士也發(fā)出了感慨'天下方亂,避難之國唯涼土耳',就這樣,大批人口向著涼州遷徙,而前涼王朝的牢固根基也被就此打下。
從張軌治理涼州直到他的重孫張重華即位為止,前涼經過了整整五代的統(tǒng)治期,實際上這也是他有別于十六國其他政權的一個重要特點,即前涼相對于異民族所建立的割據王國,政治體系和傳承脈絡一直處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這直接保證了前涼治理下涼州政局環(huán)境的平和和人民生活條件的質量。畢竟只有穩(wěn)定的政治才能夠促進國家發(fā)展的可持續(xù)性,當然能夠做到這點主要由兩個原因構成:
其一是前涼政權一直秉承著正統(tǒng)主義的對外觀念,奉東晉為宗主國,只是維持實質獨立,這對于封建時代備受儒學教化的士大夫來說是堅持核心價值觀的表現,也正是由于這點,前涼得到了絕大部分世家大族的擁戴,在加上統(tǒng)治者張氏本來就是涼州當地大族,前涼的統(tǒng)治呈現出一種類似古羅馬'貴族共治'的政治體系,而內部凝聚力也顯得更強。正所謂:
時駿盡有隴西之地,士馬強盛,雖稱臣于晉,而不行中興正朔。
——《晉書·列傳·五十六》
其二是前涼政權一直沒有放棄對外開拓土地的軍事擴張政策,根據記載'西域諸國獻汗血馬、火浣布、犎牛、孔雀、巨象及諸珍異二百余品。'西域諸國與中原地區(qū)的關系向來是表面臣服,一旦中原發(fā)生動亂就立刻自行其是,所以無論是東漢還是曹魏,在關于他們的史料中經常出現的記載就是重新打通西域。而西域諸國能夠主動向前涼臣服,必然原因也就是前涼以自身的武力打服了他們。當然之所以把重點放在西域擴張上實則也是無奈下的最優(yōu)選,涼州向關中進發(fā)直接要面對的就是匈奴人所建立的前趙和之后羯族所建立的后趙,在武力上和綜合國力上難以與之對抗,而進攻西域既能夠獲得利潤,又等于捏軟柿子,可謂惠而不費。
然而好日子不會持續(xù)多久,到了張重華上臺后,后趙皇帝石虎上臺,由于本身是篡位出身,在法統(tǒng)上得位不正,對外發(fā)動戰(zhàn)爭成為最好的穩(wěn)定局勢的辦法,南方的東晉因為缺乏水軍打不下來,縱觀北方,也只有前涼能夠欺負欺負,于是石虎公然發(fā)動了對前涼的全面進攻。而張重華初即位,一看手底下幾乎也沒幾個能用的人才,這時候司馬張耽向張重華推薦了一個書生謝艾,說他'兼資文武,明識兵略',如果加以重用一定能打贏后趙進犯的大軍,張重華也不含糊,招來謝艾一問,覺得這小伙子確實很有本事,拍板決定重用,于是乎謝艾就成了前涼軍隊的指揮官。
謝姓并不是兩晉南北朝時代的涼州大姓,由此可見謝艾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出身的人物,但是與高貴血統(tǒng)相對的是,謝艾一樣就看出了前涼跟后趙間力量對比的兩大優(yōu)勢:第一是后趙的內部不穩(wěn),石虎篡位加上在遼東戰(zhàn)場對鮮卑慕容氏的一再失敗,早已經動搖了后趙國家的基礎實力,而后趙對前涼的進攻說到底虛張聲勢的成分居多,一旦相持日久,只要前涼不失敗,后趙國內一定發(fā)生亂子;第二,后趙的疆域遼闊,對于前涼只能使用一部分實力而無法動用全國的兵力加以進攻,而后趙能夠動用的這部分國力對于前涼單向面敵的實力來說幾乎等于送人頭,只是缺乏一個合適的機會一舉擊潰而已。有鑒于此,謝艾對張重華說:
昔耿弇不欲以賊遺君父,黃權愿以萬人當寇。乞假臣兵七千,為殿下吞王擢、麻秋等。
——《晉書·卷八十六·列傳第五十六》
豪氣的誓言,而接下來謝艾就要面臨真正的考驗。
此時的后趙為宿將麻秋所帶領,正在廣武一地與大將裴恒對峙,相持日久,兩軍不分勝負,謝艾帶著張重華任命的命令前來接收軍隊,而麻秋聽聞前涼換人非常高興,在他眼里面對裴恒這種有著豐富軍事經驗的將領,其難纏程度遠遠大于毫無戰(zhàn)績的毛頭小子謝艾。實際上在他眼里謝艾也不過是趙括一樣只會紙上談兵的嘴炮,然而這次他明顯錯了,謝艾剛剛接手軍隊,就突然發(fā)動襲擊,利用了后趙軍隊的驕傲輕敵之心和因為長期疏于進攻而衰弱的戰(zhàn)斗力,將麻秋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史書記載:
進與趙戰(zhàn),大破之,斬首五千級。
——《資治通鑒·卷九十七》
考慮到張重華也只給了謝艾五千人,可謂是'極限1換N'的杰出戰(zhàn)果,關于謝艾的進攻還有個小插曲,在發(fā)動進攻之前謝艾聽見了貓頭鷹的叫聲,古代人認為貓頭鷹不吉利,從一開始就不看好謝艾的進攻,而頂住了這種心理壓力指揮作戰(zhàn)的謝艾,以軍事活動對比賭博,將貓頭鷹比作勝利的預兆,輕松的化解了這個陰影,毫無疑問是個擁有出色素質的名將種子。
艾引兵出振武,夜有二梟鳴于牙中,艾曰:'六博得梟者勝。今梟鳴牙中,克敵之兆也。'
——《資治通鑒·卷九十七》
麻秋失敗了一次,并沒有死心,轉而進攻臨河,臨河這個地方是前涼的交通樞紐,易守難攻,但是一旦被攻下來,通往整個涼州的大門就等于敞開在后趙軍隊眼前,此時的謝艾在初戰(zhàn)后已經得到了張重華的信任,轉而指揮了三萬人的部隊前往迎戰(zhàn)。后趙以騎兵見長,而謝艾本人是個年輕書生,騎馬都費力,手下不少人都勸謝艾暫時躲避一下,萬一被后趙的騎兵追上就完了,謝艾卻拒絕了,反而自己坐在小馬車上指揮作戰(zhàn),這個行為激怒了麻秋,他說:'艾年少書生,冠服如此,輕我也',越發(fā)拼命的指揮騎兵沖刺,而謝艾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實際上謝艾想的非常清楚,對于后趙來說,幾千人的損失根本無足輕重,如果想要徹底擊垮后趙的攻勢,只要在野戰(zhàn)中給予對方徹底的殺傷才可以,而前涼部隊擅長守備而不擅長進攻,加上騎兵素質遠遠不如馬背上長大的異民族,所以要想達到毀滅對方生力軍和核心部隊的方式,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誘導對方主動進攻,而己方以逸待勞,打一場漂亮的防守反擊。事實再一次證明謝艾判斷的正確,果然麻秋被欺騙,在憤怒之下用兵,幾乎被謝艾全殲。
別將張瑁自間道引兵截趙軍后,趙軍退,艾乘勢進擊,大破之,斬其將杜勛、汲魚,獲首虜一萬三千級,秋單馬奔大夏。
——《資治通鑒·卷九十七》
此后的麻秋被謝艾打出了'恐謝癥',率領十幾萬部隊堅守不出,面對三萬謝艾軍的挑釁裝孫子,然而這也沒有改變后趙已經丟失的戰(zhàn)略主動,在此后謝艾以身作餌,再次欺詐麻秋的軍隊,結果麻秋手下見此大舉進攻,中了謝艾早已經設下的埋伏,在神鳥一地第三次失敗,三戰(zhàn)三敗,最終喪失了所有的進攻力量。
前涼從后趙的進攻中存活下來,對于漢族來說,意義是重大的,它象征著漢民族能夠從異族的包圍和殺戮中保持獨立,留存下最后的種子,另一方面也是為漢文明在北方的傳播保存了元氣。唯一遺憾的則是前涼受本身國力所限,而位于涼州的地理形勢也迫使他們無法進取中原,由此只有'偏安'一條道路,在此后的史書上也被漸漸的淡化,而前涼的這種割據持續(xù),一直延續(xù)到了后來前秦的統(tǒng)一為止。
參考資料:
《資治通鑒》、《晉書》、《十六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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