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開講#
這是篇隨筆,所以寫到哪算哪。
只論短期影響,賈誼的“眾建諸侯以少其力”可謂雛形版“推恩令”,晁錯的“削藩令”及平定七國之亂的成功,則為稍后漢武帝確立帝制專制、中央集權制度打下了堅實基礎。
相對拓開視野,漢朝是從推翻秦始皇開創(chuàng)的帝制起步,但兜兜轉轉幾十年,居然重現、回歸了帝制,不知道算不算“屠龍勇士終成惡龍”?
徹底放開視野,辛亥革命之前的中國四千年歷史,主要探索了兩種社會制度,即西周開創(chuàng)的封建制、周制,秦始皇開創(chuàng)的帝制、秦制。
兩者主要有以下不同,有些甚至截然對立。
封建制——帝制。
分封制——郡縣制。
世卿世祿制——官僚體系。
權力分層、層層管理——中央集權、上下直通。
禮樂制度——外儒內法。
百家爭鳴——思想專制。
軍禮制度——軍權至上。
……
550年春秋戰(zhàn)國,歷史主流便是封建制向帝制的演進,在秦末漢初,又以60年的時間從頭起步、極速演進,算是封建制的“回光返照”、帝制的“螺旋回歸”。(60年是指前202年劉邦登基至前141年漢武帝繼位。)
說劉邦是秦始皇的繼承者,未免缺乏史識,漢高祖名為“皇帝”實為“天子”,他真正媲美的,其實是周武王,可并稱“周武漢高”,即封建時代的周天子、漢天子。
在西周以后,只有漢高祖劉邦,或者也包括西楚霸王項羽,才再次重現過周武王的“頂級封建榮光”。
能和秦始皇比肩并真正傳承其帝制衣缽的,無疑是漢武帝,也就是常說的“秦皇漢武”。
如前所說,從秦朝滅亡到漢武帝繼位,這六七十年的歷史,其實是春秋戰(zhàn)國550年歷史的高度濃縮,相當于再走一遍“從封建制演進到帝制”的歷史之旅,只是,這次的步伐大大加速,演進效率也就極高。
歷史表象,楚漢戰(zhàn)爭是春秋爭霸與戰(zhàn)國兼并的綜合體,項羽劉邦爭奪霸主、方伯之位,劉邦聯合其分封的韓信英布彭越等諸侯國,消滅項羽及其分封的十八諸侯國。
劉邦剪除異姓諸侯王國,類似戰(zhàn)國兼并與六合一統(tǒng)。
同姓諸侯王所引發(fā)的以“七國之亂”為代表的多次叛亂,實質是分封制對郡縣制的全面反撲,也有貫穿春秋戰(zhàn)國的頂級封建貴族,其家族內部權力游戲的縮影,比如春秋時代晉國大小宗之爭、公卿爭權、齊國王位繼承之爭,戰(zhàn)國時代三家分晉,王與君之爭等。
異姓諸侯王,同姓諸侯王,王國十數,諸侯林立(指蕭何曹參這類諸侯國),這都是封建制的典型特點,所謂“公侯伯子男”,諸侯王類似“公”,諸侯類似“侯伯子男”,地位按封邑、戶數各有差。
所以,秦漢之際的歷史,是從漢高祖劉邦的頑固封建制起步,以僅僅60年的時間,高效演進到漢武帝劉徹的帝制。
這個歷史過程,站在帝制角度,能夠取得最后成功,郡縣制是基礎,賈誼的雛形版“推恩令”是嘗試,晁錯的“削藩令”是關鍵,主父偃的成熟版“推恩令”則是定鼎、收官之舉。
他們這些令的實質,是瓦解封建制,消除分封王權、侯權對新興帝權的實際或潛在威脅,用郡縣制全面取代分封制。
相比秦始皇是在10年之內用暴力手段強行確立帝制,漢初這60年,雖然也不乏平定七國之亂這類強力鎮(zhèn)壓措施,但綜合手段無疑要溫和很多,歷史進程也就相對平緩,自然更易接受與維持。
但是,我們不能用后世尤其是兩千多年后的視角來看待這段歷史,否則只會獲得“帝制必然取代封建制”、“帝制就是比封建制好”等干癟、教條的結論。
更值得思考的是,在有了秦始皇包括二世胡亥這類“前車之鑒”,所謂秦制、帝制,先不論必不必然,真的是當時社會大眾所向往、渴望的制度么?
曾經享受過秦始皇“福蔭”的山東六國百姓,恐怕不會渴望皇帝“死而復生”。對比文景之治與漢武盛世,老百姓哪個階段活的更為舒坦,相信也不難判斷。
上頭是黃老之學、無為而治,還是獨尊儒術、好大喜功,老百姓被折騰的深淺程度,一目了然。
縱觀兩千多年帝制時代,能被稱為“治世”的,多數是“皇帝”存在感不強的時代,社會自然容易消停。
回到漢初,秦制、帝制的暴虐就在眼前,時代回歸封建制,并用黃老之學取代法家實屬正常,作為時代精英的代表,賈誼也深入思考、系統(tǒng)分析過秦朝滅亡的原因,那他為何在封建制和帝制之間,反而選擇助力帝制的再次崛起?
或許不得不承認,對于活在歷史中的具體人物,用所謂歷史規(guī)律、宏大敘事來審視、要求于他,實在是一種苛責,即使他們睿智高段、見微知遠,也處于所謂“歷史正向”之中,但更多的,不過是見招拆招、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
所以,與其說賈誼、晁錯、主父偃在為“帝制崛起”而努力,還不如說,他們選擇站在皇帝一邊,以皇帝的立場為自己的立場。
一個有趣的現象,這三人出身都難說高貴,至少不是諸侯之家。他們實質屬于官僚階層,自然與分封制格格不入。
而帝制能夠取代封建制,具體到歷史人物身上,實質是皇帝聯合官僚階層,消滅、取代諸侯王、諸侯階層,這或許才是漢初制度演變的現實動因。
于是,他們被反對、排擠的現象也就非常容易理解了,比如賈誼因周勃、馮敬等人“誹謗”而丟官,晁錯被竇嬰、袁盎“陰死”,主父偃甚至敢得罪諸侯王級別的人,不被收拾才怪。
后者這些人,都至少是諸侯出身,雙方既是權力斗爭也是階級斗爭。
晁錯的父親甚至說出了更深層的本質——
【錯所更令三十章,諸侯皆諠譁疾晁錯。錯父聞之,從潁川來,謂錯曰:“上初即位,公為政用事,侵削諸侯,別疏人骨肉,人口議多怨公者,何也?”晁錯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卞e父曰:“劉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歸矣!”遂飲藥死,曰:“吾不忍見禍及吾身?!薄?/span>
“削藩令”是能安定老劉家,但你老晁家呢?為了皇帝的所謂“天子不尊、宗廟不安”,你連自己與家人的性命都不顧了么?皇帝的事就真的那么重要?
再進一步,皇帝、諸侯王、諸侯這些人,都有各自明確的立場和利益,為什么偏偏只有你晁錯只能依附皇帝,以皇帝的立場為自己的立場,以皇帝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壓根就沒有自己的獨自立場與利益?
比如,賈誼的“眾建諸侯以少其力”、晁錯的“削藩令”,都是對諸侯王下手,低一級的諸侯們完全可以參與其中,配合皇帝借此“立功”,但為什么以周勃、竇嬰為代表的頂級諸侯,不僅不這么做反而全力反對?
說白了,賈誼晁錯并不是“世人皆醉我獨醒”,周勃竇嬰對于政治局勢的研判,更不會弱于他倆,只是各自的立場與利益追求相互對立罷了。
不管誰對誰錯,起碼作為一個個體,賈誼尤其是晁錯,事實上喪失了自己的獨立人格,這也是后續(xù)帝制時代,官僚階層最為顯著也最讓人詬病的典型現象。
賈誼、晁錯、主父偃這些人,還都是知識精英群體,但為了獲得政治入場券,他們實際是選擇了徹底“賣身”。
這才是最大的悲哀所在。
文章標題所寫的“賈誼不宜,晁錯有錯”,其實就是這層意思,在封建制下,因為權力分層,各個層級的個體至少能夠保持一定獨立性,但是在帝制之下,因為權力集中,個體獨立性的空間本就極小,隨著帝制權力不受約束的無限擴張,注定完全消失。
賈誼、晁錯尚處于帝制的崛起期,他們原本可以不用這么卑微,但他們無立場、無原則、主動上桿子向皇帝靠攏、為皇帝賣命,為后續(xù)的歷史開了個極壞的頭,皇帝正是被這種曲意逢迎的游戲規(guī)則給慣到沒邊的。
而皇帝又是怎么對待他們的呢?
賈誼是“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漢文帝當然不會只和賈誼扯淡,很多建議確實也聽了進去,但也就是聽聽而已,具體該怎么操作他自有主張,而且不讓賈誼摻和。
晁錯更悲催,漢景帝決定干掉他都沒提前通知一聲,被賣了都還蒙在鼓里。
就這類愛答不理、過河拆橋的玩意,他倆還上桿子朝前湊,是不是自己作踐自己?
至于他倆的努力,就是為了捧出一個凌駕于眾生之上、不受約束的存在,讓世人與后人都和他倆一樣匍匐在下,難道還該感謝他倆么?
由皇帝和諸侯集團、官僚階層形成三方制衡,哪一方也別徹底說的算,相互商量著辦,是不是更好的選擇?
漢初其實給過中國歷史一個機會,即徹底拋棄秦制、帝制,在封建制的大規(guī)則下摸索發(fā)展,這和中國之外的世界史主流反而更為契合,可惜,中國歷史就此誤入歧途,掉入了兩千年帝制泥沼,始終爬不出來。
如果有人認為賈誼晁錯做的就是對,帝制就是無條件比封建制好,那我只能說,持續(xù)兩千多年的帝制專制思想的確厲害,能把有些人的CPU給PUA到消失。
前人或許沒得選,但現代社會,做個獨立而不依附的人,這應該不過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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