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合歡開了
來源:《品讀》2019年第9期
那年我剛讀中學(xué),去舅舅家過寒假。舅舅在老家縣城影院附近開了個小飯館,跟舅媽輪流主廚,生意還不錯。
有天中午好像是為買菜的事,舅舅跟舅媽吵了起來。那時候他們都還不到30歲,有些年輕氣盛。舅媽性子又倔,一賭氣帶著我和4歲的表弟回了鄉(xiāng)下娘家。
舅媽娘家離縣城有一二十公里的樣子,要坐半個小時左右的城鄉(xiāng)中巴,下了車還要步行很長一段鄉(xiāng)村土路。
那天我們回去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
舅媽的母親去世早,家里只有她父親一個人。是個六十多歲面容和藹的老人。
老人話不多,從我們一進門便開始張羅飯菜,還跑出去給我和表弟買了零食。
晚飯時,興許老人喝了點兒酒的緣故,先是小聲嘀咕了舅媽幾句,說她都當(dāng)媽了還那么任性,動不動就回娘家,不好。
舅媽跟老人頂了幾句,老人不樂意了,劈頭蓋臉吵了舅媽一通,要她趕緊回自己家。
舅媽當(dāng)然知道父親為她好,是讓她回去跟舅舅和好??筛司顺臣艿臍鈵肋€沒消,又被自己父親吵一通,竟然當(dāng)即背起包抱上表弟拉著我出了門。
當(dāng)時并不太晚,7點左右吧,但剛過了正月,天黑得依然很早,舅媽帶著我和表弟離開村子的零落燈火后,鄉(xiāng)村小路就黑得完全伸手不見五指了。
忐忑地跟著倔強的舅媽一頭扎進黑暗里,我難免膽怯,想起路途遙遠,而這個時間也沒有客車了,便問舅媽,我們要回縣城嗎?
舅媽說,對,回縣城。別怕,走到公路上就有車了。
我不敢再問,只好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舅媽朝前走。
沒多遠表弟就在舅媽背上睡著了,我背過舅媽的包,在黑暗的小路上很快就走得氣喘吁吁。
雪是突然下起來的。
其實那天并不太冷,也沒有一絲風(fēng),可是那種特別大特別密集的雪花無聲無息,鋪天蓋地下起來,鋪滿黑的夜。
路兩邊兒荒蕪的田野一點點在視野中裸露出來,從斑駁的白,到整片的白。鞋子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吱嘎吱嘎聲響。
沒有一點燈火,也沒有一個人影。除了漫天大雪,就只有舅媽和我以及伏在舅媽背上已經(jīng)睡著的表弟在茫茫的雪野里。
我覺得走不出這沒有盡頭般的雪夜了,會不會被這大雪吞噬掉呢?
忍不住要哭的時候,終于聽到舅媽吁一口氣,說,可算到公路了。
我一愣神,趕忙低下頭用腳踢去腳下的雪。雪下面,果然是堅硬的柏油路。腿一軟,我差點兒坐到了地上。
舅媽喊醒了表弟。才4歲的小男孩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慢慢醒過神,看到大雪紛飛,竟歡快地跳起來說,姐姐,下雪了,咱們堆雪人吧?
舅媽笑了一下,然后嘆口氣,喊了聲我的名字說,今天跟著舅媽受累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每年見一次半次的,我跟舅媽還沒熟到可以撒嬌耍賴的程度。這時我們看到有車燈由遠而近,舅媽趕忙把表弟的手塞到我手里,然后朝前走了幾步,探著身體伸手攔車……
攔到五六輛的時候,終于有一輛小面包車停了下來。司機是個年輕男子,搖下車窗詢問。舅媽先確定了對方回縣城,然后說了搭車回縣城的請求。
男子看看我和表弟,推開車門下了車。
他載上了我們。車里還有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小女娃娃,只有幾個月大。
這一家三口不知是從哪里回來路過這兒,我們就一路跟著慢慢回了縣城。
途中,舅媽跟那個年輕媽媽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兒,表弟對小娃娃充滿新奇,逗得那小女娃咯咯笑??⌒愕哪贻p媽媽拿了餅干和水給我。
那餅干的清甜味道和著車窗外密密匝匝的雪夜景象,在我記憶里保留了好多年。
下了車,我們先去了影院附近舅舅家的小飯館。進去時,舅舅正在招呼客人,抬眼看到我們,一愣神,眼圈倏地紅了。
他跟舅媽對視了一眼,然后跟幫工的男孩交代了一聲,便把背包從我肩上摘下,抱起表弟,說,咱們回家。
外面雪還在下。我們坐在舅舅的三輪車上,誰也沒說話,就那么聽著舅舅的三輪車壓在積雪上吱吱呀呀的聲響。
舅舅奮力蹬車,后背和帽子上很快落了厚厚一層雪花。我們也是,但誰也沒去拂它。直到進了家門,暖氣撲面而來,鞋子上的雪化成了水,在地上潤出片片水漬。
舅媽給我和表弟換衣服的時候,舅舅已經(jīng)進了廚房收拾從飯館帶回來的食材了。沒多大會兒,幾個熱氣騰騰的菜就擺上了飯桌。廚房鍋里還在熱氣騰騰地煮著我和表弟喜歡的蝦仁餛飩。
舅舅拿出他那把有著細長的弧度、鏤刻著精致花紋的銀白色錫壺,燙了壺酒。然后,舅舅給舅媽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其間,他們一直都沒有說話,卻像約好了似地同時拿起杯子碰了,又用一樣的動作,一仰頭,把酒干了。
跟著舅媽就笑了。舅舅這才開口:你真是夠虎的,這么大的雪,咋著回來的呀?
舅媽于是說了搭車的事兒。半天,舅舅長長舒口氣,滋溜一聲,自己喝了一杯。
那晚,我累到極致,一挨床就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聽表弟在興奮地喊叫,姐姐你來看呀,雪人,外面有雪人兒!
我飛快跑到窗前,挨在表弟身邊貼著玻璃朝外看。正對窗口的空地上,一個高高大大圓圓胖胖的雪人站在那里,頂著舅媽的彩色毛線帽,系著我的紅圍巾,那個胡蘿卜做的鼻子又長又喜色。
雪人旁邊,拿著一把鐵鍬的舅舅正抬頭沖著窗子里笑。
下意識地,我一轉(zhuǎn)身,舅媽不知何時站在了我們身后。
舅舅,是在對她笑。
后來才知道,那晚舅媽賭氣帶小表弟和我離開后,舅媽的父親左等右等沒等到我們返回去,著急起來,喊了好多人去找我們。
最后一直追到了公路邊兒,卻沒追上。那時候?qū)こH思叶歼€沒有電話,于是第二天上午,舅媽的堂弟得令后急火火趕來了舅舅家……
多年后,很多在當(dāng)時覺得很重要的人與事,都在記憶里慢慢淡去了。
可是那個冬夜的雪,行走在雪夜中鞋子踩出的吱嘎吱嘎的聲響,面包車上的一家三口,那種不知名餅干清甜的味道,還有舅舅奮力蹬著三輪車落滿雪花的背影,那只裝了溫?zé)岬木频募氶L優(yōu)美的錫壺,舅舅和舅媽那一眼的對視,戴著毛線帽紅圍巾胡蘿卜鼻子的雪人,還有舅舅抬頭的那一個微笑……
都在我的記憶里明朗清晰,偶爾翻動,歷歷在目。
也許因為,那是屬于人間煙火的記憶,真正的親情和愛的記憶吧?*END
作者:合歡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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