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雍正王朝》、《李衛(wèi)當官》、《步步驚心》、《后宮·甄嬛傳》……從80年代以來，年羹堯在影視劇中，從大英雄到大梟雄，從小反派到大反派，一直在往武夫的形象上改變。在年輕人的眼中，年羹堯大概就是一個驕橫跋扈的粗礪武夫。
北京大學歷史學博士鄭小悠新出版的《年羹堯之死》一書，是我國第一本以年羹堯為研究對象的史學著作，它對影視劇中諸多戲說多有廓清。
本期“史說”，邀請到鄭小悠，聽她講述歷史上真實的年羹堯。
“官三代”
鄭小悠也是看著那些影視劇長大的。她對年羹堯形象的變化脈絡十分熟悉。年羹堯到底是什么樣的？2010年，她在北京大學歷史系就讀期間，開始深入探究。
鄭小悠說，事實上，年羹堯是個很有學問的文人。考察他的家世，說他出身于書香門第，也不為過。
年羹堯，祖籍安徽懷遠。原姓嚴，其祖上元末時守滁陽殉職，子孫避難到了懷遠，以鄉(xiāng)音訛“嚴”為“年”。明朝一代名臣年富就是年羹堯的先祖輩。
明朝后期，年氏家族遷居遼東廣寧。明清鼎革之際，年羹堯的曾祖年有升一家被清軍裹挾入旗。這是年氏家族和大清皇族產(chǎn)生糾葛的開始。
1655年，年羹堯的祖父年仲隆考中進士，脫離奴籍，隸屬鑲白旗漢軍。1658年外放，任江南和州知州，即在今安徽和縣任父母官，從五品。
可以說，從年仲隆開始，年家正式開始了家族的上升之路。
年仲隆有一子年遐齡，1642年出生，由筆帖式出身（筆帖式，一種文職，主要職責為翻譯文書、掌管薄籍），靠著家世關(guān)系，到1692年就官至工部左侍郎、湖廣巡撫。1701年，再升一級，成為湖廣總督，這已是最高級別的封疆大吏了。在任上，年遐齡清查土地問題，肅清官風，平定叛亂。為官兢兢業(yè)業(yè)，勤政愛民。1704年，康熙特“準其原官休致”，回京養(yǎng)老。
年遐齡子女較多，出名的有兩子一女。長子年希堯，次子年羹堯，幼女敦肅皇貴妃年氏。
鄭小悠說，一些影視劇將年羹堯演繹成幼時窮困，為人家奴；妹妹給人當丫鬟，甚至還要陪侍主人的重要客人。這都和史實有很大出入。
年羹堯生于1679年。此時，年家早已脫離奴籍，年遐齡也已經(jīng)做了官，說年羹堯是個“官三代”更為恰當。而讓省部級官員的女兒去陪侍，簡直是天方夜譚。
此外，年羹堯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武夫，他的身上還頗有文人氣。
年羹堯第一任妻子是明珠的孫女、著名詞人納蘭性德的女兒。年羹堯與這位妻子感情非常好。他在為納蘭夫人的嬸母撰寫墓志銘時，想起病逝的夫人，寫到：“余之執(zhí)筆不禁泫然者，則以安仁奉倩，相憐同病，凄其舊雨，昔夢重溫，蓋余妻之墓，已有宿草久矣！”文字簡省中見風致。
年羹堯還和古琴流派廣陵派有過交集。廣陵派為揚州人徐常遇所創(chuàng)，他的兩個兒子徐祜、徐祎曾在北京報國寺“擁弦角藝，四座傾倒”?？滴趼勂涿?，召見暢春院。后來，徐祎重刻《澄鑒堂琴譜》，年羹堯為其作序。不光如此，年羹堯還希望能拜徐祎為師學習古琴。當然，這或許是客套話，但在廣陵派流傳至今的師承表中，徐祎徒弟五人，年羹堯的哥哥年希堯赫然在列。這說明，當時年氏兄弟和徐祎都混過一個文藝圈子。
1699年，年羹堯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考中了舉人。第二年，年羹堯會試中第，殿試又發(fā)揮出色，考卷被閱卷大臣列入前十（后來，康熙特地下旨，凡高官子弟，一律置于三甲，前兩甲全部拿出來安排平民子弟）。
短短50年，年家通過兩代人的努力，徹底擺脫了為人家奴的底層，而年羹堯的中舉讓年氏家族向上攀爬的態(tài)勢有了延續(xù)的可能。
事實上也的確是如此。作為年家第三代，未來，年羹堯的崛起將帶動整個家族的飛升。
由文轉(zhuǎn)武
鄭小悠認為，影視作品之所以將年羹堯塑造成一個武人形象，可能是和他多年領(lǐng)兵打仗有關(guān)。
1700年，康熙雖然當廷對年羹堯的考卷表示不屑，但對年羹堯的才華還是非常欣賞的。正是因為康熙的欣賞，在同榜進士中，年羹堯的升遷速度是最快的。短短十年內(nèi)，年羹堯從翰林院庶吉士升至內(nèi)閣學士、禮部侍郎，隨后又外放四川巡撫。到康熙去世時，年羹堯已經(jīng)擔任川陜總督多年，協(xié)助十四阿哥胤禵辦理西北軍務，是當時最年輕、最重要的封疆大吏。
此間，年羹堯由文轉(zhuǎn)武，立下赫赫軍功。
1709年，康熙外放年羹堯任四川巡撫。1717年，西部有叛亂發(fā)生?？墒撬拇ㄌ岫匠鰩煵焕Ｄ旮蛑鲃诱埨t，做了不少工作。叛亂暫時平息?？滴鯇δ旮驑O為贊賞。趁此，年羹堯上書康熙，稱四川官兵腐敗，我作為巡撫，卻沒有職權(quán)管理此事，有職權(quán)的總督卻遠在西安?！坝こ蠹病羌俪家蕴撱暡荒芤病７蚴ブ鲿杭右钥偠教撱暋?。
康熙立即決定，晉升年羹堯為四川總督，主持軍民二政。這是年羹堯由文轉(zhuǎn)武的開始。
有了總督的名頭，年羹堯名正言順地發(fā)揮他的軍事才能。1721年，年羹堯因平亂戰(zhàn)功而升任川陜總督，兼轄四川、陜西兩省。此時年方42歲。比其父年遐齡升任湖廣總督時還要年輕17歲。
鄭小悠說，在明清之際，以文統(tǒng)武是常見的事。明朝的王陽明、袁崇煥；清代的曾國藩、左宗棠都是如此。而年羹堯所任的川陜總督也是文職。但是因為對明清歷史常識的匱乏，加上影視劇的戲說，讓大眾認為，領(lǐng)兵打仗就是武人。所以，年羹堯的形象便向著武將靠攏。而有的影視劇說年羹堯是傍著雍正升官的。事實上，年羹堯在康熙年間就成為地方大員了。
步步高升
康熙末年，九子奪嫡。這是近些年影視劇最熱衷的題材。在九子奪嫡中，年羹堯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鄭小悠說，九子奪嫡比較復雜，到了末期，皇四子胤禎和皇十四子胤禵較為突出。但是1722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駕崩時，胤禵正在西北?；仕淖迂范G即位了。
當時身在甘肅的胤禵統(tǒng)領(lǐng)的軍隊很是復雜，包括八旗兵、綠營軍以及地方的兵丁。不同來源的軍隊各由本部將領(lǐng)統(tǒng)轄。如果胤禵不服胤禎即位，起兵造反，又有多少將領(lǐng)會同他起事？特別是胤禵的軍隊，軍需供給主要是由年羹堯負責籌措的。年羹堯會贊同他去造反嗎？當然不會。
雍正還是雍親王的時候，年氏家族就被劃歸雍親王名下。年氏家族對雍親王具有一定義務，但在法律上具有完全獨立的身份。它是一種主屬關(guān)系，不是主奴關(guān)系。
此外，早在1711年，年羹堯的妹妹因為康熙的指婚，嫁給了雍親王為側(cè)妃。故此，兩人又是郎舅關(guān)系。
在此緊要關(guān)頭，即便是年羹堯與雍正不睦，也不會跟著胤禵造反。故此，胤禵無法造反，只能聽天由命，任由雍正將其召回京中，被委婉地撤了兵權(quán)。
此后，西北戰(zhàn)事再起，重用年羹堯是題中之意。年羹堯的地位飛速提升。不兩年，年羹堯已被封為一等公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除年羹堯外，年希堯也被任職為廣東巡撫；年羹堯的妹夫胡鳳翚此前因事被革了七品知縣職，這時也被派任蘇州織造兼滸墅關(guān)監(jiān)督；年羹堯的小妹被封為貴妃；甚至連退休近20年的年遐齡也被加以尚書的虛銜。
此時的年氏家族，已然成為大清國炙手可熱的一等豪門。
繁華落盡
其興也勃也，其敗也速也。
年氏家族隨著年羹堯的崛起而達到巔峰；然而僅僅兩年后，這個家族又不得不重回平民階層。
這固然和年羹堯的性格有關(guān)，他倨傲，自以為是，最重要的是他不大會像其他臣子那樣會看雍正的眼色行事。另外，他身處的那個交際圈也讓雍正視為很大的隱患。
年羹堯娶過兩任妻子。納蘭性德的女兒病逝后，明珠又將親戚英親王阿濟格那一支的一位格格嫁給了年羹堯。
鄭小悠認為，這兩次婚姻，為年羹堯帶來了豐富的政治資源，同時也帶來沉重的政治包袱。因為明珠家族子女、孫女眾多，聯(lián)姻對象涉及皇家宗室，甚至還有雍正的死對頭胤禟。這是年羹堯無法擺脫的關(guān)系。
雍正即位后，對八王黨分而治之。他將最有反骨的胤禟交給年羹堯帶到青海去嚴加看管。但是，胤禟在青海反而做起了買賣，收買人心。這讓雍正大為光火。而年羹堯與胤禟之間的交往，也讓雍正心生不安。一個擁有兵權(quán)的高級將領(lǐng)，一個隨時想要造反的阿哥。如果他們扭成一團，這是一股多大的勢力？
雍正決定“倒年”。在《年羹堯之死》這本書里，鄭小悠對雍正“倒年”所采取的措施做了大篇幅的剖析。
總之，最后的結(jié)局就是君讓臣死臣就不得不死。1726年，頭頂92款大罪的年羹堯被賜自盡。雍正賜的是白綾、毒藥還是匕首，史無詳載。
在他死的前一年，他的妹妹皇貴妃年氏已經(jīng)病逝了。宮內(nèi)宮外，年氏家族的兩棵支柱全部倒下了。年氏家族的敗落也由此而始。
年羹堯被賜死之時，其家人也獲罪，被判刑罰不一。
年羹堯長子年熙已經(jīng)病故，次子年富因涉經(jīng)濟案，且“怨憤見于顏色”，被判斬立決。其余諸子，如年興、年福、年壽、年斌、年秀等，15歲以上者，被發(fā)配充軍到云貴、廣西，15歲以下者，長至15歲再陸續(xù)發(fā)配。且年羹堯的子孫都永不錄用為官。
年氏家族中，凡文武官員，無論現(xiàn)任抑或候補，一律革職。
年羹堯倒臺后，他的另一位妹夫胡鳳翚也被革職查辦。1726年，胡鳳翚夫婦承受不住如此之大的政治壓力，在織造衙門自縊身亡。
年羹堯還有一女，本已婚配衍圣公孔毓圻第四子孔傳鏞，年羹堯倒臺后，遭到了退婚。
84歲高齡的年遐齡仍然活著。他在短短半年內(nèi)，迭遭子孫離喪之苦，身體日漸虛弱。
1727年正月，大約是為了安慰病中的年遐齡，雍正下旨，將遠徙邊地的年羹堯諸子全部赦回北京，交年遐齡看管。不過，不許做官這一條并未解除。年羹堯嫡系子孫徹底喪失了翻身的可能。
第二年九月，雍正最喜愛的兒子、他與皇貴妃年氏在世的唯一的親生子?；菀藏舱哿恕Ｓ赫c年氏共生下三子一女，至此都已不在。1735年，雍正去世，留下遺囑，與皇后、皇貴妃年氏合葬。
年家境況稍好的是年希堯。他不精于做官，但對醫(yī)學、數(shù)學、古琴頗為精通，還會燒制瓷器。在年羹堯被賜死的同時，他也被罷官，但幾個月后就重任新職，以內(nèi)務府總管身份出任淮安關(guān)監(jiān)督和景德鎮(zhèn)御窯廠監(jiān)督。在他任景德鎮(zhèn)督陶官的9年中，實驗過各種新技術(shù)，世稱為“年窯”。他解決了清代琺瑯彩瓷器彩料要靠進口的難題。近些年大熱的“雍正瓷”，有不少是在他任職期間燒制的。乾隆登基后，年希堯遭彈劾罷官，1738年，他也去世了。
從1655年，年家脫離奴籍算起，至1726年年羹堯被賜自盡，年氏家族的高樓起了又塌。短短七十年，往日繁華俱歸塵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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