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士文化
西 川 著
對今天的許多人來講,所謂古典情懷,其實只是容納小橋流水、暮鴉歸林的進士情懷。人們想當然地認為自己屬于這個進士文化傳統(tǒng),人們甚至在潛意識里自動將自己歸入古代進士的行列,而不會勞心設想自己在古代有可能屢試屢敗,名落孫山,命運甚至比一中舉就瘋掉的范進還不如,或者根本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例如女士們)。這種相信明天會更好的樂觀主義、相信昨天也更好的悲觀主義,有一個共同的基礎,那就是無知-對古人生活的無知,對當代生活的無知和對自己的無知。這讓人說什么好呢!-有點走題了。
回歸嚴肅的進士文化話題。進士文化,包括廣義的士子文化,在古代當然是很強大的。進士們掌握著道德實踐與裁判的權力,審美創(chuàng)造與品鑒的權力,知識傳承與憂愁抒發(fā)的權力,勾心斗角與政治運作的權力,同情、盤剝百姓與賑濟蒼生的權力,制造輿論和歷史書寫的權力。你要想名垂青史就不能得罪那些博學儒雅但有時也可以狠叨叨的、誣人不上稅的進士們。在這方面一個很好的例子出在唐太宗朝官至右丞相的大官僚、大畫家、《步輦圖》和《歷代帝王圖》的作者閻立本身上。
閻立本《步輦圖》
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第九載:'(立本)及為右相,與左相姜恪對掌樞務,恪曾立邊功,立本唯善丹青。時人謂《千字文》語曰:'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言并非宰相器。'類似的敘事亦見唐人劉肅的《大唐新語》。張彥遠這里所說的'時人'系指當時的士子們。閻立本曾于唐高宗總章二年(669年)以關中饑荒為由放歸了國子監(jiān)的學生們。其背后的原因是:唐初朝廷曾因人才匱乏命國子監(jiān)學生'明一大經(jīng)'(《禮記》《左傳》為大經(jīng))即可補官,但到總章年間已授官過多,而這些官員雖通先師遺訓卻不長于行政與賬目管理,可閻立本又得仰仗中下層文吏來辦事,不得不對文吏們有所傾斜。這下就得罪了士子們。此事雖與科舉考試無直接關系,但我們在這里可以看到士子輿論的強大,它甚至能影響到歷史的書寫。士子們是要參加科舉考試的,而閻立本本人,作為貴族,不是通過科舉考試而是走恩蔭之途坐上的官位,這恐怕也是閻立本的麻煩所在。
閻立本
士子進士們常自詡'天之降大任',是不會'以吏為師'的。本文開頭提到過的王充雖為東漢人,但其對比儒、吏的言論定為唐代士子們所歡呼?!墩摵狻ばЯζ吩疲?文吏以理事為力,而儒生以學問為力。'《程材篇》云:'牛刀可以割雞,雞刀難以屠?!迳転槲睦糁?,文吏不能立儒生之學。'所以讀圣賢書的士子們埋汰閻立本。對此張彥遠評論道:'至于馳譽丹青,才多輔佐,以閻之才識,亦謂厚誣。'唐代玄宗朝還有一個'口蜜腹劍'、惡名永垂的奸相李林甫,宗室,也不是進士出身,也得罪了士子們。
不幸的是,他也是個畫家。其父李思誨,畫家;伯父李思訓更是繪畫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人稱'大李將軍'(他曾官至左羽林大將軍、右武衛(wèi)大將軍);而李思訓之子、被稱作'小李將軍'、官職太子中舍的畫家李昭道乃其從弟。在《歷代名畫記》中張彥遠說:'余曾見其(指李林甫)畫跡,甚佳,山水小類李中舍也。'這與北宋歐陽修等合撰的《新唐書·李林甫傳》所稱'林甫無學術,發(fā)言陋鄙,聞者竊笑'之語似有不同。天寶三年(744年)賀知章告老還鄉(xiāng)-不僅李白認識賀知章,李林甫也認識賀知章-李林甫作《送賀監(jiān)歸四明應制》詩曰:
掛冠知止足,豈獨漢疏賢。
入道求真?zhèn)H,辭恩訪列仙。
睿文含日月,宸翰動云煙。
鶴駕吳鄉(xiāng)遠,遙遙南斗邊。
傳唐李昭道《明皇幸蜀圖》
這不是什么好詩,但比進士們的一般作品也差不了太多。唐天寶六年(747年),玄宗詔令制舉:通一藝者詣京應試。在這位畫藝'甚佳'、被贊譽為'興中唯白云,身外即丹青'的李林甫的操縱下,竟無一人被錄取,還上奏說'野無遺賢'。在那些被李林甫擋住的'遺賢'里,有一位就是咱們的詩圣杜甫。其實這'野無遺賢'的說法出自《尚書·大禹謨》:'野無遺賢,萬邦咸寧。'-李林甫當然不是文盲,而且有可能真瞧不上應試的士子們。這樣,他就狠狠地招惹了士子、進士們,他'奸相'的名頭就算定下來了,無可挽回了,徹底完蛋了-他別的惡行姑且不論(例如杖殺北海太守李邕和刑部尚書裴敦復)。除了唐朝的宗室貴族對新興的進士集團心存警惕,源自兩晉、北朝崇尚經(jīng)學、注重禮法的山東舊族對進士集團也持有負面看法,認為后者逞才放浪、浮華無根。這成為中唐以后持續(xù)五十年的牛李黨爭的原因之一。大體說來,牛僧孺的牛黨是進士黨,李德裕的李黨是代表古老價值觀的士族黨。這是陳寅恪的看法。
唐賀知章書《孝經(jīng)》墨跡
但歷史總是要前進的。唐以后的中國精英文化實際上就是一套進士文化(宋以后完全變成了進士-官僚文化)。今人中亦有熱衷于恢復鄉(xiāng)紳文化者,但鄉(xiāng)紳文化實屬進士文化的下端,跟貴族李林甫、閻立本沒什么關系。如果當代詩人們或者普通讀者們一門心思要向中國古典情懷看齊,那么大家十有八九是一頭扎進了進士情懷-即使你是個農(nóng)民、下崗職工、打工仔、個體工商戶、屌絲,你也是投入了進士情懷。這樣說一下,很多問題就清楚了。豐富的中國古典詩歌在今天是我們的文化遺產(chǎn),但在它們被寫出來、吟出來的時刻它們可不是遺產(chǎn)。它們的作者們自有他們的當代生活。它們跟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時代風尚、歷史邏輯之間的關系千絲萬縷,我們沒有必要為他們梳妝打扮,剪枝去葉。真正進入進士文化在今天并不那么容易:沒有對儒家經(jīng)典、諸子百家、《史記》《漢書》的熟悉,你雖有入列之心卻沒有智識的臺階可上。
古詩用典,客觀上就是要將你排除在外的,因為你沒有受過訓練你就讀不懂。你書房、案頭若不備幾部龐大的類書,你怎么用典,怎么寫古體詩啊!而你若寫古體詩不用典,你怎么防止你寫下的不是順口溜呢?從這個意義上說,古詩寫作中包含了不同于貴族等級制度的智識等級制度。它其實并不主要對公眾說話,它是同等學識、相似趣味的士子、進士們之間的私人交流。即使白居易憫農(nóng),他也主要是說給元稹、劉禹錫聽的,然后再傳播給其他讀書人,或者皇帝也包括在內(nèi)。即使沒文化的老太太能聽懂白居易淺白的詩歌,淺白的白居易也并不真正在乎在老太太們中間獲得鐵桿粉絲團。他是官僚地主。他在從杭州寄給元稹的詩中自況:'上馬復呼賓,湖邊景氣新。管弦三數(shù)事,騎從十余人。'自杭州刺史任上離職后他在洛陽營造的宅園占地17畝。白居易是居高臨下的人。他詩歌中的日常有限性、私人敘事性、士大夫趣味、頹靡中的快意、虛無中的豁達,根本不是當代人淺薄的勵志正能量賀卡填詞。
同樣,不能因為李白寫了通俗如大白話的'床前明月光'('床'究竟是指睡床,坐床,還是井床?),我們就想當然地以為李白是可以被我們隨意拉到身邊來的。雖說李白得以被玄宗皇帝召見是走了吳筠、元丹丘、司馬承禎、玉真公主這樣一條道士捷徑,但李白在《古風·其一》的結尾處說:'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他這里用的是孔夫子以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作為《春秋》結束的典故。所以,盡管李白以布衣干公卿,為人飛揚跋扈,但儒家文化依然管理著他,他依然屬于進士文化。
但這樣一個人為什么沒有參加進士考試呢?可能的原因是,李白沒有資格參加。按照唐朝的取士、選官規(guī)定,'工商之家不得預于士'《大唐六典·戶部》),刑家之子也不得參加考試(《新唐書·選舉志下》)。李白的家族大概和這些事都沾邊。而恰恰是因為李白沒有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日本學者小川環(huán)樹推測在李白的精神里存在一種'劣等感'。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就更加容易理解李白的'飛揚跋扈':它與進士文化的反作用力有關。'劣等感'和'自大狂'這兩種心理聯(lián)合在一起時,奇跡就會發(fā)生!
我想,將這些話講得明白一點,對于維護中國古典詩歌的尊嚴,也許不無好處。今人都知道'穿越'這個詞,但當你穿越到古代-不僅是唐代-你會發(fā)現(xiàn),古人對詩歌、詩人同行的態(tài)度迥然不同于今人。據(jù)說柳宗元在收到韓愈寄來的詩后,要先以薔薇露灌手,然后薰以玉蕤香,然后才展讀。古人并不舉辦我們在今天搞的這種詩歌朗誦會,古人讀詩時也不會美聲發(fā)音,古人也沒有電視所以不可能在電視臺的演播廳里做配樂詩歌朗誦。古代有'黔首'的概念,但沒有'大眾'的概念。'大眾'的概念是現(xiàn)代政黨政治的產(chǎn)物。老百姓或者大眾,當然應該被服務,應該被頌揚,其文化要求應該被滿足,但古代的進士們沒有聽說過這么先進的思想,盡管他們懂得'仁者愛人'。
很遺憾,除了在清末,進士們與源自西方的'進步'歷史觀無緣,所以進士詩人們并不以為詩歌可以將他們帶向未來。明代以來,他們甚至也不想把詩歌帶向哪里,而是樂于被詩歌帶向某個地方-家鄉(xiāng)、田園、溫柔鄉(xiāng)、青樓、帝都、山川河流,或者過去的遠方如廢墟、古戰(zhàn)場等等。所謂不把詩歌帶向哪里是指:他們不考慮在創(chuàng)造的意義上對詩歌本身進行多大改造。他們不改造詩歌的形式,不發(fā)明詩歌的寫法,而是進入類似19世紀英國浪漫又有些唯美的詩人約翰·濟慈所謂的'消極狀態(tài)',被一種'零狀態(tài)'的、永恒的、自然的、農(nóng)業(yè)的詩意以及現(xiàn)成的修辭方式和詩歌形式帶向某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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