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根平(深圳)
由于工作關系,去年十月,我便離開老家,離開了母親。有天晚上八點多,我打母親電話,隱約能感到母親閃爍其詞,語氣不太對。在我一再追問下,母親才說,她蹲在樓下的墻角邊。
農歷十月底的贛西小城,黃葉依稀落盡,寒意漸濃。我問母親為何不回屋?母親欲言又止,說著說著,就像閥門突被擰開,積壓心底的委屈瞬間涌出,再也無法控制,一陣不等一陣傷心地哭。電話的一頭,我想象母親那老淚縱橫的樣子,那種欲罷不能的陣陣心酸而撕心裂肺,久久無語。
母親本是一個很堅強的女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和弟弟少不更事,父親又長期在外務工,家里六畝水田和旱地,全靠她一人耕種,練就了母親一副看似十分寬厚結實的身板。那時候,每到雙搶季節(jié),母親未等天亮就會起床,家里有塊水田足足一畝二分,母親可以一人一鼓作氣割完,天便會亮了,村里的瓦屋便開始一家一家升騰起裊裊炊煙,鄉(xiāng)親們這才三三兩兩出來。當時,我一直搞不清,為什么每年水稻雙搶的季節(jié),剛好會是下半夜皓月當空,又剛好為我母親把燈?
母親務農是名多面手,她一個女人犁田趕牛的架勢,絕不遜色于村里任何男人,她揚起長鞭吆喝著催趕老黃牛的樣子,定格在我年少的記憶力里,總是異常清晰。母親犁田用來趕牛的長鞭,是一根細細而長的青竹。果真抽打在老牛后背上,定會留下一道道深痕。所以母親極少用它,總是舉起青竹高高一揚,吆喝一聲,老牛便會自覺地加快腳步。父親則不能,有一回,父親犁地把老黃牛后背抽出數(shù)道血痕。母親見狀很心疼,埋怨父親為什么這么狠心?怎么下得了手?下午,媽媽問伯伯家借了一頭牛,二話沒說自己扛起犁耙就出去了。母親對我們家那頭牛,有著十分深厚的感情。這不僅是因為這頭牛每年會產(chǎn)下一只小牛犢,給我們家?guī)砬喊税俚念~外收入,還因為它和母親一起,是我們這個貧弱家庭賴以生存的依靠。所以,她們是好戰(zhàn)友、好伙伴,所以,母親從不讓老黃牛受一點點委屈。
后來到了部隊,有一年回老家探親,總等不到母親從地里回來,直到月亮爬上了樹梢,依然沒有蹤影。突然,一聲熟悉的“哞”,又一聲“哞、哞……”,我欣喜地知道,我們家的牛又下小牛犢了,媽媽正趕著牛在回家的小路上。我們家這頭牛產(chǎn)下的小牛崽,總是異常調皮,往來田間地頭的路上,總愛蹦蹦跳跳到處亂跑,媽媽怕它走散,迷了路,時不時都會“哞哞”兩聲,小牛犢就會應著母親熟悉的聲音,蹦跳而來。再后來,我把母親接到了城里安頓,家里的老黃牛就賣給了伯伯家。多年以后,清明節(jié)回老家,媽媽輕輕跟我說:那頭?,F(xiàn)在長瘦了,它總看著我,眼角還有淚斑……
我看得出,母親擔心伯伯虐待了那頭牛。而今,母親雖已離開農村,但父親作為母親名副其實的伴,卻時不時耍點酒瘋,數(shù)落著她、“欺負”她,讓我著實心酸難過。我不知道母親的內心還有多少牽掛,還有多少隱隱的酸楚?就像看到那頭牛長瘦的樣子,心里暗自悲傷卻不為人知、不為人懂。媽媽的身板也不再像以前寬厚結實,駝背曲腿的樣子又包容了多少心酸和父親多少酒言穢語?做兒子的竟然一無所知?,F(xiàn)在,她最心疼、最要好和最忠實的朋友,那頭牛,也遠離了她。若不是一次偶然的電話,我不會想到,母親年歲漸高,究竟有多少次一個人在黑夜倚靠著墻角,倚靠著她漸漸模糊和遠去的田園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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