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紅燕跟著李老師進教室，被李老師介紹給我們：“這是新轉(zhuǎn)來的同學(xué)，饒紅燕?！彼┘芎每吹姆奂t色毛衣，腰以上織出一層層的大V字花紋，延伸到肩臂。這復(fù)雜而洋氣的式樣我沒見過，我覺得和她的名字很相配。我小時候喜歡艷麗的顏色，誰的衣裳艷麗我就覺得誰好看。
饒紅燕被引領(lǐng)到我的后排坐下，那是最后一排。她說：“老師我看不見。”她說的是普通話。我們只有上課發(fā)言才說普通話。李老師讓我跟她換了，其實她比我高一點。
她一坐下就合適了。把文具盒、書拿出來放到桌上，書包塞進桌肚，對同桌的楊澤洲一笑。她的頭發(fā)是燙過的，但學(xué)校管不了，因為她燙了頭才轉(zhuǎn)學(xué)來。
上課鈴響，李老師開始上語文課。小學(xué)語文經(jīng)常有一項練習(xí)：“有感情地朗讀課文?！笔裁唇杏懈星榈乩首x？老師示范：“下、雨了，小郭——站在大樹下……”語調(diào)一高一低，別扭地頓挫，聲音放尖放細(xì)。這是容易模仿的，我們都掌握了。我在家這樣讀課文，我爸聽得駭笑，說真受不了：“你們老師教你們這樣讀書么？”我們在課堂上這樣讀書，就受表揚。有一次李老師點我跟楊澤洲分角色朗讀。楊澤洲的嗓音非常尖，男生只有他一個人能尖到這種程度，我倆配合默契。完了李老師充滿感情地說：“他們倆讀得，好哇！”
我跟楊澤洲挺要好。下了課，我們挽著手在操場上玩，看高年級的學(xué)生投籃。一天放了學(xué)，他帶我去他家，其實是他奶奶家，摸索著上了完全沒有光線的木樓梯，在狹窄的閣樓里玩到天快黑。那時我不懂為什么他住他奶奶家，他自己大概也不懂，樂呵呵的。幾年后我們才知道，他爸媽一直在鬧離婚。小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市報上登了篇關(guān)于楊澤洲的報道，描述他的被遺棄，和他父母的不負(fù)責(zé)任。
下課了，饒紅燕轉(zhuǎn)過來面朝我坐著說話。她看我的文具盒，也拿她的文具盒來給我看：里面有個小鏡子。她專注地照了照。她的臉形是一個規(guī)整的橢圓。我在雜志上看到過：臉形以橢圓為佳。這使我暗暗羨慕，她長了這么一張標(biāo)準(zhǔn)的臉。
“從前在我們那個學(xué)校啊，大家都叫我‘饒命’！”饒紅燕說。她很得意于她自己的姓。
“饒命？”楊澤洲回過頭來笑。他不知是反問、嘲笑，還是叫她?？赡苁呛笳撸驗樗麑ε臄骋夂苌?。
坐我右邊的是馮暉。他是留級生，很讓老師頭疼。自從我跟他坐，每天都受他的重拳和細(xì)掐——他用指甲盡量掐住最細(xì)的皮肉。他還把五根手指都涂滿圓珠筆油，抹在我衣服上。他永遠(yuǎn)拖著兩條膿鼻涕，這最讓我怕他。我當(dāng)然不愿意跟他坐，我想跟楊澤洲坐。
楊澤洲和饒紅燕要好起來。我每天看見他們各四分之一的側(cè)臉，他倆就這樣朝彼此側(cè)過四分之一的臉說話，上課也說下課也說。有一天他倆講得笑瞇瞇，引得講臺上的李老師發(fā)話了：“哎唷，看饒紅燕和楊澤洲，講得幾親熱喲！”他倆才稍做收斂，給我看兩個完整的后腦勺了。
這天中午放了學(xué)，該我們四個做清潔。馮暉照例提了一桶水就跑掉了。我們把凳子搬到課桌上，灑水，掃地?；覊m彌漫，狼籍一片。饒紅燕慢騰騰掃了一個組，靠在墻邊站了一會兒，走了。楊澤洲當(dāng)即也要跟她一起走，他快快地收拾書包。我嚇壞了，地沒有掃完要挨批評只是一項，我怕的是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這里。正午，空曠的正午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可怕，我領(lǐng)略過，恐怖之極。我急得喊：“楊澤洲，別走，等我一下！”他不理。他平時的友善全沒了，不理，不答，也不看我，現(xiàn)出一種雛形的、屬于男性的翻臉無情。他很快跑出教室，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追到教室門口。教室里是昏暗的，教室外是明亮的，操場上一疙瘩一疙瘩的黃泥土，白花花的太陽當(dāng)頂照著，樹靜悄悄立著……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正午。學(xué)校里只有我自己，連蟬都不叫了。我嚇得慌得幾乎昏暈了過去。
下午，挨批評的是我。因為我沒把清潔做完，因為我是副班長。
這天下課了，我和饒紅燕在樹下玩。她突然把我的胳膊扭到背后，不肯放開。她得意地問我：“投不投降？”我的胳膊酸痛，這時上課鈴響了。所有人都跑進教室。我說：“上課了！”她不肯放，仍舊問我：“投不投降？”教數(shù)學(xué)的張老師已經(jīng)等在教室門口，她的眼睛厭惡地瞪著我。她瞪著我因為我是副班長，我不敢違抗上課鈴因為我是好學(xué)生，饒紅燕不理會上課鈴她也不會受批評、受這樣的瞪視。我只好說：“投降?！彼帕宋?，進教室后對楊澤洲說個沒完：“她投降了！投降了！”從此我恨她。
下雨的一個下午，饒紅燕的爸媽來給她送傘。她媽媽在窗外叫她：“燕子！”她便像一只燕子一樣掠了出去。不管誰的家長來都不用昵稱叫孩子，都順著學(xué)校的規(guī)矩，完整地叫學(xué)名。我媽媽有一次來，在門口問老師：“小容呢？”讓我非常羞愧。可饒紅燕就這樣公然地答應(yīng)，不顧紀(jì)律地沖了出去。而老師，并沒有管，默認(rèn)了她這個“燕子”。
饒紅燕的爸媽都是文工團的。我們幾個撐著小傘走在她爸媽的后面，有人說：“饒紅燕，你媽媽真年輕?！彼f：“我媽媽可漂亮了?！彼謰屢蝗藫我话褌?，邊走邊側(cè)過四分之一的臉交談，像電影里高雅的男女。路面濕漉漉的，映出我們的倒影，我穿著別人穿過送我的舊雨鞋，踩著水中的影子。
我對媽媽說：“饒紅燕很討厭，可是她長得好看?！别埣t燕有一張敬隊禮的照片，放大了掛在文化宮的櫥窗里，我看到了，這大概是她爸媽送去的，照片的題目叫《小學(xué)生》。我指給媽媽看。媽媽說：“這哪里好看呢？”小學(xué)時的一張合影還在，我拿出來看了——確實，她不好看。一班人中，好看的是我。小時候我不知道，我以為穿舊衣服的我是丑的，我嫉妒饒紅燕的好看。饒紅燕不是好看，是一種本質(zhì)上的妖嬈。不知道自小妖嬈的女孩子是天生的還是學(xué)習(xí)得來的。照片上的饒紅燕頭上綁著一根紅綢，勒在劉海之上。我記得那根紅綢，紫紅的，艷麗之極，老師為此批評過她，說她打扮得不像個學(xué)生。她當(dāng)時臉色也沉了，手指在桌上交錯了一番，但她的神情，并不認(rèn)為自己有什么不正確。
饒紅燕有時很會裝腔作勢。在下課時間的亂糟糟里，她說話說得好好的，突然將臉色一變，做出大驚失色狀：“啊——要出事了！這風(fēng)不對頭……”她把食指抵在嘴唇邊，仿佛在思索天地玄機。我嗤了一聲，她也撐不住了，就笑。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教我：“告訴你一個竅門。地震的時候啊，你躲在廁所里。因為廁所里的磚結(jié)實些?！?/span>
有一天，馮暉說：“你們女的，長大了都要生兒?！彼菍ξ覀儙讉€女生說的。我們簡直不相信他會說出這么猥褻的話。他還得意洋洋地，兩手交抱在胸前，作扭捏的育兒狀。饒紅燕側(cè)頭看著他，嘴微張，迸出一句話：“那要等結(jié)婚?！苯Y(jié)婚！我們哪里敢說這兩個字呢，在學(xué)校里？
饒紅燕真的“結(jié)婚”了，在公園里，跟楊澤洲。他們是怎么商量辦事的我不知道，總之叫了一幫人去公園，辦了婚禮。是李老師在班上講我們才知道的：“饒紅燕和楊澤洲在公園里結(jié)婚，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們笑個死。這件事，老師也只好當(dāng)笑話講了，怎么個追究法？
有一個鏡頭我一直記得，它使我的心有點軟。暑假里有幾次課外小組活動，我按時到了美術(shù)小組，沒有人來。我一個人畫了一幅《哪吒鬧海》，然后就在室外沙坑里玩沙。遠(yuǎn)遠(yuǎn)地，有人叫我：“蔡——小——容——！”是饒紅燕，興高采烈地朝我跑過來，她那么高興見到我。她奔跑的鏡頭一直留在我記憶中：穿著短裙，燙過的短發(fā)向后飛揚。我的心每逢這鏡頭晃過就很柔軟，忘了她的討厭，忘了我對她的敵意。雖然我也并沒有對她不好過。
我常想，我小學(xué)里的那么多同學(xué)都到哪里去了。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應(yīng)該還在小城里生活，怎么這么多年都沒碰到過呢？或者他們都長變了，叫我認(rèn)不出來了？
幾年前，我還在讀大學(xué)，寒假回家，在小城的街頭看到一幕。出租車停在馬路對面，下來一對男女，都穿著棕色的皮服，時髦而夸張。男人有四十多歲，微禿，女人很年輕，濃妝艷抹，仰著頭，蹬著高幫皮靴，跟那男人進了酒店。我覺得她就是饒紅燕。長相雖然看不清楚，她那個“味兒”我覺得錯不了，就是她。
本文即將刊于《文匯報 ·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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