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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的狂草似“老病人扶杖隨意傾倒”，卻是依據(jù)草書的理法來造妙，他寫草書，和他作詩一樣，非常理性，并非借助運筆的狂勢來賦形。黃庭堅的狂草，如果以音樂設(shè)喻，當(dāng)屬訓(xùn)練有素的廟堂雅樂，而非鮮活感性的樂府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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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行書《松風(fēng)閣詩卷》
?。ú嘏_北故宮博物院）
黃庭堅是北宋四大書家之一，字魯直，江西修水人。他36歲自號山谷道人，52歲又號涪翁，常用來署款，廣為人知。他53歲還自號黔中老人，很少用。
現(xiàn)存黃庭堅手書墨跡31種。裝為冊頁的16種，都是小字作品，尺牘居多;長幅橫卷有15種，多是大字作品。最早一件是他42歲寫的行書《王長者墓志銘稿》，與55歲寫的《史詩老墓志銘稿》裝為一卷，現(xiàn)藏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最晚的一件是大字行楷書《松風(fēng)閣詩卷》，寫于58歲，現(xiàn)藏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這些墨跡，學(xué)者考索出21種的書寫時間，50歲到58歲的書跡有15件。
黃庭堅50歲那年，即公元1094年（宋哲宗紹圣元年），作為“舊黨”的中堅分子，命運陡然逆轉(zhuǎn)，以編修《神宗實錄》詆毀朝政的罪名，貶為涪州（今重慶涪陵）別駕，安置在黔州（今重慶彭水縣）居住，54歲又西遷戎州（今四川宜賓市）?；兆诩次恢?，56歲的黃庭堅一度“蒙恩東歸”，暫住湖北江陵、鄂州一帶，當(dāng)時“新黨”當(dāng)?shù)?，他不愿意回到汴京任職，求任地方官，朝廷一再改變?nèi)蚊?。?dāng)時朝中執(zhí)政大臣是趙挺之（《金石錄》作者趙明誠的父親，著名女詞人李清照的公公），他在河北做官時為黃庭堅所不屑，積有小怨;后來兩人同在朝廷任職，趙挺之彈劾蘇軾，曾牽及黃庭堅。正當(dāng)黃庭堅的命運出現(xiàn)轉(zhuǎn)機之時，有個叫陳舉的判官為了投合趙挺之的心意，羅織罪名，誣告黃庭堅在《荊南承天院記》里“幸災(zāi)謗國”，結(jié)果，只做了九天太平州知州的黃庭堅再次除名，流放到更加偏遠(yuǎn)的宜州（今廣西宜山）羈管起來，待了兩年，憂病交加，1105年死在當(dāng)?shù)兀瑫r年61歲。
黃庭堅草書《李白憶舊游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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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歲不僅是黃庭堅人生由順轉(zhuǎn)逆的分界，也是他書法蛻變的轉(zhuǎn)折點。黃庭堅晚年在題跋中多次悔其少作:“所作書帖，差可觀，然用筆亦不知起倒”，“用筆不知擒縱，故字中無筆”。50歲流放之后，黃庭堅有充裕的時間研習(xí)書法，所以“書字稍進(jìn)”，特別是自蜀中東歸以后，他認(rèn)為自己的書法“稍近古人”。流放西南山區(qū)的生活中，黃庭堅樂于為人題字作書，幾乎是來者不拒。人們求索其書，不僅讓他意識到自己存在的價值，也使他感受到許多人間溫暖。蘇軾卻不是這樣，黃庭堅《題東坡字后》里說，蘇軾“極不惜書”，但是見到乞書者就“正色詰責(zé)之，或終不與一字”。
《宋史》里說，黃庭堅“善行、草書，楷法亦自成一家”?，F(xiàn)在能夠見到的黃庭堅書跡，不出楷書、行書、草書三體。他還能寫篆書，壯歲曾為太平寺萬松亭“篆其榜”，20年后，又主動“易其榜”。黃庭堅說，“篆文平時唯書大如手者乃得意”，但他一生很少寫篆書。
黃庭堅早年的小字楷書，例如20世紀(jì)在他家鄉(xiāng)江西修水出土的《王純中墓志》，寫于43歲時，頗似蘇軾小楷書。蘇軾《記奪魯直墨》題跋中說:“黃魯直學(xué)吾書，輒以書名于時，好事者爭以精紙妙墨求之?！睏钊f里《誠齋集》也說:“予每見山谷，自言學(xué)書于東坡?！钡屈S庭堅的文集里看不到“自言學(xué)書于東坡”的記錄，所以后人往往忽略黃庭堅學(xué)蘇字的經(jīng)歷。黃庭堅42歲入京任職秘書省才結(jié)識蘇軾，即1086年（元祐元年初），那年6月，蘇軾主持學(xué)士院考試，黃庭堅名列首選，擢列館職，從而成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他學(xué)蘇字當(dāng)在此時。
黃庭堅的行楷書大體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42歲至50歲在秘書省任職時學(xué)蘇字，始有書名。50歲到54歲放逐黔州期間，意欲自新，擺脫了蘇字。一如他作詩不模仿蘇軾的風(fēng)格，才能顯示自己的價值。54歲遷居戎州以后，才實現(xiàn)了他“自成一家始逼真”的愿望。57歲時，他看到自己元祐年間寫的陶淵明詩，竟然說“觀十年前書，似非我筆墨”，否定早年的書作。黃庭堅晚年的得意之作，都是大字行書，如《寒山子龐居士詩卷》、《松風(fēng)閣詩卷》，風(fēng)格與蘇軾大不一樣:蘇字扁闊，黃字縱峭;蘇字豐潤，黃字清峻。蘇軾寫字，執(zhí)筆是單鉤法，捉筆低而腕著紙，和我們今天一般人拿自來水筆寫字的姿勢一樣，這樣寫大字就很局促。黃庭堅是雙鉤執(zhí)筆法，而且高提筆，適宜寫大字。
黃庭堅行書《松風(fēng)閣詩卷》
?。ú嘏_北故宮博物院）
黃庭堅的大字行書，字的中心收束得很緊，輔之以縱展的長筆畫，好像長槳蕩波，人們稱這樣結(jié)字的形態(tài)為“放射狀”。黃庭堅這樣的行書樣式，前代有些書論家認(rèn)為是受到南朝摩崖《瘞鶴銘》的啟發(fā)。黃庭堅的確推崇《瘞鶴銘》，稱其為“大字之祖”，但我認(rèn)為，黃庭堅那種伸延略過的長筆畫，恐怕得益于流放生活中觀察物象、妙悟物理，如他所說:“在黔中時，字多隨意曲折，意到筆不到。及在僰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丁撥棹，乃覺少進(jìn)，意之所到，則能用筆?！?br>
最讓黃庭堅癡迷的書體是草書，在題跋中說得最多的也是草書。他回憶道:“少時喜作草書，初不師古人，但管中窺豹，稍稍類推為之，方事急時，便以意成，久之或不自識也。”他學(xué)草書，最初取法北宋前期草書名家周越。所以錢勰、蘇軾曾經(jīng)批評黃庭堅“草書多俗筆”。文人最怕一個“俗”字，這一說，黃庭堅竟“久不作草”，而且痛感“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他說的“抖擻”，是擺脫的意思。按黃庭堅的自道，直到他見到蘇舜欽的草書以后，才領(lǐng)悟到古人的筆意?！捌浜笥值脧堥L史、僧懷素、高閑墨跡，乃窺筆法之妙?！?br>
黃庭堅草書《廉頗藺相如列傳》
（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宋朝書家寫草書，大致可以分為兩派，一派是宗法晉朝“二王”的今草（小草），一派是仿學(xué)唐朝張旭、懷素的狂草（大草）。蘇軾主張學(xué)晉人，看不上旭、素，他在《題王逸少帖》有句道:“顛張醉素兩禿翁”，“妄自粉飾欺盲聾?！彼舱f過，張旭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tài)自足，號稱神逸”，這是就其書法特點而言。米芾也宗尚晉人草書，與蘇軾同調(diào)。黃庭堅鉆研的草書是唐人的“狂草”，雖然他對京洛一帶“不入右軍父子繩墨”的狂怪字大不以為然，對“但弄筆左右纏繞遂號為草書”的淺薄之流嗤之以鼻，但他非常佩服張旭“姿性顛佚而書法極入規(guī)矩”，稱道懷素“用筆皆如勁鐵畫剛木”。晚年的時候，他認(rèn)為寫草書“與科斗篆隸同法同意”，自許“數(shù)百年來，唯張長史、永州僧懷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即使蘇舜欽的草書也“不能盡其宗趣”，周越草書“勁而病韻”，更不在話下。黃庭堅理想的草書風(fēng)范，是沉著痛快而有古法，以他傳世的八種草書作品境界而論，《廉頗藺相如列傳》庶幾近之。
黃庭堅認(rèn)為，作草書的理想狀態(tài)是“用心不雜”。他還有“坐見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的體驗。黃庭堅注意到，唐朝草書家多是在醉后那種澄明的狀態(tài)下寫草書，而且“皆倚酒而通神入妙”。盡管黃庭堅不勝酒力，也認(rèn)為“酒”對書法是有所助益的靈物，具有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的神性。他在《書自作草書》這則題跋中說:“不飲酒忽十五年，雖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筆處時時蹇蹶，計遂不得復(fù)如醉時書?！秉S庭堅顯然相信酒與草書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61歲那年，他寫了一卷草書贈與曾紆，自稱“頗似楊少師書”，非常得意，這件草書就是在沉醉之后眼花耳熱的狀態(tài)下寫的。
黃庭堅的狂草似“老病人扶杖隨意傾倒”，卻是依據(jù)草書的理法來造妙，他寫草書，和他作詩一樣，非常理性，并非借助運筆的狂勢來賦形。黃庭堅的狂草，如果以音樂設(shè)喻，當(dāng)屬訓(xùn)練有素的廟堂雅樂，而非鮮活感性的樂府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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