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2005年中國人民大學成立國學院時，有很多人說：都什么年代了，還講什么國學，這不是開歷史倒車嗎？還有人說：為什么中國有國學，美國怎么沒有國學？
其實，在鴉片戰(zhàn)爭之前，中國社會上并沒有“國學”這個詞，也沒叫“中醫(yī)”的，沒叫“國畫”的。但后來為什么有這些東西呢？是因為鴉片戰(zhàn)爭以后的西學東漸，這個西學東漸不是一種正常的文化交流，而是借助鴉片和炮艦強勢進來的。當時，人們把西洋文化叫“西學”，就把中國固有的文化叫作“國學”；西方的醫(yī)學進來了，就把中國的醫(yī)學就叫“中醫(yī)”；西洋畫進來了，就把中國的畫就叫“國畫”，西洋的體操進來了，就把中國的武術叫“國術”。這都是為了與西洋文化相區(qū)別?！皣鴮W”一詞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產生的?！皣鴮W”實際上是中國在特殊歷史背景之下產生的，是那個很不幸的時代產生的。
西學進入中國之后產生了一個問題，就是“國學”還要不要？社會上出現兩種選擇：一種是不要“國學”，全盤西化；一種是取西學所長，但是要保住中國文化的根，然后再慢慢發(fā)展，謀求將來的自強和自立。在主張要全盤西化的人里，最有名的是胡適，他在西方留過學，回國以后對西方文化頂禮膜拜，甚至說“月亮都是美國的圓”。當時還有一些人認為，連漢字、漢語都是亡國的禍根：“漢字不滅，中國必亡?！逼鋵?，漢字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文字，它的優(yōu)越性今天正日益顯示出來。日本人尤其是韓國人，曾想把漢字取消了，但他們的文明是在漢文化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取消不掉，他們的語言實際上是從漢字演化而來的。好在除了胡適這樣主張全盤西化的人之外，還有許多很清醒的人。所以，中國文化在西方列強的壓迫下，仍有一些知識分子勇于出來擔當。
需要強調的是，“國學”與“國性”密切相關?！皣浴笔敲褡宓奈幕瘋€性，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賴以凝聚的精神內核。曾任清華校長的曹云祥先生在《清華學校之過去、現在及將來》一文中說：“夫國家精神，寄于一國之宗教、哲學、文詞、藝術”，文化精神滲透在里面，是通過這些東西來體現的，“此而消亡，國何以立？”也就是說，如果把國家的文學、哲學、藝術等全部消滅掉，用西方的來替代，那么國家的精神、國性沒有了，這個國家就消亡了。
1914年，梁啟超在與清華學生座談時說：“清華學生除研究西學外，當研究國學，蓋國學為立國之本，建功立業(yè)，尤非國學不為功?！痹谇迦A第三教學樓里面有一位早期共產黨員的雕像，雕像下面有關于他的介紹。這位共產黨員叫施滉，犧牲得很早。1924年，施滉在《對于清華各方面之建議》一文中說：“清華本是預備留美學校，所以一向的方針，似乎僅是培養(yǎng)預備留美的人材——能夠入美國大學，能夠應付美國環(huán)境的人材。這是把手段看作目的的錯誤?！薄皠毡匾骨迦A人亦能夠應付中國環(huán)境”。他建議學?！皵M訂出洋前必需的國學程度”。早期的清華派出國的多是年紀尚小的中學生，當時的校長曹云祥認為，學生年幼即出國，最大的問題是“不諳國情，且易喪失國性”。就是說，那些小孩子出國以后，久而久之就喪失了作為中國人的國性。
章太炎說：“國之有史久遠，則滅亡之難?！笨鬃泳帯洞呵铩返臍v史功績在于“令人人不忘前王”，“令國性不墜”。這些思想觀點對喚醒近代中國民眾爭取民族獨立有積極意義。國難當頭，尤其需要砥礪國人的民族氣節(jié)，為此章太炎在蘇州、杭州等地到處作國學演講，辦國學講習班，提倡學習和踐行《禮記》中的《儒行》篇。他說：“今欲卓然自立，余以為非提倡《儒行》不可?！币驗椤度逍小肥恰皩Ｖv氣節(jié)之書”，“《儒行》所述十五儒，皆以氣節(jié)為尚”，“今日而講國學，不但坐而言，要在起而行矣”。魯迅先生曾批評中國是一個喜歡當“看客”的社會，坐在看臺上看你們打，一看這邊贏了，紛紛聚攏；一看要輸了，紛紛逃散。贏了有我一份，輸了與我無關。近年來，我在上課的時候都要求學生把《禮記》中的《儒行》一篇印下來熟讀。此篇有十七條，每一段都非常精彩，看了以后會讓人覺得蕩氣回腸，能夠激勵人去做一個大丈夫，做一個對國家、對民族有責任擔當的人。
嚴復在《讀經當積極提倡》一文中說：“夫讀經固非為人之事，其于孔子，更無加損，乃因吾人教育國民不如是，將無人格，轉而他求，則無國性。無人格謂之非人，無國性謂之非中國人，故曰經書不可不讀也?！苯浀洳皇菫閯e人讀的。你是否讀經，無損于孔子，孔子早已功成名就。“文革”中，孔子遭到口誅筆伐，但這有損于他嗎？到了今天，我們還是要回過來學習儒家文化，還要汲取儒家經典中的優(yōu)秀精華涵養(yǎng)人格。所以，嚴復所講的這番話，每一句都擲地有聲。
梁啟超也提倡國人熟讀《論語》《孟子》，以為人格修養(yǎng)之資。他說：“《論語》為二千年來國人思想之總源泉，《孟子》自宋以后勢力亦與相埒，此二書可謂國人內的外的生活之支配者，故吾希望學者熟讀成誦，即不能，亦須翻閱多次，務略舉其辭，或摘記其身心踐履之言以資修養(yǎng)。”現在，我們應該多讀讀這些經典，從中可以找到做人的準則乃至人生的方向。
徐復觀將某些試圖消滅中華文化者稱為“民族精神的自虐狂”。他在《當前讀經問題之爭論》一文中說：“我們假使不是有民族精神的自虐狂，則作為一個中國人，總應該承認自己有文化，總應該珍重自己的文化。世界上找不出任何例子，像我們許多淺薄之徒，一無所知的自己抹煞自己的文化?！苯裉?，我們不能做這種“淺薄之徒”。
（作者為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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