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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閆 紅 我媽在紡織廠工作,這曾是小城里最大的工廠,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產(chǎn)。我媽說,破產(chǎn)對他們這些退休老工人來說,不是件壞事,她說了些理由,我沒有聽明白,總之,她對工作以及生活了幾十年的那個廠區(qū)的沒落,沒多少感觸。工廠極大繁榮的年代,機(jī)器聲終日轟鳴,走在大街上都能感到震動。廠里女工,不但有像我媽這樣從農(nóng)村招來的,還有很多是上海下放知青。 這些知青在本地扎根,生兒育女,每年回一次上海老家。工友們托她們帶回最時髦的日用品。在我的童年,那雙被我踢踢踏踏穿了好幾年的紅皮鞋,就光榮地來自上海。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件大紅的滑雪襖,我仍然記得,在某個剛剛寒冷的日子里,才下班回家的我媽,高興地把那件明顯太長的襖子,披到我的身上。太長了,所以并不好看,后來我長高了,它變得合身了些,還是不好看,到那時我們才看出來,它壓根就不是一件好看的衣服,和合身不合身無關(guān),不過,都穿了好幾年了,也無所謂了。上海人還給我捎過一條喇叭褲,時髦之極,我穿著它去姥姥家,特意跑出院子,走到公路上去,希望每個路人,都能注意到我的褲子。我舅姥爺嚇唬我,說,警察會把你當(dāng)小流氓抓走的噢…… 我媽那時挺喜歡打扮我的,那時,是指我六歲之前,上面說的這些,全是我六歲之前的事,六歲之后,我媽對于我的穿著,有種心灰意冷的潦草。要么是從我小姨那里接過來的舊衣服——我骨架大,撐得起;要么就是些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比如某年的新年,我媽拿了一件綠軍褂給我蒙襖,天哪,綠軍褂流行是二十年前的事兒,再說那件衣服上還有個補(bǔ)丁。 我媽后來更重視我的吃。我自小挑食,不吃蔥姜蒜,還不吃豬肉,在普通的漢族家庭的餐桌上,豬肉是葷菜里的主力,這讓我媽非常頭疼。她的補(bǔ)救之道是每天炒兩個雞蛋埋在我碗底,再手疾眼快地將餐桌上豬肉之外的所有好吃的,搶到我碗中。 上海人帶來的巧克力之類,她藏起來,見家里沒人——主要是我弟弟不在家時,塞給我一小塊,一盒巧克力我可以吃上半個月;家里偶爾吃個雞,兩個雞大腿早早被剝了皮,放我碗里,我媽還目光灼灼地盯著盤子,看見“好肉”就夾給我,武林高手般迅疾。我弟弟終于不樂意了,把飯碗一推,哇地大哭起來: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個小女孩嗎?嬌寶貝! 其實有些東西我也不愛吃,比如鴨子,我總覺得鴨肉有些腥。那些鴨心鴨肝鴨大腿,我實在吃不下去啊,磨磨蹭蹭,等全家人都吃罷離席,我媽洗碗去了,我迅速地把那些東西放口袋里,轉(zhuǎn)身塞到抽屜的最后一格。那時實在太小,不懂得怎么進(jìn)一步銷贓,還有點自欺欺人的鴕鳥心理,好像我看不到,那些東西就不存在了,但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些食物正在抽屜最里面的一格變質(zhì)——還好是冬天,不容易腐爛?;炭值剡^著一天又一天,最快樂的時候,也會記起這心結(jié),直到,它們終于被我媽勃然大怒地發(fā)現(xiàn)了。 抽屜最里面的一格,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每個家庭的隱秘之所。我媽也在那里面藏東西,有天,我媽對我說,抽屜里有些糖,你拿去吃吧。我打開抽屜,是我最喜歡的大白兔奶糖,我很快把那些糖都吃完了。我意猶未盡,卻也未抱希望地把抽屜全部拉開,哈,里面竟然還有很多“大白兔”,我抓起來,一個一個地全部吃掉。 第二天,我弟弟也在家,我媽對我說,你把抽屜里的糖拿出來你倆吃了。我說,讓我吃完了。我媽說,里面還有呢,我窘迫地說,也讓我吃完了。 我有時猜在我弟弟的記憶里,我媽一定更偏疼我一點,但是,從童年到少年,甚至直到青年時代,我都在羨慕別人的母親。近的是我同學(xué)郁蔥蔥她媽,那么溫柔,郁蔥蔥經(jīng)常跟我描述她是怎樣的恃寵而嬌;遠(yuǎn)的則有冰心她媽,三毛她媽……我甚至得出個結(jié)論,要想成為一個女作家,必須有個溫柔的母親(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不這么認(rèn)為了),所以,我沮喪地想,我這輩子是當(dāng)不成作家了,我媽,也太兇了。 我記憶中總有一個片段,我讓我媽下班給我?guī)Х酃P,她沒有帶回來,我撲在我媽懷里,扯著她的衣服胡鬧,我媽笑著說,哎呀,媽媽快要死了!我們嬉笑著打成一團(tuán)。那時我多大?兩歲?三歲?不記得了,我只知道,這是我記憶里唯一一個和我媽嬉鬧的片段,其他時刻,我媽就像一只惹不起的老虎,一觸即發(fā)。 有一回,我媽給我報聽寫,我寫錯了一個字,被我媽罵了幾句,罵完了,她消了氣,拿糖給我吃。我的情緒沒我媽轉(zhuǎn)換得那么快,無功受祿更讓我添了些無措,一時間竟惱羞成怒起來,我啪地把糖打到桌子上。太不識好歹了,我媽勃然大怒,把我抓過來暴揍了一頓。 經(jīng)常會因為小錯誤挨打。比如中午踮起腳,走進(jìn)房間,極輕極輕地去拉五斗櫥上的抽屜,可是——從那時起我就知道生活不是可以控制的——抽屜還是發(fā)出了一聲令我魂飛魄散的悶響,這響聲驚醒了正在睡覺的我媽,不消說,又是抓過來一頓打。 憑良心說,我挨的打,最多也就是劈頭蓋臉的巴掌,跟我弟弟還是沒法比。也許我媽覺得小男孩更抗打,生起氣來那是連擰帶掐,且揀大腿上最嫩的地方,一通教訓(xùn)下來,大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觸目驚心。 那年春節(jié),我弟弟拿了家里的錢,可能還不少。整個春節(jié)我們姐弟倆吃香的喝辣的,大手大腳地買花炮,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晃蕩。元宵過了,問題來了,我媽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失盜了,我弟弟是主犯,我算是知情不報,雙雙受罰。我弟弟挨打時,那叫一個鬼哭狼嚎啊,聞?wù)咩と弧]喌轿伊?,懲罰輕得多,我媽法外施恩是其一,其二當(dāng)時我姥姥在我家,大大地給我說了些情。事后,我姥姥悄聲對我說,要不是我,你看你得挨多狠! 對于我和我弟弟來說,最幸福的時光,就是我爸媽吵架時。我媽搬回城市西南的紡織廠宿舍,跟我姥姥住著,我和我弟弟,坐著紡織廠的班車兩邊跑:平時跟我爸,一到周末就去我媽那兒。 那段日子我爸媽變成了一對好脾氣的爹娘,給我們買好吃的,盡力爭取我們。我媽總是說,要不是為了你們,我就跟你爸離婚了。我對單親家庭的可怕缺乏想象,對于我爸我媽再也不可能聯(lián)手整我們的生活充滿神往。每次聽我媽這樣說,我總是全無心肝地想,離啊,離啊,你干嘛不離呢? 他們最后當(dāng)然沒有離,非但如此,在某次我爸找我媽深談了一番,他們共同梳理了多年感情,認(rèn)清兩人的共同目標(biāo)之后,再也沒有大吵過,我和我弟弟,也失去了偶爾喘口氣的可能,陷入了暗無天日的成長甬道中。 只有我媽上中班時,會感到些許輕松。紡織廠實行三班倒,早班是從早到晚,中班是下午去,半夜回,晚班是半夜去,中午回。我們最不喜歡我媽上夜班,這意味著她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家,早班說起來白天不怎么在家,但是對于已經(jīng)上小學(xué)的我和弟弟來說,漫長的夜晚,才是一天里的黃金時間,我們可不愿意讓這段黃金時間,處于我媽的虎視眈眈之下,所以中班最好。后來我媽因病改換了工作崗位,上常日班了,我和我弟弟連這點空子也鉆不成了。 說起來,我和我弟弟似乎十分冷血,但我原諒那兩個小孩,無休止的呵斥中,只有舜這樣的圣人才能寵辱不驚。對于我來說,我媽周圍的三尺之內(nèi)都是禁地,偶爾靠近,便有殺氣襲來,鋒芒在背,分外的局促。 有一次,我媽生病了,在房間里嘔吐。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走進(jìn)房間會不會討一頓罵?病中的她,余威不倒,連那嘔吐聲,都帶著強(qiáng)大的氣場,似乎一秒鐘就可以轉(zhuǎn)變?yōu)榕叵?/p> 我在房間外面踟躕,聽我媽伏在床上嘔吐,實在聽不下去了,才走進(jìn)房間,把她嘔吐的那個盆倒掉。端著盆出去時,我媽在身后冷笑道:你都不敢進(jìn)來了,我將來老了是還想指望你?我沒吭聲,端著盆出了門,現(xiàn)在想來,我媽那一刻的心應(yīng)該很冷,以為我是怕侍候她,卻不知,弱小如我,不過是心有余悸而已。 偶爾的溫柔,出現(xiàn)在我十八歲之后,那一回,我媽患了美尼爾氏綜合征,在醫(yī)院里住著,我拎了飯盒去看她,她什么都吃不下。旁邊那張床上的病人家屬帶來了韭菜雞蛋餡餅,大大的一塊,韭菜郁綠,雞蛋金黃,面皮上煎出褐色的小斑點,香噴噴的,整個病房都聞得到。 我媽看了他們一眼,我明顯地感覺到我媽對那個餡餅有興趣。我有了點說不上來的感覺。之前,我媽從來沒有顯示過她想吃什么,她永遠(yuǎn)在吃剩飯,或是在我吃過的殘骸里敲骨吸髓地,剔出最后一點精華,以免浪費(fèi)。她特別看不起饞嘴的女人,她的飲食態(tài)度,近乎存天理滅人欲。 我媽望向餡餅的目光,第一次把她變成了一個小女孩,陌生的小女孩。我跟她說,我去幫你買一個吧?她點點頭。餡餅買回來,我媽沒有立即吃,她似乎也有了點感觸,看著我身上的衣服,用前所未有的溫和聲音說,等我好了,給你做件紅大衣去,長的那種。 那一年流行紅大衣,我沒有。就算有,也是用我從我爸那兒踅摸到的零花錢買的,我不是說了嗎,六歲之后,我媽就不愛打扮我了,十四歲之后,哪怕一雙襪子一件內(nèi)衣都是我自己買的,所以,單是我媽提出給我買大衣這件事,就足以讓我感到異樣,她后來沒給我買,我也不感到失望。 后來我出去上學(xué),放暑假時我爸總叮囑我晚一點回來,他說,你媽脾氣不好。我心領(lǐng)神會地在學(xué)校里拖延著。工作之后,依然經(jīng)常被我媽罵得灰頭土臉的,甚至我都來合肥了,幾個月回一次家,還是會被我媽罵得氣急敗壞地逃出家門。路上碰到發(fā)小,他感興趣地打量著我,說:你氣色怎么這么壞?好像被人打了一頓似的。 不過這些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反正我已遠(yuǎn)走他鄉(xiāng),我媽的性情,也逐漸溫和,以至于我時常希望她來我這里住住。我對我媽生出巨大的怨念,是在我剛結(jié)婚那會兒。 我弟弟比我先結(jié)婚,他結(jié)婚前后,我爸媽很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興奮期,買房子,裝修,下聘禮,大辦酒席,轟轟烈烈,得意洋洋。我結(jié)婚時,我媽本來說要來的,但我老公當(dāng)時擔(dān)心他父母見人過于緊張,不主張他父母來,我媽一聽,賭氣也不來了。我結(jié)婚那天,是自己化了妝打車去酒店的。 這且罷了,我原本也不是個講究人。幾天之后,我們回到家鄉(xiāng),我爸媽也辦了一場回門酒,但我和老公只是充當(dāng)了一個道具,我爸媽對我們零祝福,連小玩意也沒送一個。當(dāng)客人散去,我爸媽余興未盡,興高采烈地跟我弟媳的爸媽互相恭維對方的兒女,對我們則熟視無睹。 我當(dāng)時無感,回來一想,怎么都不是滋味。倒不見得是我爸媽對我老公不滿,答案在不久之后的一次閑聊中揭曉,我媽說起別人家的事兒,風(fēng)輕云淡地說:閨女就是一門親戚。 啊,就是這樣,閨女就是一門親戚,打發(fā)掉就行了。但我當(dāng)時仍是笑著的,這不是因為我寬容,而是,我總是反應(yīng)不過來。 因了這反應(yīng)不過來,那幾年,我跟我爸媽在一起時依舊談笑風(fēng)生,他們對我弟弟說,你不要那么辛苦,將來我們這一切不都是你的?我微笑地聽著,不指望他們對我有類似的體恤,但是,是不是最好別當(dāng)著我的面,說這么涇渭分明的話?不錯,你們覺得閨女只是一門親戚,可是,你們把我當(dāng)親戚了,讓我怎么待你們呢? 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也是吾鄉(xiāng)傳統(tǒng),但我常有剎不住車的傾斜感。經(jīng)常夢見跟他們吵架,激烈地指責(zé)他們不愛我,吵著吵著就哭起來,醒來時還在拼命地抽泣,一上午心情都很灰暗。然后變得敏感與多疑,經(jīng)常感到被拒絕,打電話回家,爸媽口氣冷淡一點,我馬上就會有察覺,倉促地掛下電話,傷心上很久很久。 我老公不覺得有什么,他出身赤貧,家中兄姊眾多,能吃口飽飯就不錯了,從不指望更多。我的情況很復(fù)雜,一方面,我從小感到我爸的重男輕女,他雖然也用心教育我,對我的點滴成績都感到無比驕傲,但是只要說起弟弟,他的口氣在驕傲之外,更添了親昵。他經(jīng)常在無憑無據(jù)的情況下,說我不如弟弟聰明,哪兒哪兒都不如弟弟好,與其說這是他的一個評價,不如說是他一個愿望,他希望我好,但不能比弟弟好,因為,女孩子終歸是別人家的。 我一直以為,我媽對我更好一些,我吃下去的那么多炒雞蛋、雞大腿、雞心雞肝巧克力都在支持我的這個想法,卻原來,閨女不過是一門親戚。 積怨加上錯愕,加上“不患貧而患不均”平均主義,使我常常黯然淚下,發(fā)起狠來,只恨不能像哪吒般剔骨還父剔肉還母。我自己這樣上天入地地折騰,我爸媽一無所知,還因為我經(jīng)?;丶乙约百澲艿苜I房等等,欣慰地說,家雞打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野雞不打往天飛。覺得我對娘家,頗有些向心力。 我陷入自設(shè)的死局,無以解脫。在文學(xué)作品里,這時需要外力出現(xiàn),這種外力,通常是災(zāi)難。 是的,2007年,我爸遇到了一場大麻煩。這麻煩還沒結(jié)束,我姥姥又摔斷了腿,大小便都不能自理。壓力最大的時候,我?guī)状瓮纯奘?,而我媽,這命運(yùn)的直接承受者,卻始終從容相對。她用心地料理我姥姥的生活,跟我說她想好了最壞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到街上賣小吃,她對身邊人無一句怨責(zé),無論是我爸還是我姥姥,她都說,他們又不是故意要這樣。 我不由慚愧了。我比我媽,過得要好很多,我與那災(zāi)難還隔著一層,為什么,非要比她更不快樂?是我要求得太多了吧,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愛,和很多很多的溫柔。 我媽不溫柔,因為她從未被這世界溫柔對待。 她生下來才五個月,我姥爺和我姥姥離婚了。我姥爺很快再娶,陸續(xù)又有六個兒女,我媽跟我姥姥過,我姥姥原本就是個暴躁的人,這會兒發(fā)展到登峰造極。我媽回憶,她三四歲時,大夏天,她跟我姥姥一塊兒趕路,我姥姥人高馬大,走得飛快,她跟不上,我姥姥也不抱她,皺著眉頭丟回一連串咒罵。 我姥姥逼她去找我姥爺要錢,她怯怯地貼著墻根,看過繼母的臉色,來到她爸面前,低低喊一聲,她爸瞥她一眼,嘆口氣,遞過幾個小錢,也沒有別的話說。回去的路上,經(jīng)常被她的叔叔們圍起來罵,多少年之后,她說,想想那會兒,還挺可憐的。 終于參加工作了,每月的工資都交給我姥姥,終于結(jié)婚了,和我奶奶同處一個屋檐下,婆媳矛盾算是中國特色吧,多少年都過不上安生日子。她沒有說,為了讓家里經(jīng)濟(jì)更寬裕些,她下班之后還要幫別人打印材料,通宵達(dá)旦,也沒有說,夾在我爸和我姥姥之間的左右為難。她習(xí)慣了,她覺得這些都是常態(tài)。 她也不跟她父親計較,逢年過節(jié)殷勤探望,那些欺負(fù)過她的叔叔們,時常來我家走動,她做一桌子菜,再盡己所能地打開一瓶好酒。說起過去的恩怨,我姥姥咬牙切齒,我媽卻只嘆一句:唉,人不就這一輩子嗎?老記著那些事兒干嘛?她輕輕松松地放下,高高興興地過日子——我和弟弟結(jié)婚后,她很少像過去那樣疾言厲色了。最糟糕的日子里,她依然覺得命運(yùn)待她不薄,起碼我和我弟弟過得都還好。 我媽是對的。多和少,其實是個比較的問題,你希望得到的多了,自然就覺得自己得到的少了;同時,多和少,還是個感覺的問題,你覺得自己得到的少了,你擁有的,就真的少了。命運(yùn)給我媽的禮物不算多,卻給了她這點智慧。我媽是對的。那些麻煩很快就過去了,一切并沒有像我們預(yù)想得那么糟,要是早早透支了驚懼絕望,豈不是虧大了? 但還是常常很心疼她。有時她來合肥,回去時我送她,送到火車站,還是不放心,要看到她進(jìn)了出站口;看到報紙上有中老年婦女上當(dāng)或是被人欺負(fù)的事兒,趕緊給她打個電話。在我心里,她的“氣場”一點點消退,還原成一個小女孩:在醫(yī)院里出現(xiàn)過一次的,想吃韭菜蛋餅的小女孩;童年的月光下,剛看完繼母的臉色聽完父親的嘆息又被叔叔們圍著欺負(fù)的小女孩;若干年前的大夏天里,怎么用力也追不上母親的腳步的小女孩……每一個小女孩,都應(yīng)該被好好寵愛。 她對我,也比從前多了些惦記。我去內(nèi)蒙古,出了蒙古包,手機(jī)顯示四五個漏接電話,都是她打來的,打過去她說,剛才老打不通,我嚇壞了。偶爾我說在考慮買車庫,她說,我和你姥姥的本子(工資存折)上還有點錢,我給你送過去?——她還像當(dāng)年一樣,雖然難免被重男輕女的風(fēng)氣影響,但在她能做到的范圍內(nèi),總想多給我一點,不管我是否用得著。 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六樓,我姥姥腿腳不方便,我媽也來得少了。有點遺憾,但也不是特別遺憾,我老覺得,將來,我和我媽還能在一起生活很久。我還想,到那個時候,換一輛好一點的車,帶著她,沿著邊境線旅游。她喜歡旅游,到哪里都高興,遇到什么都不抱怨,時刻充滿正能量,還有比她,更合適的游伴嗎? 作者簡介 ● 閆紅 女,著有《誤讀紅樓》《哪一種愛不千瘡百孔》《十年心事夢中人》《你因靈魂被愛》等七部?,F(xiàn)為新安晚報編輯,騰訊大家簽約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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