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后世文人寫起飲酒，多是如此這般的悲歡同時、哀樂與共，即便陶淵明的“有酒有酒，閑飲東窗”，也難抑一絲“愿言懷人”的寂寥凄愴。于是回過頭來再看 《魚麗》，“君子有酒多且旨”，“君子有酒旨且多”，“君子有酒多且有”，那種雍容灑然，回環(huán)錯落，真可稱得上是從光明到光明，永遠(yuǎn)立足在人事的陽面。
魚麗于罶，鲿鯊。君子有酒，旨且多。
魚麗于罶，魴鱧。君子有酒，多且旨。
魚麗于罶，鰋鯉。君子有酒，旨且有。
物其多矣，維其嘉矣。
物其旨矣，維其偕矣。
物其有矣，維其時矣。
——《小雅·魚麗》
木心很會起名字。許多讀書札記和思想碎片，一旦結(jié)集為 《素履之往》，就似乎簡凈成一條道路統(tǒng)攝的風(fēng)景；而四五篇舊日訪談加上自述，被冠上 《魚麗之宴》 的書名，頓也平添幾分如臨席前的紛繁可欲。這些名字在他那里，是比興。然而，好名字流轉(zhuǎn)如彈丸，我們把玩應(yīng)用之余，多少還會存一點把它們打開來看看的心思，否則總覺得有些可惜，這就得從比興轉(zhuǎn)向老老實實直陳其事的賦。
“魚麗于罶”。要明白一句詩的意思乃至義理，先須明白詩中所言之名物，因為大多數(shù)義理也就是物理。罶，一般的解釋，如陳子展 《詩經(jīng)直解》 翻譯為“籠魚簍”，程俊英 《詩經(jīng)注析》 以為“捕魚的竹籠，亦名笱”，《王力古漢語字典》 也引用這句詩，說成“竹制的捕魚工具”，都是不太確切的。其實 《毛傳》 此處說得很清楚，“罶，曲梁也，寡婦之笱也”，東漢許慎的 《說文解字》在解釋這個字的時候全引 《毛傳》 的話，又加了“魚所留也”幾個字，以見其功用和字形源流。后世注家無人會漏看毛傳，但怎么看卻是各有所異，于此句物理講得最為透徹清楚的，我所見到的，要屬段玉裁 《說文段注》 和胡承珙 《毛詩后箋》。
梁，是橫在河水中用以阻斷水流的石塊，“石絕水曰梁”，其用有二，一是渡河，后世所謂橋梁；二是捕魚，也就是古詩文里常常出現(xiàn)的魚梁。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dāng)湍而浚者為魚梁?！钡饪俊傲骸边€不能捕到魚，還需要“笱”的配合。笱，是竹條彎曲而制的魚簍，逆著水流方向放置在被“梁”隔斷的水中，魚兒游進去之后就難以出來?！对娊?jīng)》有關(guān)捕魚的句子中，梁和笱總是一起出現(xiàn)的，如 《齊風(fēng)·敝笱》：“敝笱在梁，其魚魴鯉”；《邶風(fēng)·谷風(fēng)》：“毋逝我梁，毋發(fā)我笱”。至于“曲梁”，曲者，意指輕薄可以彎曲之物，曲梁不是石塊壘出的比較密實的堰壩，而是木樁、竹枝一類插在水中的比較單薄的柵欄；而“寡婦之笱”，也是一種形容，指用很薄的竹片編成的簡陋魚簍，因為輕易可成，就連弱女子也可以為之。
“曲梁”比一般的梁要簡易，而“寡婦之笱”也比一般的魚簍更為潦草，這兩種東西合在一起，就構(gòu)成了“罶”，也就是一種馬馬虎虎為之、充滿各種破綻以至于魚兒即便進去或者也能逃脫的捕魚器。這樣的捕魚器都可以捕到眾多魚類，可見太平年景；而竟然用這樣的捕魚器來捕魚 (而不是如今那種密集兇橫到連小魚子都不放過的細(xì)網(wǎng))，更可見時人體恤萬物的深心。
《詩經(jīng)》 中，還有一處提到“罶”，在《小雅·苕之華》 里，可作參照?！盃櫻驂炇祝窃诹S。人可以食，鮮可以飽?！贝司渫瑯佑泻眯┓N解釋，然朱熹《詩集傳》 云：“羊瘠而首大，罶中無魚而水靜，但見三星之光而已。言饑饉之余，百物凋耗如此?！钡故穷H見詩心，所以后來吳闿生 《詩義會通》 于此處贊他“最為曉暢”。魚是豐年之象，連魚都沒得吃自然是災(zāi)年亂世了，魚簍中唯見星光閃爍，舊諺“太平歌魚麗，衰亂吟星罶”，這“星罶”之辭就是 《苕之華》。
“魚麗于罶”中“麗”字的意思，雖然 《高本漢詩經(jīng)注釋》 說得清楚，“麗”字當(dāng)“附著”講，同 《易經(jīng)》 離卦所謂“日月麗于天，百谷草木麗于地”，但也唯有知曉“罶”是魚梁和魚笱的合稱，方能對這個附著有一個形象的感知，原來這魚還在水中游動，只是被附著于魚笱之內(nèi)，不得出來。
再者，春秋戰(zhàn)法有魚麗之陣?！蹲髠鳌せ腹迥辍罚骸?鄭國以) 曼伯為右拒，祭仲足為左拒，原繁、高渠彌以中軍奉公，為魚麗之陳。先偏后伍，伍承彌縫?！比羰侵獣浴傲S”的結(jié)構(gòu) (橫為梁，縱設(shè)笱)，大體也就知道此戰(zhàn)陣的核心結(jié)構(gòu)，當(dāng)先以一排戰(zhàn)車橫列，于此橫列戰(zhàn)車身后的間隙，縱向設(shè)置更多的步兵或戰(zhàn)車 (此處“伍”有兩種解釋，一為步兵之伍一為戰(zhàn)車之伍)，是作為中軍采用的經(jīng)典防守阻擊陣形，其作戰(zhàn)思想是，不懼將敵人最強的中軍放進來，利用第一排戰(zhàn)車之后的縱深兵力予以牽制，如魚入罶中，易進難出，同時集中優(yōu)勢兵力在兩翼，迅速擊垮敵人弱勢的兩翼，并完成對其中軍主力的包抄。
有關(guān)詩中前三節(jié)所提到的六種魚類，我贊同胡承珙的意見，不必刻意求深附會，但知是鋪陳其多，均為當(dāng)時常見河鮮即可。此處的不求甚解，和之前的錙銖必較，恰可作有趣的對應(yīng)。
“君子有酒”，這個句式 《詩經(jīng)》 中出現(xiàn)過三次，《魚麗》 之外，見之于《瓠葉》 和 《南有嘉魚》，都在小雅。方玉潤 《詩經(jīng)原始》 在釋 《瓠葉》 時曾引徐常吉語：“豐以宴賓者，《魚麗》 是也；薄以宴賓者，《瓠葉》 是也?！贝篌w宴飲之情禮，在人不在酒，在酒不在菜肴。就花生米喝五糧液，是世間雅事；而所謂“有酒湑我，無酒酤我”，良朋佳人之間，酒之好壞清濁則又在其次。所以要說，君子有酒。
《樂府詩集》 中收有梁朝張率的一首《短歌行》，不大為人所知，但音調(diào)慷慨流蕩，與當(dāng)時宮體迥異，便是從一句“君子有酒”興起。
君子有酒，小人鼓缶。乃布長筵，式宴親友。盛壯不留，容華易朽。如彼槁葉，有似過牖。往日莫淹，來期無久。秋風(fēng)悴林，寒蟬鳴柳。悲自別深，歡由會厚。豈云不樂，與子同壽。我酒既盈，我肴伊阜。短歌是唱，孰知身后。
后世文人寫起飲酒，多是如此這般的悲歡同時、哀樂與共，即便陶淵明的“有酒有酒，閑飲東窗”，也難抑一絲“愿言懷人”的寂寥凄愴。于是回過頭來再看 《魚麗》，“君子有酒多且旨”，“君子有酒旨且多”，“君子有酒多且有”，那種雍容灑然，回環(huán)錯落，真可稱得上是從光明到光明，永遠(yuǎn)立足在人事的陽面。
末尾三小節(jié)，姚際恒 《詩經(jīng)通論》比之為畫家渲染法，再描一層。如再考慮到這首詩是酒席上通行的樂歌，也可將這三小節(jié)視作一唱三嘆的副歌部分。
“物其多矣，維其嘉矣。物其旨矣，維其偕矣?！比绺弑緷h所言，這里的“嘉”同“旨”，都是“好”的意思；“偕”同“多”，都是齊全、應(yīng)有盡有的意思，句式上是 《詩經(jīng)》 里常見的“顛倒說話”，同時，“好”和“多”的對用，也是 《詩經(jīng)》 里的慣例。人對于所欲求的事物，總是希望既多又好，既好又多，方為圓滿，這并非貪婪，就是人情，如今尚有大型超市名為“好又多”。
“物其有矣，維其時矣。”這末句從顛倒說話中跳脫出來，可以視為全詩的警句，又是對“好”和“多”的反思?！睹珎鳌贰∮诖颂幓谩 抖Y記·王制》 里的一段話，予以申明：
“太平而后微物眾多，取之有時，用之有道，則物莫不多矣。古者不風(fēng)不暴不行火；草木不折不芟，斧斤不入山林；豺祭獸然后殺；獺祭魚然后漁；鷹隼擊然后罻羅設(shè)。是以天子不合圍，諸侯不掩群，大夫不麛不卵，士不隱塞，庶人不數(shù)罟，罟必四寸，然后入澤梁。故山不童，澤不竭，鳥獸魚鱉皆得其所然?！?/p>
這是可以和曹操 《對酒》 詩相對觀的莊重文字，一則以待人，一則以接物，都是思之令人淚落的舊世界之理想。
這魚麗之宴，在周朝的詩人作者那里，未必是實錄，可能只是起于對文武之世的回憶，“《采薇》 《出車》，《魚麗》 思初”，一代代人都視黃金時代在過去在開端，但這樣的回憶慢慢久了，一代一代，就又形成了下一個太平盛世里再度上演的歡宴。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