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下車窗,遠(yuǎn)眺一輛紅邊的收割機,像一葉舟在稻浪中移曳。那是日落時分,暮色徐徐,降落在一片平川上的金色稻田上,臨近是淀山湖邊上一個叫六如墩的自然村落。那片稻田自然是住在那些黛瓦白墻鄉(xiāng)間別墅的農(nóng)人所作,窗含千里金浪,門前萬里稻香,想來很是壯觀。但我更好奇那臺紅邊收割機。因為還沒見過收割機現(xiàn)場收割,索性決定改道拐進墩里的村路。
絳色蒼茫鋪在金黃的稻田上,舉著飽滿顆粒的稻子,一整片一整片垂頭靜默著。除了十月的晚風(fēng),那輛紅邊收割機是唯一的行動者,走近才發(fā)現(xiàn)它其實似巨輪,在廣闊稻浪中間前行。空氣中多種氣息混合,機油燃燒的氣味,泥土味,稻草漿汁味,剛打下的新稻香,一齊裹挾著,隨著收割機這個龐然大物撲面而來。發(fā)出巨響的發(fā)動機賣力工作著,它的聲勢暴露了它的功率,咔咔咔咔咔,像多支部隊拉練掛擋的陣勢。
這陣勢讓人感覺眼前的收割機更加巨大。它的車轍也真大,每次移動都會在新割的禾茬和泥土上留下嶄新的深深的印痕,讓人想到裝甲車般的笨重結(jié)實。
我看著它來回碾過一次,看著它像巨獸般眨眼吞噬掉面前的稻谷,咔咔咔,一頓瘋狂的咬噬,其實應(yīng)該是內(nèi)部鋒利刀刃在迅速切割,于是,剛卷進去的彈性十足的稻稈,出來時已經(jīng)被粉碎成蓬蓬的一團飛屑,從收割機后面吐出來,剛剛收割完水稻的土地上,留下一堆堆長短參差的屑堆。而沉甸甸的稻谷應(yīng)該同時被卷進前面的大倉斗里,那里像一個真正收獲的秋天。
收割機有人在駕駛,高臺一樣的駕駛室里是一個著舊衣的男人??床磺鍢用玻袂閰s像英雄,高高站立,嫻熟地操縱著方向。
發(fā)動機聲響不小,想來高處的他既吹不到此刻清涼柔細(xì)的芙蓉風(fēng),也聽不見湖蕩中白魚跳躍落水的聲響,還有白鷺灰鷺斂翼回巢的動靜。這個全神貫注的男人,可能也沒有注意到我停車靜靜佇立,已經(jīng)看他半晌。
這時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下去了吧,暮色像生出了漆色的翅膀,這種時分的收割,哪怕咔咔咔地巨響,也有一種靜禱般的畫面感。
此時此刻,略感晚風(fēng)寒意的我抱臂而立,風(fēng)在吹,稻屑在飛揚,稻谷在收倉,我們不過是背景,這個世界,只有一個著舊衣裳的男人,站在高高的收割機上,獨自收獲一馬平川的深秋。
他也許想趁著最后一點光亮,割完至少這一茬的水稻吧。獨自工作著的他,在這暮色四合之地,哪里能像將軍那樣,向著誰高聲地開心地喚:“小山,毛毛,加油啊!”
不知為什么,潮水一樣的霧露打在眼角,眼前六如墩的紅邊收割機被多年前那臺備受我們寵愛的腳踩打稻機覆蓋了……
我的老家在長沙的鄉(xiāng)下,在我小時候我們收割稻子沒有收割機,每年雙搶收割稻子都是鄉(xiāng)村一年中最辛勞的時光。割稻子和收稻子是兩道程序。先割稻子,一把薄片的銀鐮子裝在木手柄上,我們手小,大人的鐮柄抓不牢,手還容易被銀鐮子割破,掌心也可能磨出一串蠶豆大的水泡,疼死人。好在父親什么都會,為我們刨出迷你的杉木手柄,又小又輕,好像吳鉤彎月。
噢噢,割稻子大俠來了。左手抓一束稻稈,右手握銀鐮子割下,殺殺殺,割下的水稻一摞一摞等距離放置身后,排成平齊的一行。有時停下拭汗,轉(zhuǎn)身回望自己身后黃金成堆,也有種怦然心動的欣喜。稻田里當(dāng)然不會只有稻子,蚱蜢、蟋蟀、癩蛤蟆、紡織娘、水蜘蛛……有時還有那種皮膚水晶透明的四腳蛇——好家伙,因為你割了它們藏身的“森林”,它們傻得一動不動,呆呆抬頭看你。蠢萌的家伙,你得揮著銀鐮子嚇唬,它們才戀戀不舍地逃走。哈,都不知道誰怕誰!還有稈葉谷粒碰撞的沙沙沙,稻稈被銀鐮子切斷的咔嚓,那遲遲不落的貼在天邊的毛邊紅月亮,哦哦,所有這些都回來了,一起聲色豐富,響在耳畔。
割了稻子,然后打稻子。那臺著名的打稻機,香樟木的,滾了桐油,是父親親手做的,因為小巧省力,一直是老家花灣的寵物。我家打完,流水席一樣家家戶戶輪著借走,父親總是樂呵呵與鄰人分享自己的創(chuàng)造。
父親和那臺打稻機成了世界的中心。父親不到一米七的個子,身材結(jié)實,身手矯健,他的右腳踩在打稻機的踩桿上,踩下去松起來,身體也一上一下順著節(jié)奏起伏著,我和弟弟同時給他一個人“喂禾”?!拔购獭本褪前迅钕碌摹暗径选北Ыo他,像接力賽一樣,他接過,把稻稈前端的稻穗放在滾動的滾輪上,立即傳來噼里啪啦的撞擊聲,那是脫下來的稻粒飛速撞在稻桶上的聲音,像在下一場好大的金谷子暴雨。真好??!真好啊!仿佛打稻機在喝彩在高贊。
光脊背的父親,每塊結(jié)實的肌肉都緊繃,肌膚曬成古銅色,滿背汗水如泉涌。頭上、臉上沾著彈射出來的金色谷粒,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帶芒的力神。
我的父親啊,他那雙有勁的腳板,像踩著天地的春雷,像踩著秋天的脊梁,像踩著我們一家人的希望。他哈哈笑著,聲音洪亮,大聲喊:“小山,毛毛,快喂我啊!加油,加油,我好餓啊,好餓??!”他幽默呼喚的聲音,伴著有力的踩踏的節(jié)奏,像伴著鼓點的將軍正在揮旌指揮他的天下。我和毛毛,吐著舌頭來回奔跑著,一頭細(xì)汗抱著沉甸甸的“禾”,飛奔去“喂”父親和他的打稻機,讓他們一刻不停地“吃個飽”。
那個時代,中國的每一粒稻子都是像父親這樣,用自己的力氣踩脫下來的,每一粒稻子都沾著一家子合作勞耕的汗滴。真的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時烈日炎炎下異常的艱辛勞累,卻成了現(xiàn)在回憶的微甜珍肴。那里沒有孤獨困惑,有的就是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圍攏父親和他的打稻機,收獲親情的相濡以沫。
也許正是兒時經(jīng)歷過那些辛苦的磨礪,才會在后來人生路上遭遇坎坷困難時,不會輕言放棄輕言艱難。那位一直鞭策鼓勵呼喚著我們加油啊的將軍,永遠(yuǎn)勇武如力神,活在我們心中。
202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