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惠走到家里,她還是和平常一樣,該做飯了做飯,該干什么了干什么,一點也沒顯出什么來。
到了第二天她等婆母一吃過早飯,她走進屋子里,坐在炕上,問道:“娘,我二嫂子是怎么死的?”
老人聽了有些吃驚,眼睛張大了:
“你問這干什么?她已死去五年了。一提起她,我心里還很難受?!?/p>
“我嫁在這門里,說起來我有個二嫂子,我經(jīng)常想:她是怎么一個人?”
婆母把頭一低,心情沉重:
“她是個大個子,臉挺白,肉皮也很細,是挺俊俏的,都說她長得美。你二哥到北京當工人,她姐看上了,托人說成,結(jié)了婚,結(jié)婚以后,兩人感情可好哩?!?/p>
“二哥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淑惠問道。
“你二哥在家時也有說的,媒人找上門來,說不了幾趟,眼看說成了,不知道為什么,人家以后就不再提了?!?/p>
“那是為什么?”
婆母沉思了一會兒,說:
“姑娘那頭都是打問你大嫂子,也不知道她是給人家怎么說的,人家就不愿意了,后來我們才知道,都是她打了破兒。這個桂花呀,光顧個人,她不愿意讓兩個小叔子都取上媳婦?!?/p>
“我二哥在北京當工人,他沒把二嫂子的戶口遷走?”
“唉,提這事怪傷心的,你二哥給你大哥來信,讓他把你二嫂子的戶口遷出來郵去北京,我也催了你大哥幾趟,你大哥不聽我的,說:把她的戶口遷走,老二就不往家郵錢了,你老了,誰養(yǎng)?我有什么辦法。后來過了期,她的戶口一直落在農(nóng)村。如果把戶口遷到北京,她也不會得病,也就不會死了。唉,人的命啊?!?/p>
“她和大嫂子吵過架沒有?”
“沒有。桂花心眼多,道道兒多,她個子大心眼少,是個空筒子,一提起桂花,光知道掉淚,說:我有什么辦法?人家心眼多,誰知道咱怎么那么心眼少,一吵,人家把理一擺,讓咱沒話說?!?/p>
婆母嘆了口氣,繼續(xù)說:
“什么也是一樣,機會來了,不辦,耽誤了,以后就沒有那樣的機會了。她待在家里,得了病,月子里的病難過,一年里病拉拉的。人有什么別有病,有了病,個人受罪,也干不了活兒?!?/p>
“我二嫂子死以后,我二哥對桂花怎樣?”
“你二哥啊,他對家里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他過年探家,一來,就到老大院子里去玩。老大兩口子心眼多,把他也圈住了,一回來,給她的孩子買衣裳,買鞋,好的同一個人一樣,誰知道老大兩口子是怎么玩的?”
淑惠想了想又說:
“二嫂子是個好人,她病了,為吃棵白菜,三兒為什么還打她?三兒這個人怎么這么辦?我二嫂子,三兒不打她,恐怕也死不了。”
婆母聽了吃驚地說:
“你,你怎么知道這個?這,這一定是你大嫂子給你說的,這個桂花啊?!?/p>
“我大嫂子怎么啦?只要她說得對,我就得聽?!?/p>
“你可不知道,桂花那個人啊,她辦了壞事,是在麥糖里潑水——不顯湯兒不露水,還想法把壞事推在別人身上,你可不能聽她的。唉,她辦了壞事怎么還推在三兒身上?她怎么還推在三兒身上?唉,桂花呀,怎么是這么個人!”
“你這么說她,有什么事實?”
“有,你二嫂子月子里得了病,先是咳嗽,后來轉(zhuǎn)成肺結(jié)核,好好的一個人,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病,瘦得全身只剩下骨頭架子,什么活也干不成了。那年秋天,也是吃不飽,老二在夜里拿了一把木叉,偷著從菜窖里插了一棵白菜,被桂花看到了,她找到我說:“她用木叉插了一棵白菜,你管不管?白菜種沒人,吃有人了?!睘檫@個,桂花讓我生了一年氣。一讓她種菜,澆菜,她總說:種菜,澆菜怎么只單讓我去!”到了第二年冬天,夜里老二又偷著弄了一棵白菜,又被桂花看到了,桂花又找過來,三兒怕我生氣,同老二吵起來,三兒是打了她一下?!?/p>
淑惠沉思了一下,臉陰沉下來,說:
“娘,我聽了你的話,我認為你也有不對的地方,你是老人,老大、老二都是你的兒媳婦,你應該都管,老二病了,她想吃棵白菜,你為什么不給她掏一棵,切好,放在鍋里給她熬得軟軟的,盛在碗里端去,讓她熱熱呼呼地吃到肚里。這對病人也是一個安慰,也幫她養(yǎng)病?!?/p>
“我不敢,老大不讓?!?/p>
“她不讓?你給她慢慢解釋,你講得對,她會聽的。”
“桂花不聽我的?!?/p>
“她不聽,你把她拽到大街里,當著大伙的面說說,她敢嗎?桂花不傻,你只要一解釋,她不會反抗。你哩,你怕她,你越怕越不敢。”
婆母低下頭來,想了想,說:“也是,可是我想不出這個法兒來?!?/p>
“你三小子更不對?!笔缁堇^續(xù)說?!八斶^兵,受過軍隊的教育,也是二十多的人了,怎么連這么個道理都不懂?他為什么不掏棵白菜,給你二嫂子熬熬端去?你這么做,稱得上是個男子漢大丈夫,你打人,你算什么人!”
婆母聽了趕緊打圓場:
“這不能怨他,這怨我,怕我生氣,他也是對家里的情況不了解?!?/p>
“我二嫂子在月子里怎么得的病?”淑惠又提出一個新問題。
婆母把頭一低,兩眼麻散下來:
“這事怨我,也怨桂花。”
“怎么怨你,又怨桂花?”
“這事過去了,還提那干什么?”
“我就得把這事了解清楚,我不能在這門里糊里糊涂地過下去,我在這里能待了待,實在不能待走?!?/p>
婆母想到,不說出來怕淑惠離婚,淑惠一離婚,兒子就不會再娶上媳婦了。她想了想,不能不說了。她說:
“那是一個秋末的早晨,西北風刮著,在地里種的蘿卜得趕緊除下來,擦成片子,不然的話就要凍在地里了。就是在這個早晨,你二嫂子生下一個男孩,也算順利,我也挺高興,一家子吃了飯,我正刷洗著碗筷兒,桂花從西屋子里走過來,說:
“娘,咱們地里那蘿卜還拔不?”
“拔,怎么不拔?”我說。
“我和桂花背著筐,拿著擦刀,走到菜地里。這是二分多地,小功夫是拔不完的。”
“我擰菜英子,拔蘿卜,桂花擦片,擦滿了筐揚開,再擦?!?/p>
“我倆干到小晌午的時候,我說:
“我得回去,老二還沒吃飯哩,你一個人擦吧。”
“桂花一聽,把臉一落,帶氣地說:
“你回去,我也回去,干沒人,吃有人?!?/p>
“我一看桂花的面色,怕了,趕緊又蹲下來擰那蘿卜纓子,拔那蘿卜,桂花也坐下來擦那蘿卜片子,曬?!?/p>
“太陽轉(zhuǎn)到了正南方的天空,上工的社員從地里紛紛向家走,我干不下去呀,又立起來,說:
“桂花,你一個人擦吧,老二還沒吃飯哩,家里又沒有別人,我想:她一定饑了。”
桂花把擦刀一推立起來,說:
“走,走,都走,這蘿卜凍在地里,誰也別吃!”
“我一看什么話兒也沒說,蹲下又擰那蘿卜纓子,拔那蘿卜。
就這么著,我和桂花把那塊蘿卜拔完,擦完,曬完,才往家走。
“這時的太陽已經(jīng)西沉,已到下午社員們上工的時候了,社員紛紛往地里走。秋末冬初的天氣白天又短?!?/p>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我和桂花回到家里,桂花和面,我生火,等鍋里的油燒好了,桂花炸,等炸了半笊籬,我又倒了一碗開水給躺在炕上的老二端去,我也不知道老二怎么生那么大的氣,一巴掌把笊籬里果子扣了一地,碗里的水也撒了,她兩眼含淚,氣頭兒是那么大,說:
“我吃,我吃她娘那X!”
“后來我才想到:老二恐怕是早饑了,家里也沒人伺候,生了氣?!?/p>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了,把果子從地上又撿起來又燒自己的火,等把果子炸完,桂花還有她的兩個孩子,還有我也都饑了,坐下吃了那果子。那時候生活困難,一共能炸多少?給老二炸的果子,實際上她沒吃,讓桂花和她的孩子們吃了?!?/p>
“你二嫂子生了氣,又氣又餓,有了病,找醫(yī)生治,吃藥,到醫(yī)院看了一趟又一趟,人有了病,得病容易,好病難?!?/p>
淑惠聽了婆母的講述,心想:這是生活深處的東西啊,她不講,別人怎么舍知道呢?她想,二嫂子心眼真少,你為什么不先把果子吃下去?保住自己的身體,等以后了解情況后,再和桂花斗爭,二嫂子,你太傻了!她又往下問:
“娘,你也知道生孩子是個‘關口’,你怎么不注意給二嫂子做飯?!?/p>
“我知道,我說回來,桂花不讓,我有什么辦法?!?/p>
“你應該回來伺候二嫂子,不該聽桂花的?!?/p>
“我如果回來,桂花也回來,我敢不?這活還干不?種了一年的蘿卜還能凍在地里?”
淑惠想了想,又提出一個問題:
“娘,一九五八年你到洛陽看過三兒,大哥也一同同你一起去?”
“是,那是一個春天,我倆到西關坐火車,坐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到洛陽?!?/p>
“大嫂子說,大哥為想他才去的。為什么看三兒,公社還把她抓走,讓她鉆了幾天小黑屋兒?”
婆母想了一會兒說:
“看他是不假,她那么說不對。一九五八年修水庫,誰也不愿意去,說干那活累,困得也受不了,都說不怕放衛(wèi)星,也不怕放火箭,就怕連軸兒轉(zhuǎn),白天干了黑夜也干,生產(chǎn)隊里讓拿球兒,誰拿著了讓誰去,你大哥拿到了。他一看要去水庫,他不愿意去,為躲避,他偷著同我一起去的洛陽。這個桂花啊,怎么對著面凈說瞎話?把她抓到公社去,這不怨三兒?!?/p>
淑惠想了想,又提出一個新問題:
“三兒復員回來,你們一大家子怎么吃飯?”
“一共九口人在一塊兒吃飯?!逼拍刚f。
“你們?yōu)槭裁从址珠_吃飯了?”
婆母想了想,說:
“這怨你大哥。一天早晨,我和三兒還沒起來,你大哥在西屋子里早早地起來,走到窗戶前頭大聲說:
“三兒,起來,把口糧按人分開?!?/p>
“三兒說什么來沒有?”
“沒有。三兒干什么都聽大哥的,他起來,什么話兒也沒說,為己用筐頭把山藥干按人裝了裝。三兒還沒結(jié)婚,和我的口糧分在一起。老大一家子五口人,我這屋里一共四口人。除了三兒,你還有一個妹子,還有老二家一個孩子。”
淑惠慢條細理地說:
“大哥說的同你說得不一樣。”
“不一樣,他怎么說?”
“他說,那天夜里睡醒一小覺以后,聽著你們北屋里有響動,聽了聽,你在搟白面,三兒拉風箱燒火,飯做熟,你和三兒,還有那個妹子吃起來。大哥還說:你三兒年輕力壯,你饑,我饑不?你大嫂子饑不?你侄女,侄兒都小,饑不?他說:我當下做出決定,分開。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就把山藥干分開了?!?/p>
“他怎么這么說?唉,為己怎么瞎說!”
“你想想,也有這么幾年了。是不是你忘記了?”
“我一輩子也沒行過外快,一輩子也沒掩藏背夜的吃過東西。那時生活困難,哪有什么白面,連菜粥都吃不上,我真的偷著吃白面,你大哥那脾氣,當下他會找到屋里來的,他為什么當下沒找?!?/p>
這時淑惠的話中有些帶氣了,說:
“三兒當兵去,家里沒吃上照顧,你怨三兒。三兒復原回來的復員費,個人不花,買了幾捆子干菜,你一大家子吃一半子還多,你不說三兒心眼好,還說他這不好那不好。是他的問題說他,不是他的問題,怎么還推在他身上?”
淑惠這么著把問題一一做了澄清,覺得兩只眼睛亮了許多。她的思想是:
兩口子在一起過日子是幸福的,是合二為一的,是互相幫助的,只有如此兩口子才會過上好日子。她做出決定,給他好好談一談,以改正自己男人的錯誤認識。
這天夜里,兩人吃了飯?zhí)稍诳簧?,睡醒一小覺后,藍天上的月亮把月光射到屋里來,像乳白色的床單一樣鋪在炕上,這是多么恬靜美好的夜晚?。∈缁輪柕溃?/p>
“你當兵時,你二嫂子結(jié)婚了沒有?”
“結(jié)婚了。她同二哥結(jié)婚時剛從高小畢業(yè)后不久?!?/p>
“結(jié)婚時你二嫂子有沒有病?”
“沒有,她身體很強壯?!?/p>
“你當兵回來她怎樣?”
“她已有了肺病,已不能干活了?!?/p>
“你二嫂子怎么得的???”
“這個我不知道?!?/p>
“你二嫂子有了病,為吃棵白菜,你為什么打她?’’
“這,這,為這,我大嫂子找我媽,讓她生氣。我……”
“你大嫂子那么辦,逼你媽,對不對?你怎么不分析情況就打人?你想想,你成了什么人?你這么辦,你對得起你二哥不?”
軍人想了想,很痛心,說:“我做錯了?!?/p>
“你為什么不這么辦:你知道你二嫂子有病,你到窖里掏棵白菜,給她熬熟,給她端去,讓她熱呼呼地吃下去。你為什么不做這種人?”
“我錯了?!背聊艘粫?,軍人說,“那時我的思想太簡單,不會做人?!?/p>
“你了解你大嫂子嗎?”
“我知道她心眼多,外頭也有人說:你們一家子誰也斗不過你大嫂子?!?/p>
“你知道你二嫂子在月子里怎么得的病嗎?”
“不知道?!?/p>
她怎么來怎么去,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軍人聽了很吃驚,心里一陳難受,出了口長氣,說:
“桂花這么辦,想不到。這是生活深處的東西,你不說,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的。世界上人與人之間的斗爭是這么驚心?。∥掖笊┳釉瓉硎沁@么個人啊。”
“你大哥這個人怎樣?”她又問。
“我大哥這個人不錯,他說了什么話我都聽?!?/p>
“你都聽他的?”
“哎,我當兵走的時候,他給我說:出去以后不要亂花錢,要攢著,家里的北房要弄,沒錢不行。我當兵以后,每月六元的津貼,我舍不得花,都存起來。后來他給我去信,說弄房,我一下郵回了八十元,以后他又去信,說錢不夠,我又郵回四十元。我當了四年多兵,把節(jié)省的錢都郵回來了?!?/p>
“媽和他去洛陽看我,我領他到龍門風景區(qū)游覽、照相。他回來時,我買了一身粉色的秋衣舍不得穿,也給了他?!?/p>
“你領你媽去來沒有?”
“沒有?!?/p>
“你給你媽買了點什么東西?”
“也沒有。”
“你媽親還是你哥親?”
“按說是媽親?!?/p>
“媽親,你為什么不領她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洛陽的風景?她回來你為什么不給她買點如意的東西?你知道你該怎么做個兒子不?”
末后,他說:
“這一夜,您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修身課,使我認識了自己,也認識到了大哥和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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