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說,親家登門不值一文。
可不!
余老頭早年喪偶,膝下唯有一女,怕前娘后母的委屈了孩子,便委屈自己又當?shù)鶃碛之斈锏睦逗⒆娱L大。出閣之日,余老頭活脫脫的覺著自己身上的肉被人狠狠地撕扯了一大塊,生疼。屎一把尿一把養(yǎng)大的女兒,前腳跨出余家門,后腳邁進李家門,便成了李家的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嫁娶的喜悅對于男方毋庸置疑,添丁進口,延續(xù)香火。于女方,恐怕喜悅的背后更多的是不舍,一出哭嫁,心都碎了。
父親老來何所依?女兒在熱熱鬧鬧的新家庭中倍感父親的孤苦伶仃,時常憂心忡忡。父親亦常常呆呆地望向女兒出嫁那日走去的路。
一個女婿半個兒,來吧,讓我為你養(yǎng)老送終。女婿說得脆生實誠。女兒拽著父親的衣襟不撒手,兩眼清泉汪汪。余老頭瞬間的驚異之后,臉上的溝壑更深更沉了,急劇跳蕩著不可名狀的憂慮。眼里難得出現(xiàn)的一抹清澈也隨即被渾濁的老淚遮擋了。嘴角不停地發(fā)顫著,似想要筑埂攔壩地說些什么,可什么也沒說。良久,把投向遠處的目光一點一點地收回,緩緩地沉落到了女兒女婿的臉上。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準確地說,在余老頭的預料之中。女兒的婆婆,女婿的媽,余老頭的親家,李老太婆不樂意了。嘀嘀咕咕:“娶媳婦呀還還是娶爹呀,人家養(yǎng)兒你享福......”。 一見到余老頭,那臉立馬就像門簾子一樣,呱嗒一下就掉了下來。指著豬罵牛,逮著雞罵狗,門板摔得砰砰響,瓷盆踢得叮叮當。飯桌上有她沒他,有他沒她。一個在堂屋,一個就在院里。就是晾曬衣服也得劃清界限,一個的在這頭,一個的在那頭。親家成了冤家。鳩占了鵲巢,也難怪啊。余老頭知趣,不和她計較,好男不和女斗嘛,女婿也是這么悄悄在他耳邊說的。也不敢和她計較,計較起來便沒完沒了,甚或雞飛狗跳,把女兒女婿置于何地呀。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忍著吧讓著吧,總歸還得要在一個鍋里攪勺子,礙不得盆沿碰碗沿的。
好在屋后有一片菜園地,好在余老頭是種菜的好把式,更好在余老頭的身體還算硬朗。有了“用武之地”,除了吃飯睡覺,老天不作美的時候,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了菜園地,菜園地也完完全全地屬于了他。不辭辛苦的勞作排遣了寄人籬下之感,避免了針芒對麥芒的尷尬。汗,就流得酣暢淋漓,孤獨也折射出快樂的光芒。滿園的時令瓜果蔬菜一茬接一茬,春夏秋冬從未間歇過,源源不斷地上到一家人的餐桌上,打開了味蕾溫暖了胃。逢場趕集的日子賣出之后再買回柴米油鹽醬醋茶,時不時還有余錢遞到女兒女婿手里。艷羨得左鄰右舍嘖嘖不已,這哪是來享福養(yǎng)老的呀,分明就是來幫襯女兒女婿的嘛。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余老頭像當年妻子離他而去痛苦不堪的時候,看著嗷嗷待哺的女兒,日子又有了奔頭,生,就有了希望。
除了好一口煙,余老頭沒有別的愛好。便像種菜一樣,自給自足,煙葉占據(jù)著菜園的一角,雷打不動,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說是自己種的煙葉抽起來勁大,過癮,其實就是不舍得花一分錢。商店里的紙煙包裝得多好多精致,攜帶方便,隨抽隨取,見著熟人遞一根過去也忒有面子,寥寥升起的煙霧飄散出絲絲縷縷的香味,盡情享受神仙般的騰云駕霧。哪像自己種的煙葉,得摘得曬,得自己卷,卷得長短粗細不一,沒看相,揣在兜里往往會擠壓得變了形。吐出的煙霧那叫一個嗆人熏人,不但抽煙的人身上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難聞的味道,連帶著近旁的人、物、空氣也不幸被污染了。于是乎,每每見著抽這種煙的人時唯恐避之不及,繞道而行。只有抽煙的人還樂在其中。這些倒還只是有傷大雅,最主要的是這種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處理的原始煙葉對肺的傷害極大,吸食者一般都會有咳嗽的現(xiàn)象。余老頭也未能幸免,只要一抽上就咳嗽,久而久之不抽的時候也咳咳咔咔。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清楚,心里也多少有些明白,肺子上有毛病了,但還是抵擋不住煙葉的誘惑,一如好酒的人一個樣,醉了卻不言醉。那一吞一吐似乎可以吞進世間所有的美好,吐出所有的艱辛,便割舍不下。
活著,為了生,也為了死。莊戶人家對這個理的認知是蠻透徹的。年老的人會讓家里人提前給自己備好壽衣、棺木,甚至是選好墓地,建好墳墓。他們不會認為這樣的做法不吉祥,受苦受難了一輩子,能親眼看到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得妥妥的反而感到踏實。迎接生,送往死,死和生本該就是同等的莊嚴,沒什么可避諱的。
余老頭一來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二來不愿給女兒女婿增加負擔,便早早地拿出棺材本(賣老屋的錢),自己給自己做好了壽衣,打好了棺木。紅火大太陽的天氣,余老頭會把壽衣拿出來曬曬,然后端根小板凳坐在陰涼處,吧嗒吧嗒地抽著葉子煙,眼望著壽衣。這會兒的余老頭是悠然的平和的,所有的苦難和憂愁在此時都不值一提。漆黑發(fā)亮的棺木放在堂屋里,緊靠著西北側(cè)的墻壁,一家人進進出出免不了和它擦身而過。于是乎,又惹來了李老太婆一連串的牢騷抱怨。隨她去吧,余老頭才不在乎了,他知道她是羨慕嫉妒恨。她精氣神十足,年歲也不算太大,所以那檔子事女兒女婿還沒有提上日程。再則說了,這么大的事余老頭沒有靠女兒女婿,靠的自己,腰板就挺得直,頭就抬得起。每當李老太婆為此喋喋不休的時候,余老頭還頗有幾分得意洋洋了。
世事難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痛要了李老太婆的命。這可難為了女兒女婿,一邊強忍著悲傷一邊強撐著為母親料理后事。請鄉(xiāng)鄰們幫忙搭靈棚、辦廚,請陰陽先生看墓地、擇出殯的日子,請嬸嬸婆婆們幫忙趕制壽衣,請人脈廣消息多腿腳快的幫忙去鄰村鄰鄉(xiāng),四處看看打聽買一副做好了的棺木。雖說平常里余老頭和李老太婆水火不相容,李老太婆有時說話還有那么一點毒辣,余老頭有時不免也生出一絲恨意,但隨著李老太婆的離世余老頭心中的那些恩恩怨怨頓時竟煙消云散。他為她的突然離世感到惋惜。她畢竟是女婿的親媽,女兒的婆婆媽,自己的親家,這么一推論起來她也算得上是他的親人了。余老頭收起自己的傷春悲秋,加入到了修葺墳墓的行列當中。
墳墓修好了,壽衣趕制好了,出殯的日子也擇定了,可就是棺木還沒有著落。這可咋整?女兒女婿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求爹爹告奶奶也沒有用啊,有的都是給自家老人準備的,誰愿意出讓啊,那等于是把精心筑造的房子騰挪給別人是一個道理。女婿自責得捶胸頓足,悔恨當初沒有把母親的這檔子事提前準備好,女兒哭得稀里嘩啦。余老頭一個人悄悄的坐在靈棚外,耷拉著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葉子煙,咳嗽一聲接一聲,時不時望一眼靈棚,嘆一聲氣。親朋好友也束手無策,三五幾個圍在一起,或坐或蹲,一律的埋著頭,男的唉聲嘆氣,女的嚶嚶哭泣,個個都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那場面那叫一個揪心。就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女婿的一位堂哥面帶驚訝狀,激動地揮舞起雙手又指又比,滴溜溜地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眼睛示意大家順著自己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口漆黑發(fā)亮的棺木像是從天而降,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頓時一個個喜形于色,仿若看見了多日的霧霾天氣之后出現(xiàn)的那一縷陽光。那一瞬間,女婿也舒展了眉頭。可僅僅只是一瞬間,女婿又鎖緊了眉頭,驚恐萬分,手擺得似蒲扇,頭搖得像撥浪鼓。“使不得、使不得......”大家疑惑的你瞅我,我瞅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咋有了救命稻草不抓住呢?人群一下騷動起來,嘰嘰喳喳聲一浪高過一浪,直沖上空,上空似乎托舉不起轉(zhuǎn)而又直直地反壓下來。壓在人的腦袋上、耳朵里、心里,壓在靈前的香燭上,壓得女婿急于找條地縫鉆進去,壓得余老頭頭痛欲裂、心驚膽戰(zhàn)、渾身顫栗。
慢慢地,慢慢地,聲浪像退潮了一般平靜下來。終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人群的眼光齊齊地匯聚成一束強烈的光線射向余老頭。余老頭不敢睜眼,不敢抬頭,怕看見人們巴望的眼神、乞求的眼神、失望的、憎恨的......怕人們窺視到他的內(nèi)心,洞穿心底。兩個不同的他正在激烈得搏斗著,爭辯著,爭吵著。讓。憑什么讓?畢竟親家一場。她有把我當作親家看待嗎?人都沒了何必再提過往。難道人沒了犯下的錯誤也跟著一筆勾銷了嗎?你這人咋這么較真。我較真,是我較真還是她較真?這些年我在這個家過的啥日子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哎!不看一面看一面嘛,你自己說說女兒女婿對你咋樣?那是沒得說。這不對了。對個啥?一碼歸一碼。你個死老頭,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啊,現(xiàn)在是在幫你的女兒女婿,你看他們都愁成啥樣了,你忍心嗎?沉默。你還怕以后他們不給你置辦嗎?搖頭。那不就結(jié)了,解了兒女的燃眉之急,還討得一個極好的口碑,堵住了七大姨八大姑的嘴。再一次沉默。讓吧,這是老天在安排,為自己為兒女做一件行善積德的好事,給你們兩親家一個和解的機會,你自個兒再好好的琢磨琢磨吧,看是不是這么個理。
慢慢地,兩個余老頭當中的一個隱退了,或者是他們合二為一了。此刻,沒人去勸他,去求他,余老頭反倒感覺極度的孤獨,像是人們有意而為把他孤立起來,像是他才是一個做錯了事的人。人心的天平自然傾向了李老太婆。雖然沒有人去指責他,也沒有理由去指責他,他何來的錯???可他,卻不安起來,像沒了刺的刺猬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先前的倔強也隨著那個隱退的他收斂得一干二凈。一邊是等待入土為安的逝者,一邊是自己百年之后的“老房子”,真真正正屬于自己的“房子”,還有一邊是女兒女婿,再有一邊是眾目癸癸,余老頭的眼角濕潤了。
“請先生把日子往后推吧?!迸鲞煅手莱鲞@句難以啟齒的話之后再也忍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在母親的靈前,淚如泉涌,搗蒜似的磕著頭,請求母親饒恕他的不孝。頓時,哀嘆聲、哭泣聲四起,就連見慣了死亡的先生也止不住地嘆息。
“不用往后推,按原定的日子吧,就用我的!”余老頭來到女婿身后,捏了捏他顫抖的雙肩?!爱吘顾勒邽榇舐铮 鞭D(zhuǎn)而看向先生說道。然后,雙手反背,低著頭,緩緩地離開了靈棚,離開了眾人驚異的、贊許的注目。
“親家,我住著屬于你的房子,現(xiàn)在也是時候該讓你住我的房子了,這回我倆就扯平了,兩不相欠了。”這句話是余老頭離開之后說出的。是說給自己,也是說給親家的吧!
(作者:倪麗英,四川石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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