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軍營一段歌
作者|墨江濤
在軍營有意思的事情很多，有的叫人想笑，有的叫人想哭，更多的是讓人無可奈何。笨拙的嘴唇根本無法表達我的內(nèi)心世界，于是，我就紙上練兵，不停地寫，迷戀寫作就像迷戀打槍一樣癡情。子彈出膛的聲音，是一種抒情方式，是我初入軍的抒情方式。
我是豫南兵，豫南也有山，山不高，但很稠很密很擁擠。1985年冬天，我告別了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入伍當兵，當兵就想當一名好兵。全班八個新兵，七個來自遂平小縣城，個個白白凈凈，只有我從山里來的，所以最黑，而且姓墨，大伙兒干脆叫我黑子。我不在意，默認，但心里有一種講不出的惆悵。我當兵之前很開朗，在常莊鄉(xiāng)中學讀書，還是一名小班長，管四十多號人，相當于生產(chǎn)隊隊長，老師說我有組織能力和個人魅力。山里的孩子讀書很用功，很清楚父親的錢來得不容易，還需要供弟弟妹妹讀書學習，何況我家是外姓人，經(jīng)常受到本村人的欺壓，父親獨自一人默默地承受著風雨。我從小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于是便來到部隊，當兵的目的很簡單，學一身武藝，再挎一支槍回到蔡崗村，從村莊的東頭走到西頭，再從西頭走到東頭，誰也不敢欺凌老實巴交的父親。我的身體很棒，無論干什么都狠干，不偷懶，軍事科目成績優(yōu)秀，軍體操、單雙杠、跳木馬、跑障礙，新兵連第一。特別是一支槍操在手中，200米之內(nèi)彈無虛發(fā)，受到新兵連長的多次表揚。
新兵下連，連長讓我干文書兼通信員，這個活兒很辛苦，早起晚睡，除了正常訓練外，天天有洗不完的軍裝，寫不完的訓練報告，但我從未說過。當兵的地方叫夾皮溝，這里雖然缺水少穿但有三多：蚊子大，老鼠多，還有山蛇襲擊。夜深人靜，我寫材料時習慣提一桶水，把腳放進水里，預防“三害”打擾。每當月亮爬上樹梢，我就想家，對著大山發(fā)愣，漸漸地，眼里濕漉漉的，甚至有幾滴晶瑩的東西摔在地上，粉碎。
連長叫王振山，一米八七的身體高大威武，嗓音洪亮，給人一種威嚴感。他是四川人，四川的普通話我只能似懂非懂地聽著，許多時候琢磨他講的內(nèi)容。他帶著我們整日風吹日曬訓練，比我還黑，我們背后都叫他“黑連長”。前年他才從南疆戰(zhàn)場上歸來，太陽穴上有一塊傷疤血紅血紅的。三十有二的王連長還沒有對象，全連都替他著急。一天深夜，連長推門進來，拿起我寫的一打草稿，粗略地看了幾眼，拍著我的肩膀說：“你是個文化人，能吃苦，以后給我好好干?！币钊罩形?，王連長拿著一封信和一張女孩的照片讓我看，照片是一位戰(zhàn)友給連長介紹的第十一個對象，在連長老家四川成都教書，文靜的女孩眼光里透出文化人的傲氣。一封半文言半白話的來信，讓只有小學文化水平的連長琢磨一個多月，也沒有琢磨出所以然。我逐字逐句向連長解釋信的內(nèi)容。王連長聽完，重重地拍著我的后背說：“好兵，眼力很厲害！還是文化人野，以后你替我給蓉蓉寫信。”
信是不難解釋，但連長的情書難住了我這個小文書。因為我從小生活在貧困山區(qū)，男女同學非常保守封建，更別說談情說愛，男女同學極少說話，更不知道城市女教師的心理。一連幾個深夜，我趴在連部的書桌上望星星讀月亮。王連長背著手來了又走了，一句話也不說，看我為難的樣子，他心里有些過意不去。
第二天中午，王連長拿著一個籃球，把我叫到球場，說以后你替我寫情書，我教你打球，這樣誰也不欠誰的。其實王連長的球打得臭，抱著球瘋子一樣滿場飛，全團正規(guī)比賽就沒有王連長的份兒，只能在球場外咋咋呼呼指揮別人。不過王連長教我打球很用心，制定了一整套打球計劃。在炎熱的中午站立在籃球板下看他做示范。王連長砰砰地拍著球，像條泥鰍一樣在我面前滑來滑去。我跟著球跑前跑后，等到我暈頭轉向時，王連長一個假動作騙過我的眼睛，忽地躥到籃下“咣當”一聲把球扔進籃里。王連長的動作瀟灑而華麗，讓我看得眼花繚亂，心里暗藏著對連長的欽佩。
情書很快寫好了，王連長很滿意，用快件寄給遠方的蓉蓉。情書發(fā)走一個多月，還沒有收到回信。我開始懷疑那封情書的分量，不要因為自己的筆臭，誤了連長的終身大事。幾次給連長報告，再寫一封。王連長說，信這東西就得等，不等就沒意思了。
沒過幾天，蓉蓉來信了。說連長當兵不容易，帶兵打仗更不容易，說她從小就崇拜軍人，以后多寫信，夸連長的字眉清目秀等等。那天夜晚，王連長悄悄地把我叫到他宿舍，備上一瓶酒和兩瓶罐頭，讓我喝，我說不會喝，連長就自斟自飲，酒讓連長傷心，讓連長想起母親傷痕累累的身體和繼父的暴行。連長清晰地記得那個夜色蒼茫的雨夜，那瓶劣質的烈性酒把繼父燒得如同一團火球，當惡霸村長的繼父把酒瓶摔碎，就砸鍋，砸完鍋又砸母親。母親身上早已傷痕累累，母親絕望地哭著嚎著。八歲的連長眼睛被母親額頭上流下的鮮血染紅了，發(fā)瘋似的跑進雨里。茫茫的雨夜只有連長瘦小的身影晃動。從此連長一直在雨季行走，覺得身上總是濕漉漉的，散發(fā)出春雨甜潤的氣息。王連長講完他的苦難經(jīng)歷，直直地盯著我黑紅的臉龐，問：“你知道嗎，香港和我小時候一樣一樣的，都是被遺棄的孤兒，都有被列強欺凌的童年，在別人的屋檐下生活……”連長說不下去了，淚流滿面，哽咽不止。這一夜我第一次喝醉了酒，天空飄起密密麻麻的春雨，酒醉后的我攙扶著王連長，嘴里不停地嘮叨：“我們的遭遇一模一樣，我們一定會讓母親走出雨季。”
一天上午，王連長帶著我去軍部參加軍事比武。我雖然是文書，但對槍的熱愛不亞于戀人，無論手槍、步槍、沖鋒槍、班用機槍，還是重機槍、火箭筒，我都無比親切，每次比武，都能得獎。我和王連長坐在主席臺下空曠的點兵校場，聽臺上首長講話。連長捂著嘴笑了，對我說：“你們都叫我黑連長，你仔細看看左排第二名，比我還黑。”
我悄悄對連長說：“他不是中國人，是非洲武官來觀摩我們的比武演練。”王連長的臉突然陰沉下來，他終于遇到一位比自己還黑的兵，被我的話語澆滅了。
春節(jié)前夕，王連長的準對象蓉蓉打算來部隊相親，這件事只有我和連長知道，平時氣壯山河的連長，愁眉不展，擔心第十一個對象再次吹了。我也替連長想對策，就讓買菜的上士順便到許家溝鄉(xiāng)供銷社買一瓶香水和雪花膏，香水是專門給嫂子準備的，雪花膏涂在連長黑炭似的臉上，白一塊黑一塊，像山上沒融化完的雪，有一種陰陽怪氣的感覺，王連長沖洗了半個小時，才把臉上的雪花膏洗凈。最后決定“順其自然”。讓我通知二班副，過幾天殺豬過年。
那天下午，天飄著零零碎碎的雪花。王連長威嚴地站在隊列前喊口令。排山倒海的聲浪，一浪蓋過一浪。寒風襲擊著一字排列的兵。隊列不遠處，一位瘦弱的女孩背著大包小包，像部隊外出拉練。所有的戰(zhàn)友在隊列里用余光瞟著這位來隊家屬。
大門口一位哨兵高喊：“王連長，嫂子來隊?！蓖踹B長說出兩個字“解散”，緊跑兩步迎了上去，戰(zhàn)友們緊隨連長，親熱地圍著嫂子。平時訓練有素的連長此時木木地問：“你怎么來啦！提前說一聲，好去接站！”
蓉蓉不愧是老師，見多識廣，臉色很重地說：“你們訓練忙，不敢勞駕！”嘰嘰喳喳的新兵們接過包裹，熱情高漲地喊著嫂子。蓉蓉東瞧瞧西看看，猜想這群穿一樣軍裝的兵，哪位是自己要找的對象。
雪花愈飄愈大，王連長又集合全連訓練。我把蓉蓉領到連部休息，到炊事班打了一盆熱水，讓蓉蓉洗洗。蓉蓉洗完一盆，又讓我打一盆，連續(xù)用完三盆熱水，才把那張俊俏的臉洗凈，說北方太冷了，又問我冬天經(jīng)常下雪嗎？部隊有沒有暖氣？我都一一回答，我把王連長的軍大衣讓蓉蓉穿上，肥胖的軍大衣穿在蓉蓉瘦弱的身上像一個大布袋裝著一個小袋鼠，蓉蓉說不講究那么多了，別把自己凍成冰棍就行。
蓉蓉小聲地問我：“有沒有洗手間？”
我生氣說：“還要洗！都用三盆水了，平時我們用一盆水洗臉洗腳澆菜地?！比厝啬樇t紅地用手比劃著解釋，我終于明白了她洗手的意思。部隊清一色的男兵，沒有女洗手間。蓉蓉讓我在外站崗，她進去洗手。好大一會兒，蓉蓉才出來，問我是不是王振山，我回答：“不是，王振山是俺連長，我是他的兵?！蔽业哪樣行┌l(fā)燙，嫂子的臉也紅了。
王連長訓練結束，率領著百十個兵回到連隊，靜悄悄的連部一下子熱鬧非凡。老兵新兵有事無事都來到連部看著這位未來的嫂子。
我到炊事班幫灶，按照部隊規(guī)定加了兩個菜，司務長烙了一盤豆面窩窩頭。晚飯前唱一首軍歌，平時有氣無力的歌，今天唱得格外嘹亮亢奮，地動山搖，只因為嫂子來了。
我和司務長端著四菜一湯到了連隊，蓉蓉說：“剛才你們唱的歌，一句也沒有聽懂，這不叫唱歌，應該叫喊歌?！?/span>
司務長說：“嫂嫂說得對，這叫氣勢，只要氣勢壓倒敵人，就能打勝仗?！?/span>
王連長讓司務長和我一起陪著蓉蓉吃飯，蓉蓉每個菜夾一點點塞進嘴里，說鹽味太重，要注意養(yǎng)生，科學用餐。我們像她的學生，心里雖然不悅，但還是不停地點頭。
王連長把那盆黑里透墨的窩窩頭遞到蓉蓉面前，蓉蓉皺皺眉問：“這么黑！能吃嗎？”王連長誠懇地說：“你先嘗嘗！”
由于王連長雙手端著，舉在半空，蓉蓉不好意思地擰了一點，又小心地塞進櫻桃小口，慢慢咀嚼，眼睛一亮，嘴里不停地說：“好吃好吃！”蓉蓉吃完一個黑饃又吃一個，我們仨個都笑了。司務長清清嗓子說：“嫂子，黑饃就像我們連長的臉，外表雖然黑，但心靈是美的。”蓉蓉恍然大悟，用纖細的手指點著對我們說：“你們這群當兵的，鬼點子還真多！”
那天晚上，我和連長睡一個房間，王連長問我：“文書，你看我倆能成嗎？”
我說：“估計成不了，你長得高頭大馬，蓉蓉小巧玲瓏；你像非洲人，她陽春白雪；你是大山村娃，她是大城里嬌小姐；你……”
王連長突然打斷我的話，惡狠狠說：“拉燈，睡覺。”
窗外的雪飄飄灑灑，漫天飛舞，王連長躺在床上輾轉反復不能入睡，我也無法睡眠，胡思亂想地替連長的婚事?lián)?。天快亮時夢見蓉蓉嫂子一聲不響地飛走了，像雪花一樣無影無蹤。
突然感覺耳朵一陣疼痛，王連長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拎出被窩，余怒未消地說：“還貪床，快給蓉蓉打水洗臉?！?/span>
我嘟嘟囔囔敲隔壁蓉蓉睡覺的房門，一張臉三盆水，真是浪費。
昨夜，又是一場大雪，夾皮溝的山山嶺嶺，一片潔白無瑕。蓉蓉洗漱完了，猛然看見窗外銀裝素裹，尖叫著跑出房門，跑進雪中，抓起一把雪花，用力地拋向天空：“我來了，下雪了，第一次見這么大的雪。”
蓉蓉嫂子有一雙美麗而憂郁的眼睛，那雙眼睛凝望著營盤，凝望這場浪漫的雪花。
二班副精瘦得不到五十公斤，但他是全團有名的“殺豬兵”。只要連隊改善伙食，逢年過節(jié)，他是最忙的一個兵。二班副是我的老鄉(xiāng)，他父親是當?shù)厥锇肃l(xiāng)的殺豬師傅，他從小在殺豬家庭長大，耳濡目染也就學會了殺豬。黑不溜秋的二班副一大早便在水缸邊呼呼地磨刀。豬還沒睡醒，就來了幾個身強力壯的新兵，在豬圈里呼天喊地地搬豬腿擒豬頭。
只見二班副雙手抓住肥豬的兩只大耳，死命地往外拖。將肥豬拖出豬圈，他麻利地從腰間掏出一根細麻繩，膝蓋一頂，豬便橫躺在水泥地面上。他右手幾纏幾繞，肥豬的前爪后腿捆得結結實實。不管肥豬怎么哭爹喊娘，拼命嚎叫，二班副手握尖刀，寒光一閃，豬脖子“噗”的一聲，豬血噴薄而出，呼呼往外噴涌，豬蹄亂抽抖動，一會兒便一動不動。我接完一大盆鮮血，顫抖抖端給司務長。
“水燒開了沒有？”二班副像個將軍大聲問?！昂昧?！班副?！睙鸨鴱埓笞旌奥晞偮?，就見兩個新兵抬一個大木桶，木桶里一片水汽迷蒙，煙霧繚繞。有人上前幫忙把肥豬抬進開水里，左右翻滾，二班副兩手左右開弓，幾抓幾拔把肥豬打扮得雪白粉嫩。
“拿通條！”他一聲命令，炊事員從爐灶旁扛來一人多長的燒火鐵條。二班副將燒火鐵條從豬的后腿一上一下地捅到豬全身每個角落，然后鼓起腮幫，張開大嘴，呼呼朝肥豬肚里吹氣，大豬充滿了氣，鼓脹得像一頭牛。再把肥豬掛在單雙杠上，開膛破肚，肢解成一塊塊新鮮的豬肉。我突然發(fā)現(xiàn)蓉蓉嫂子穿一件紅色的睡衣，呆立在不遠處，眼含熱淚，咬緊嘴唇。心想這下王連長沒戲了，嫂子從小在城市長大，肯定沒有見過殺豬宰羊的血腥場景。
中午十分，我把一碗香噴噴的紅燒肉端到蓉蓉的房間，輕喊了兩聲，她頭也不抬，趴在床上不停哭泣。王連長一臉愁容，在走道里踱來踱去。
蓉蓉嫂子離開軍營的那天，又飄起了雪花。高大威猛的王連長騎連隊買菜的自行車送她，蓉蓉像只小鳥依偎在自行車的后座上，依靠在王連長大山般的后背。我們?nèi)B百十號兵列隊送行，齊聲高喊：“嫂子再來！歡迎嫂子再來！”蓉蓉淚落如雨，揮動著那雙冰清玉潔的小手，消失在那場情深義重的雪花之中。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蓉蓉嫂子，更沒有去過王連長的家鄉(xiāng)四川，連長說他的家在大山里，比這里的山大，路很難走。直到30年后，我再去尋訪我們的新兵連，卻見斷墻殘瓦，雜草叢生。眾所周知，我們這個擁有中原“猛虎第一師”的部隊縮編為一個旅，許多營房的門窗封死了，營盤四周長滿了高高低低的莊稼。我在這一片殘跡前沉思良久，這里曾有我們金戈鐵馬的熱血和豪情，這里留有我們青春歲月的歡笑與歌聲。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記錄著我們連隊永不褪色的青春歲月。
2021年8月21日上午作
作者簡介：
墨江濤，安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出版發(fā)行有散文集《槍聲如夢》《溫暖記憶》和詩集《父母是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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