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鋒評詩]紅格子毛衣——沈浩波詩選評（2）
李鋒按：這是我的一個實驗，在廣泛選評其他詩人之外，我選定沈浩波作為深研的對象。我要通讀他的全部詩作，這個總數(shù)應(yīng)該過千吧，精選加評一期期推出，直到選無可選，評無可評。他能被我選出多少首來，我毫無把握，對每一首我是否都有新鮮而必要的話說，亦未可知。這兩重的神秘已經(jīng)足以誘惑我走進去看看。我開始還擔(dān)心，我完全任性的選擇，會不會造成所選詩作風(fēng)格趨向單一?？戳讼旅娴钠呤祝曳判牧耍蚝撇ǖ脑娐肥菍拸V的，各種方向上都有上佳之作，我的口味雖有偏重卻也并不專嗜，不期然而然的就呈現(xiàn)出一種豐富多彩來。
《她的月色》
我對生一個女兒，并且看著她長大這件事
完全沒有把握
我不知道這將是一個怎樣的過程
如同月光在晚上，透過窗欞鋪在客廳的地上
我沉浸在她的皎潔中
她仿佛只是來告訴我
世上有這樣一種如水的光
將我照耀
但注定不屬于我
有時我好奇的看著兩歲的女兒
她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強烈的吸引我靠近
我擁抱她嬌嫩的骨肉
親吻她杏仁般的臉
越是這樣的時刻
就越是能感受到
我和她之間
有一種比上帝還神秘
比空氣還透明的距離
這是一道溫暖的深淵
如同太陽和月亮之間
如同月亮和我之間
我小心翼翼的感受
卻不可能把握
她靈魂中的
那輪明月
她飛快的成長，如同明月在天上行走
容顏每天都在改變
光輝越過我的手掌
灑滿整個天空
她將戰(zhàn)勝我如同戰(zhàn)勝黑夜
2013/3/31
我本來選的是詩人寫給兒子的《我在你的身上尋找》，因為我也有一個兒子，后來才換成寫給女兒的這首，因為這首寫的更美。這兩首真是兄妹篇，人稱上以“你”來寫兒子更顯得父子間的親昵，以“她”來寫女兒更見得對女兒終要嫁人的無奈。寫兒子，放到了陽光下，寫女兒，則寫成了皎潔的月色。此詩從頭讀來音量從輕柔而漸強終至鏗鏘，以無可反駁的大音戛止，女兒輝煌的勝利正是父親慘淡的失敗。女兒在父親眼中的美還用說嗎？父親對女兒深深的愛也無須講。甚至連“把握”都不再只是意念中事，而是要動用雙手來把捉，并且必然的要成為一個空洞的手勢。那照進窗來的女兒的月色，終要越過父親的手掌，回到廣大的天空，灑向無邊的人世。
《紅格子毛衣》
我坐在客廳里
丈母娘從臥室出來
身上穿著一件
紅格子毛衣
非常奇特的感覺
襲擊了我
這毛衣
從視覺上
令我覺得溫暖
自從丈母娘來到我家
就把妻子那些
穿舊的衣服
一件一件
穿到自己身上
再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
舊的時光
舊的情欲
我和妻子一起
慢慢流淌的生活
讓這些衣服變舊
也變得溫暖
舊衣服里
傳來妻子的笑聲
擁抱和摩挲時
的溫存軟語
紅格子毛衣
溫暖并密布著情欲
此刻
穿在丈母娘
衰老的身體上
2012/10/21
2013年修改
哈，我竟然還保留著這首詩的初版本，手抄在一個小本子上。經(jīng)過兩年時光的淘洗，我依然喜愛此詩，以更加苛刻的眼光斷定它非常之好。昨夜對比了一下，修改后文字更錘煉，意象更鮮明了。僅僅寫出舊衣服給人更加溫暖之感，寫出舊衣服里浸透著往日的笑語和情欲，僅僅將紅格子毛衣和妻子對應(yīng)著寫，也足以寫出一首好詩，很可能是讓更多人欣然接受的好詩。有了這樣一個好詩的核，再來一個衣物與身體的錯置，妻子與丈母娘的換位，這首詩就不止是好而是奇好了。好就好在不正統(tǒng)，有邪氣，有冒犯，卻又絕非故意造作，只是日常情景里難以明說的感受，通過暗示性的詩歌語言說出來了。好比在《云南上空的云》這首詩中，沈浩波極盡形容之能事，但還是吃力不討好，唯最后一句“云是小姨子的嘴唇”一下子寫絕，那美麗到不倫的想象力，把漂浮之物瞬間拉回人的身體感受。說回本詩，紅格子毛衣，真是天然美麗的詩歌意象，配以錯置的情欲帶來的奇特感受，完美呈現(xiàn)了生活里的一種真實而微妙的情景。
《屋檐》
一群不甘心的人聚集在
屋檐底下他們不甘心
就這么聚集在屋檐底下就聚集在
這么一個屋檐底下
屋檐底下聚集著一群不甘心的人他們不甘心
就這么走進屋去就走進
這么一間令他們?nèi)绱?/span>
不甘心的屋子他們甚至已經(jīng)因為這樣的
不甘心而聚集到
一個同樣令他們不甘心的屋檐底下
屋檐在滴水呀而聚集在
屋檐底下的人們伸長著
脖子他們
不甘心就這么走出去
2000/10/10
印象中這是沈浩波最為饒舌的一首詩，這種重復(fù)性的纏繞式語言除了明顯的諷刺意味外，同時也是對這些人內(nèi)心糾結(jié)狀況的反映。三段寫了三種不甘心，不甘心待在屋檐下，不甘心進屋，也不甘心走出去，這就寫到通透無余地。它的斷句是非常用心的，把要強調(diào)的部分特意安置在句子開頭，像“屋檐”、“這么”、“不甘心”等都應(yīng)重讀。這是一首寓言詩，并非寫實，僅僅借用了屋檐下避雨的情景，具體環(huán)境細節(jié)幾乎全部抽空了，就為了寫出一種人人可能遭遇的尷尬的人生處境和心境。
《下崗女工》
1997年夏天
傍晚的泰興汽車站
她站在人流中
像湍流不息的河邊
一棵孤單的柳樹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我是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
對城里女人有天生的敏感
一眼就能辨認出她的矜持
我從她身邊走過
她想喊住我
又有些喊不出來
我放慢步子等了等她
她終于跟了過來
小聲的問我去哪里
可不可以坐她老公的車
沒怎么討價還價
30塊錢
從縣城到我的農(nóng)村老家
我記得她
她不記得我
第二年暑假回泰興
剛從長途汽車下來
一擁而上拉客的男女中
她動作最敏捷
像入水的魚鷹
一口叼住我的胳膊
嗓門大得
像沸騰的水銚
我失落是因為
一個農(nóng)村孩子
對城里女人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想象
她們身上有一種迷人的驕傲
她們的矜持里有一種好日子養(yǎng)出來的尊嚴
2012/5/22
這首詩擱現(xiàn)在恐怕要被某些人放進小說詩的籃子里，這真是一個扯淡的概念，在我看來此詩詩意生發(fā)的根基并不在人物，而在農(nóng)村孩子對城里女人的固有想象。詩人對這女人最初吻合自己想象的一面寫的真是細膩無遺，那矜持如孤柳的美，那欲喊不喊小聲探問的猶豫，均可見出城里女人的驕傲和尊嚴，詩人對此只有不動聲色的關(guān)照和同情。很快，為生計所迫的女人便打破了詩人的想象，用兩個農(nóng)村生活常見的情景作比，非常生動干脆地寫出了一種面目的混同，詩人對此只有惋惜和失落。下崗女工，下崗的何止是工作，連同城里女人固有的驕傲、矜持與尊嚴也一并下崗了。我喜歡這首詩里的那種可以觸摸的生活質(zhì)感，能夠引發(fā)共鳴的男孩對女人的純情想象，質(zhì)樸細膩而又生動的語言風(fēng)格。
《在夏天時想起秋天》
你是冰涼的舌頭
冷靜而又愛我的
女人冰涼的舌頭
舔舐我滿身的汗水
我是你的赤裸的嬰兒
干凈而羞怯的站立
你是耐心的手
堅定的心指揮著
除草機般耐心的手
卸掉世界綠色的濃妝
我是你內(nèi)心明亮的新郎
你環(huán)抱我不讓我過于耀眼
你是金黃的嘴唇
你是遼闊原野般的小腹
你是浩蕩的颶風(fēng)的長發(fā)
我在夏天等你來救我
我是人世中迷路的灰鶴
秋天在時間的密林里
命令我沉默
2012/7/15
這首寫的是一種想象的詩意。在夏天想起秋天，滿身的汗水正是想象的起因，所以當(dāng)把秋天擬人，首先臨到的便是女人冰涼的舌頭。六段，秋天與我交錯對寫。一三五寫秋天，疏密有致地拼貼出一個完整的女人形象。一三是疏而細的手法，只寫得舌和手，語言較為一般化，到第五段嘴唇小腹長發(fā)一連三句，密而快地勾勒出秋天的整體形象，特別是“浩蕩的颶風(fēng)的長發(fā)”，真有狂野之美。二四六是寫我，與秋天之“你”相對舉，我之形象凡經(jīng)三變：嬰兒、新郎和灰鶴。此詩最可貴的筆墨就在這里：“干凈而羞怯”的嬰兒、“內(nèi)心明亮”的新郎和“迷路而沉默”的灰鶴。順便說，本詩最后一句曾用作詩集名字，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白楊樹上結(jié)鴉巢》
冬天，從首都機場下來
眼前是我熟悉的灰白色空氣
像一片巨大的沼澤
我開著車，鶴一樣飄進
路兩邊的防風(fēng)林
密密匝匝，長滿年輕的白楊
這些凌亂而勇敢的標槍
在沉默中，尖尖的向上
串著一顆顆黑色的首級
我喜歡這些刺向空氣的白楊
也喜歡這古戰(zhàn)場般的蒼茫
老實說，我讀完此詩首先想到的竟是，這也會是魯迅先生所喜歡的場景。如同沼澤的灰白色空氣首先帶來一種人世蒼茫之感，而車速又帶給詩人暫得超脫羽化逍遙的幻覺，于是有鶴飛起。白楊樹卻是戰(zhàn)斗者的形象，在茫茫大氣中挺立，尖尖的標槍串起的黑色首級是沉重的，這防風(fēng)林里古戰(zhàn)場的氛圍是肅穆的。魯迅先生對之必會點上一支紙煙凝神片刻吧。
《跑步》
有一天早晨
我沿著牽?；ㄅ试幕h笆墻開始跑步
天空像一條青色的履帶
我在地球上跑，我在天空里跑
我在跑，蘋果樹和我一起跑
白云像牛奶向下傾瀉我們跑
骯臟的河流像一條小狗我們一起跑
把堤壩卷起來，把坦克裝進口袋我們跑
麻雀從我的胸口飛出，它的叫聲在跑
火車開進我的眼睛，像一條英俊的眉毛
跑過乞丐流著膿的中午
跑過窮人燃燒的雙腿我們一起跑
柳樹的枝葉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像母親的梳子在她芳香的發(fā)梢我們跑
孩子們帶上你們的糖果我們一起跑
跑過太平洋和大西洋我們一起跑
抱著潛水艇胖胖的肚子
把它送給大白鯊當(dāng)玩具我們跑
跑過悉尼和紐約，帶上那些肚子太大的男人我們跑
玩帆板的白人和打籃球的黑人我們一起跑
跑過耶路撒冷，跑過敘利亞的玫瑰和波斯的菊花
用巧克力交換他們的槍炮我們一起跑
所有豐滿的身軀都應(yīng)該在這天空中奔跑
不管她的臉上是否戴著黑色的面紗我們跑
我能跑過每一條河流和海洋
卻跑不過任何一滴淚水
有時我看到天空之下全都是淚水
夜空旋轉(zhuǎn)，每一滴淚水都是一顆星星
我踩著地球奔跑，在旋轉(zhuǎn)的星空下我們跑
親吻祖先從墳?zāi)怪斜犻_的眼睛我們一起跑
即使在干涸的苦難中，依然有心靈
可以用來哭泣，帶上哭泣的心我們跑
帶上那些被擊碎的聲帶我們跑
帶上村莊里所有的啞巴我們跑
我們跑因為喉嚨里有憤怒的鮮花等待綻放我們跑
我們跑因為心靈里有海洋要淹沒這人世我們跑
跑過子彈飛舞的黎明，跑過監(jiān)獄被黃昏咬斷的鐵柵
帶著鴿子和鷹我們一起跑，帶著太陽和月亮我們跑
親吻那些把臉埋藏在在暴政之下的人
親吻高原上磕著長頭渴求解脫的信徒
他們的頭顱深深的抵在大地的額角，來吧，我們一起跑
他們將成為天空中閃亮潔凈和芳香的菩薩，我們一起跑
和前世的痛苦一起跑，和今生的悲傷一起跑
和往生后的極樂一起跑，和世上所有的寺廟一起跑
我在地球上跑，天空像一條青色的履帶我們跑
我在天空跑，腳下踩著小小的地球我們一起跑
我踩著地球跑，像踩著小小的水車我們跑
像鳥兒踩著剛剛分娩出的熱氣騰騰的蛋我們跑
我在天空的深處跑，地球在我的腳下變小
像一顆泥丸，像一枚透明的心臟
我踩著屬于我的透明的心在宇宙中孤獨的跑
我要找一個溫暖的洞穴，把它放進去，我在跑
像忙碌的上帝一樣跑
像離群的羊一樣跑
像時間一樣跑，像輪回一樣跑
永恒是一座荒涼的廟
隔世的我從廟中跑出
像從死中醒來
2013/8/19
《跑步》每段均為兩行，共29段58行，我不知道這算長詩還是短詩，我只覺得這是一首牛逼的大詩，卻并未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它的現(xiàn)實主義眼光，理想主義情懷，浪漫主義手法，在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之間自由穿梭飛翔的詩意，裹攜了我，帶上我一起奔跑。它真是有著奔跑的節(jié)奏，讀這首詩中途停不下來，必須一氣讀完。這首詩我已不知讀了多少遍，一幕幕動畫片般流動的場面里藏著一副童話般的好心腸。我為之深深感動。對戰(zhàn)爭與暴政的厭棄非常明確，對人類和平互愛的祈愿非常明確，而這一切都不是概念式的反對和呼吁，而是付之以孩子式的鮮活的形象語言，把潛水艇給大白鯊當(dāng)玩具多么好，用巧克力交換下槍炮多么好。從一個人跑到串聯(lián)起所有人我們大家一起跑，在奔跑中傳遞和平傳遞愛，從在地上跑到在天空跑到在星空跑，在宇宙的范圍內(nèi)為地球這顆鳥蛋找一個安穩(wěn)的穴巢，從一天早晨的跑到跑過今生跑過前世跑向往生，在永恒的輪回里接續(xù)那不死的愛愿。這么多內(nèi)容，詩人寫來卻并不凌亂，細看來大致有三個部分。前五段是一部分，是我一個人在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里跑，其中最美的句子是，“火車開進我的眼睛，像一條英俊的眉毛”。最后七段是一部分，是我（此時作為人類的代表）一個人在浩瀚的宇宙和無盡的時間里跑，其中的最美的句子是，“像鳥兒踩著剛剛分娩出的熱氣騰騰的蛋我們跑”。中間17段是本詩主體部分，是人類的大串聯(lián)是我們一起跑，又可分為兩層，6到12段是一層，是人類較為理想美好的一面，13、14段是過渡（處理的不是太好，全詩語氣至此有斷裂感），可以和后面段落算為一層，這層寫出的是人類更為現(xiàn)實沉重的一面，對應(yīng)這份沉重除了一起跑還有了親吻的舉動。詩最后一句“像從死中醒來”，這“醒來”二字又遙遙和第一句的“早晨”銜接，“跑步”便構(gòu)成了一個巨大的輪回。
▎詩人簡介：沈浩波，詩人、出版人。1976年出生于江蘇泰興，1999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為世紀初席卷詩壇的“下半身詩歌運動”的重要發(fā)起者。出版有詩集《心藏大惡》、《文樓村記事》、《蝴蝶》、《命令我沉默》。
▎編者簡介：李鋒，男，1985年生于河南濮陽，2009年畢業(yè)于信陽師范學(xué)院華銳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F(xiàn)從事野外錄井工作，業(yè)余大量閱讀中國當(dāng)代詩歌，是一名有自己獨到眼光的詩歌編選者與評論人。微信號：925443731。新浪微博名：李鋒評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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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李鋒、題圖攝影：黎明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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