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博士論文的時候,實驗室外面的一樹櫻花正開得粉紅。實驗室在一片林子里,環(huán)境很不錯,然而在我的印象中,兩年多來,我從來都沒有注意到過這棵櫻樹。等我特別注意到它的時候,我的博士生涯已經(jīng)進入尾聲。還好,在最后一個春天,我終于記住了它的樣子。
實際上,這篇后記比計劃中來得早——今年二月份的時候,導(dǎo)師忽然告訴我提前答辯,四月初就要需要將論文送審,于是一切都提前了。包括這篇后記。
我還能得記起兩年零六個月前,我從北京登上飛巴黎的航班時的心情,有很多期待,也有很多設(shè)想。時間過得很快,迷離之中我問自己:就這么結(jié)束了?——是的,的確就這么結(jié)束了,甚至比預(yù)想的還要早一些。這不算短暫也不算漫長的兩年零六個月時間,留給我的,當然不止這一本博士論文,可是它無疑是最重要的。
二
我的博士論文扉頁,寫了一句話,翻譯成中文就是“謹以此論文獻給我的父親母親”。父親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被從學(xué)校叫回家,放下了書本,拿起了鐮刀,在那之后再也沒有進過課堂。母親的學(xué)生時代在文革中度過,和他們那一代人中的絕大多數(shù)一樣,理所當然地在高考面前敗下陣來。他們從來都沒有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可是他們從來都做著與教育有關(guān)的事情——用盡全力把孩子們送進學(xué)堂。我依舊記得我第一天上學(xué)所背的書包,一個青灰色的布袋子——母親親手縫的,我一直用到初中,那書包里裝過書本文具,裝過干糧,也裝過大大小小的獎狀。初中離家較遠,我開始了寄宿求學(xué)的生活,母親給我縫了一床新被褥,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棉花都縫到里面。收到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后,第一次去縣城報到,正是八月最熱的時候,我和母親按照最高估計帶的錢,交完住宿費,連學(xué)費的一半都不到。幾天后我還是順利地報到了,當然我也知道,那次報到幾乎用盡了家里固定的和不固定的所有“資產(chǎn)”。
當我知道自己高考成績的時候,家里只有我一個人。那個時候哥哥在上大學(xué),父親在山里的石灰窯里做工,一大早出門,很晚才回家;母親則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工地上做廚師。那個時候母親還沒有手機,她每個周末都會在固定時間打電話回來。我在電話里告訴母親,考上了。我看不到母親的表情,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她比我還高興。
從二零零八年到二零一八年,從西工大到薩克雷,我在大學(xué)校園度過了整整十年,這十年改變了我太多太多,然而十年時間帶給父親母親的除了慢慢變老,似乎再沒什么了:十年前他們是農(nóng)民,十年后他們還是農(nóng)民。本科的時候,我讓他們來西安逛,他們回答,西安有什么逛的,花那個錢干啥;等到讀博士,我讓他們來巴黎逛,他們回答,巴黎有什么好逛的,你看你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不知道攢錢找對象就知道逛……
碩士畢業(yè)那年,父親母親才結(jié)束了民工的生活,回到了家里。哥哥大學(xué)畢業(yè)后考了公務(wù)員,就在縣城工作,父親母親卻在城里住不慣,電話里給我吐槽連個說話的街坊鄰居都沒有,閑在家里就是一種折磨。他們還是喜歡村里的日子。他們在外奔波多年,等孩子們都長大成人,然后自己又回到了原點。
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卻是我見過的最開明的父母,從高中文理分科開始,我的每一個決定人生走向的選擇,他們從來都不會干涉。他們最不懂力學(xué),卻是最理解我的。慢慢的,我也會給他們講我的科研,為什么要做實驗,為什么要做理論推導(dǎo),什么是學(xué)術(shù)論文,什么是學(xué)術(shù)會議……他們比我更相信我所做的是一項很有價值的工作。
然而“價值”卻越來越成為一個相當無力的詞匯了,它遠不如價格來得實在。對求學(xué)深造的人而言,出身寒門往往就成了一個原罪,尤其在讀了博士之后,許多明里的暗里的話就會指向同一個詞:大逆不孝——都這個樣子了怎么還不去找工作?似乎一部分人生來就應(yīng)該只圍著一塊面包轉(zhuǎn)。我當然早已經(jīng)不在乎這些說辭,可是總也忍不住想,知識的價值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想了許多年,也許我找到了一個答案:知識的最大價值,是它可以帶來希望。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家庭,不管處境如何,只要看得到希望,就不會沉淪。它就像是一絲燭光,即便再微弱,黑夜也拿它沒有辦法。更何況,看得到希望的人,內(nèi)心深處往往是快樂的。
就在我寫這篇后記的時候,收到哥哥的發(fā)來的照片,小侄女出生了,母親又歡歡喜喜地開啟新的忙碌的日子了。
三
我對西工大是有感情的,它在我十九歲的時候并沒有因為我?guī)У腻X不夠而不讓報到,而是幫我辦理了綠色通道助學(xué)貸款以及最大額度的助學(xué)金,而且不需要為了通過申請去各種場合哭窮。在那里我有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們至今還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將來應(yīng)該還是。在那里我遇到了改變我人生軌跡的幾位導(dǎo)師,正因為他們,我才走上了一條從事學(xué)術(shù)研究的道路,也正是因為他們的支持,這條路還不算坎坷。
剛來法國的一年多里,我對ENSTA-Paristech沒有任何母校的感覺,我總覺得自己是個過客,可是它卻給了我迄今為止最周到的服務(wù)體驗。在這里,我度過了學(xué)生時代最有成就感的一段時間。等我離開的時候,我肯定會懷念它——以母校的名義。
我的導(dǎo)師Moumni教授信奉的是無為而治的管理方式,得益于他的放手,我才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發(fā)揮。在自己給自己做導(dǎo)師的日子里,我逐漸悟出了一個道理——什么樣的導(dǎo)師是好導(dǎo)師?很多人總是關(guān)注導(dǎo)師頭銜如何脾氣如何甚至每個月補助發(fā)多少,在我看來,這些都是次要的,都局限在戰(zhàn)術(shù)層級。好導(dǎo)師最根本的標準應(yīng)該是,他能不能給你提供一個有價值高水平的研究方向,這才是戰(zhàn)略問題。這就好比種子,只要條件合適,不需要外界去催促去指導(dǎo),它自己就能發(fā)出芽來。碩博士階段對應(yīng)的是一個人一生中最為重要也最為寶貴的年齡段,如果浪費在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甚至棄之也不可惜的所謂研究方向上——這種損失一旦造成就無可挽回。從這個角度來說,雖然我時不時會吐槽我的導(dǎo)師,但我還是很感激他。正因為他最初的引導(dǎo),我才終于在這個領(lǐng)域里做出了一點點事情。從他的身上,我感受到了身為長者的親和,全方位的信任和鼓勵,以及被平等相待的尊重。
沒有他,就不會有博士論文里的許多東西。
希望將來我也會是一名好導(dǎo)師。
四
由于我和SB同志都姓張,又來自同一個地方,實驗室負責(zé)計算機保障服務(wù)的老頭就經(jīng)常拿名字開玩笑,胖張、瘦張、長頭發(fā)的張、短頭發(fā)的張。事實上,所有人第一次知道我和SB同志高中三年都在一個班、又在同一所大學(xué)讀的本科和碩士、然后博士繼續(xù)在同一個實驗室、共享同一間辦公室的時候,都會驚訝得張大嘴巴。我只能表示這并非有意而為之。不過,有這樣一位老友一起度過博士生涯,何嘗不是一件幸事。同樣認識了十多年的洋芋同學(xué),晚我一年后風(fēng)塵仆仆地為巴黎又增添了難得的鳳翔口音,也祝愿他多出成果、一切順利。
還有駿哥谷哥,如今回國當了老師,一改在薩克雷期間懶散的作風(fēng),常常加班到半夜,希望悠著點,不要過勞。薩克雷天團的兄弟們?nèi)缃裉旄饕环?,蔣老師回國很久了,作為長者的諄諄教導(dǎo)猶言在耳;做了博后的老袁、小段、老孟,希望你們一切都好;離得最近的就剩下雙龍了,仔細算算,來日不多了,有事沒事常來坐坐。
Nicolas, Quentin, Lahcène, Marine, 請允許我以并不標準的法語對你們說一聲:“Merci!”
五
杜甫有兩句詩我很喜歡: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坦率地講,面對著現(xiàn)實的壓力,我的科研并不純粹,并不只是純乎為了解決某個科學(xué)問題,我會去考量怎么樣才能讓這些科研成果給我以后帶來更高的職稱更高的薪水。我不敢說我的每一篇論文都有多大創(chuàng)新,但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講,至少我沒有灌水。從事博士課題研究以來,總共寫了六篇論文,全部收錄在博士論文里面,計七章二十八節(jié),圖八十幅,公式一百個。這里面每一句話、每一張圖、每一個公式,都是干凈的。
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作為凡夫俗子,很難以企及這樣的高度。然而,天地有大美可眼觀之,四時有明法可親歷之,唯這萬物的成理,需要潛心研究。
希望這本博士論文,不是我學(xué)術(shù)生涯的巔峰。
希望這本博士論文,不是我上下求索的止境。
希望這本博士論文,不是我理性思考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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