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想分享一段個人經(jīng)歷,告訴大家批判性思維如何挽救了我的生活。
幾年前,我的情緒陷入了低谷,成為患上抑郁癥和焦慮癥的兩千萬美國人之一。大多時候,我深信自己已走到死亡的邊緣,感覺自己一文不值,羞于無法控制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
我盡力在家人、朋友和同事面前掩飾自己的抑郁,堅定地拒絕向醫(yī)生求助。然而,在他人看來,我并沒有什么可以抑郁的(我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和一個充滿愛的家庭),我的應對方法是,告訴自己要擺脫抑郁。
我相信戰(zhàn)勝抑郁的方法就是說服自己走出來,告訴自己既然沒有令我抑郁的理由,就應該停止這種狀態(tài)。但是,我仍未能趕走憂郁,因為我并未批判地思考這件事,等我開始這樣做了,情況很快就有所好轉。所以,姑且提出一個大膽的論斷:批判地思考一個人的假設、信仰和行為是生存的必要條件。
我想強調(diào)一點:正是因為無法批判思考,所以才妨礙了我戰(zhàn)勝抑郁。我的意思是,我不愿意承認對于我的抑郁的假設可能是錯誤的。
例如,我假設戰(zhàn)勝抑郁的正確方法是自己找出路;我假設抑郁代表軟弱,除非是由外部原因(例如離婚、被開除或者愛人的去世)所導致的;因為我假設自己是軟弱的,所以就假設自己需要在同伴和同事面前隱藏我的情緒;更根本的原因是,我假設只要是個男子漢,自己就能夠克服這種狀況,用意念的力量強迫自己走出抑郁;我假設能否“深挖”(正如這個體育用詞本身的含義)、找到戰(zhàn)勝抑郁的精神力量全憑自己。
這些假設中某些是表面的,相當容易辨別,并且大多數(shù)與我對因果的理解有關。
例如,我認為抑郁是由外部原因所造成的,鑒于我的處境不錯,那么感到抑郁就是錯誤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假設有意的自我對話(“快振作起來,不要這么荒唐,你很清楚,你狀態(tài)好極了,根本沒理由抑郁”)能幫我走出抑郁。
因果型假設總能用因果聯(lián)系來說明,例如,“如果做了A,就會發(fā)生B”。因此,因果型假設既是解釋性的,又是預測性的,一方面,通過舉出特殊事件的原因來解釋過去發(fā)生的事件,另一方面,通過假設特定決定的結果和影響來預測未來。
上述有關抑郁的假設某些是規(guī)定優(yōu)秀的專業(yè)人士應該如何做(即我對自己的看法)的,這些是規(guī)范型假設,即我們對于理想的思維和行為方式的假設,通常包括“應該”這一字眼,例如,“一名優(yōu)秀的專業(yè)人士應該可以應對文化多樣性”或者“幸福的婚姻是指夫妻應該對彼此絕對誠實”。
規(guī)范型假設勾畫出一段深厚的友誼或關系是什么樣的,一個真正民主的決定應該具備什么特點或者社會資源應該如何分配,等等。
而我自身的規(guī)范型假設是,一個健全的正常人應該很好地應對生活,絕不會感到抑郁。我深信優(yōu)秀的專業(yè)人士不會讓非理性的抑郁、一無是處感或羞愧感主導他的生活。
我在抑郁期間所持有的第三種假設更難發(fā)覺和質(zhì)疑,這類假設深藏在我的精神之中,不會立刻被發(fā)現(xiàn),它們是構成我人生觀的重要部分,也是自我認同的核心要素,以至于當別人指出這些純屬假設時,我會情不自禁地回答:“那不是假設,是事實”。
尤其是,我假設一個健全的人是理智的、頭腦清醒的、堅毅的。盡管當時我堅決否認,但我仍假設男權政治(Patriarchy)是正確的,即男人是理性的,女人是感性的,所以男性的理智讓他們成為天生的領袖。
正如我所說,這并非我有意做出的假設,實際上,它比這更難捉摸,可以這么說,這種想法是慢慢“爬進”我的意識里的。我將這種假設稱為模式型假設。
模式型假設是我們深信不疑的那些構成我們的世界觀的假設。發(fā)覺模式型假設的存在時,我們經(jīng)常感到震驚。
在我抑郁期間,我并未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成功地內(nèi)化了男權政治的觀念,這一觀念認為,不像感性的女性,男性是理性的、有邏輯的,所以是天生的領導者和決策者。
而且,一個“真正的”男人不需要借助藥物來戰(zhàn)勝抑郁,甚至根本不會抑郁。由于男性生來強壯,慣于發(fā)號施令,以致男性認為如果他們告訴自己不要抑郁,就不會抑郁了。
對我(一個男人)來說,克服羞愧需要一個思想排毒的過程。我必須認識到,在我五十多年的生命中,男權政治的思想對我的影響到底有多深。
同時,從改變對抑郁的看法,到應對抑郁,再到戰(zhàn)勝抑郁,需要漫長的時間。即使今天,盡管已經(jīng)寫了好幾本有關批判理論(Brookfield, 2004)和激進化學習(Brookfield & Holst, 2010)的書——兩者都在探索如何抵制意識形態(tài)操縱,但我仍然覺得自己缺乏應對和公開抑郁癥的男子氣概和勇氣。
我必須揭示的另一個模式型假設與抑郁癥的病因有關。我假設人們之所以抑郁,是因為他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所以我突然患上抑郁癥,著實讓自己感到不解。
確實,幾個月之前剛發(fā)生了911事件,一年前,我的母親身患癌癥,不幸離世了,幾個測試的結果也令我憂心忡忡,但沒有一件事足以讓我如此地焦慮和抑郁。
直到多年后,我才發(fā)覺、質(zhì)疑并拋棄了這一模式型假設:抑郁必有原因,找到原因即可對癥下藥。鑒于我對他人、同情、體育、音樂和電影的情緒反應,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感性的人,完全沒有意識到歐洲的理性主義已經(jīng)深入我的骨髓。
質(zhì)疑和改變我根深蒂固的觀念——抑郁癥是大腦中化學物質(zhì)失衡的結果,是極為不容易的。我執(zhí)著于自己無力走出抑郁,導致我無法從其他角度看待造成抑郁的原因。
第二個模式型假設被我拋棄以后,其他的很多規(guī)范型假設和因果型假設也開始站不住腳了。成功重構了我對抑郁癥病因的假設之后,控制羞愧感就變得簡單多了。
如果抑郁癥與大腦中的化學物質(zhì)失衡有關,那么我可以告訴自己,必須依靠藥物進行部分治療。突然,藥物似乎不再是軟弱的標志,不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差勁的人。
畢竟,我的心理醫(yī)生告訴我,既然服藥可以治療身體上的不平衡,如高膽固醇、高血壓、胃酸倒流,那么服藥來治療大腦中的化學物質(zhì)失衡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不再認為抑郁癥是由令人抑郁的外部環(huán)境所造成的,真正的男人可以超越這種境況,開始相信它和哮喘、糖尿病、高血壓一樣都是病。我開始認為,借助藥物治療我的抑郁癥可能是合理的。
以上這些都是為了說明批判性思維拯救了我的生活。
因為我發(fā)現(xiàn)并摒棄了對抑郁癥的本質(zhì)、原因和治療所做的幾個假設,才能夠?qū)で笮睦碇委煟罱K借助藥物讓我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不再受那永遠的羞愧和一文不值的感覺的困擾,不再不定時地想要自殺,最終恢復了原來的自我。
并不是說,從此以后我再沒有失落、厭世或焦慮的時候,但由于我能夠批判地思考,抑郁癥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困擾我。如果當初我沒有批判地認識抑郁癥,現(xiàn)在我仍然無法擺脫它。
以上內(nèi)容摘自《批判性思維教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