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前的莫扎特》(未完成),約瑟夫·蘭格繪于 1789年
文 | 曾震宇
今天(1月27日),是莫扎特誕辰267周年。
神童、啟蒙者、“含著眼淚微笑”、“德意志精神的象征”……這是一堆符號和神話的集合。直到今天,各種力量從未放棄對他的爭奪:一些人致力于凈化他的一切,讓他高居神壇;另一些人則不斷挖掘證據,揭露他不堪的生活。兩類人的行為并無二致——根據需要不斷地定義、操弄他的形象,而一個真實存在過的、飽滿的、有行有跡、有血有肉的個體被拋棄了。
神童
巡演中的莫扎特一家,卡蒙泰勒繪于1763年
家有神童往往意味著豐厚的回報。于是,癡迷于培養(yǎng)孩子的當代中產階級也認為莫扎特的父親利奧波德帶他到處巡演是在剝削他的才能。
并非如此。薩爾茨堡宮廷樂師利奧波德的絕望和孤注一擲是今日的中產階級不可想象的:收入只能勉強度日,7個孩子中有5個夭折,莫扎特也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身材矮?。凰纳鐣匚桓凰愀?,與廚師、園丁毫無區(qū)別。莫扎特的摯友、鼎鼎有名的海頓就幾乎終身身著埃施特哈齊(Esterházy)家族的仆從制服,并向他的上級——廚師長匯報。當利奧波德發(fā)現兒子的天分時,他以自己的事業(yè)為代價、帶著兒子到處巡演,想要為兒子在一個更大的宮廷取得穩(wěn)定收入,把兒子從窘迫中解脫出來。
從莫扎特的書信來看,他深深地理解、感激并愛著父親,因此他終身追求父親的認可。而當時音樂產業(yè)的特性也令音樂家必須不斷博得贊助人和觀眾的好感。當一個人在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存在都取決于他人的承認時,便難以確認自我價值,并產生對愛與被愛的執(zhí)念。在這一結構中,面對毫無保留付出的父母和挑剔的觀眾,莫扎特和今日的神童們都面臨著危機。
面臨這種危機的并非只有神童,平凡的孩子面臨的困難并不見少:四千萬不快樂的琴童在功利目的下練琴,以擊敗對手換得那些被生活壓榨的父母的欣慰。但絕大多數人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成為真正的天才,于是他們更沮喪,更渴望被愛,在欲求不滿中加倍嫉妒真正的天才。在米洛斯·福曼導演的《莫扎特傳》(1984)里,作曲家薩列里就被描述成庸才的代表,對莫扎特進行了陷害——這并不符合史實:薩列里并非庸才,也從未謀殺莫扎特,但眾人的生活經驗讓他們相信了彼得·謝弗編造的故事。
“含著眼淚的微笑”
我從來不覺得莫扎特有任何樂觀,盡管表達這一觀點容易引起爭議。
他輾轉于各個宮廷之間,幻想能夠獲得宮廷樂師的職位。但他屢屢受挫,只在死前幾年短暫地獲得了哈布斯堡家族宮廷樂師的地位。他與父親一樣習慣性地取悅權力、依附權力,但并不意味著他不憤怒。莫扎特第一部被保留下來的詠嘆調“去吧,被憤怒所驅使,揭示背叛”(Va dal furor portata, palesa il tradimento,K.21)就充滿憤怒,那個時候年僅9歲的他已在巡演的路上顛沛流離;而他的第二首詠嘆調“請保持忠誠”(Conservati fedele,K.23)也充滿悲傷。
他的恐懼、狂亂、暴力也都在作品中流露出來,這便違背了贊助人的愿望。當時音樂只能算作慶典、舞會和宴飲的歡樂伴奏,那些出資的高貴的先生太太們只想要簡單、歡快的旋律,而作曲者的感受從來就不是需要被考慮的問題。據稱約瑟夫二世皇帝就對莫扎特說“你的音樂對我們的耳朵來說太美了,我親愛的莫扎特,音符太多了”;“我的維也納人聽不懂”。在這種失衡的交流中,莫扎特本人從未想要微笑。他創(chuàng)作的曲調盡管歡快,卻只是一種迎合,并非出自他的真實意愿。
在很多人眼中,莫扎特的揮霍、負債等都是他的污點。事實上,他想通過揮霍融入上流社會,就如同很多人現在正在做的一樣;而在他的時代,舉債度日是大多數人生活的常態(tài)——即便成名的藝術家掙得再多,若貴族不按時付款,也會無可奈何地陷入貧困。何況以當時的標準,他的負債金額并非異常,他也并非窮困潦倒而死。書信記錄表明,他每次借錢都處于一些關鍵時刻,譬如創(chuàng)作重要作品之時:這一期間,他會主動減少其他工作,哪怕有豐厚報酬。這體現了他對職業(yè)的自覺和強烈的自尊。
因此,他跟樂觀毫無關系。他的驕傲、情緒化、抱怨、賭博、沉迷于追逐女人,都是內心不滿的釋放。他像極了他筆下的《唐·喬萬尼》。唐·喬萬尼毫無悔意、從容赴死。莫扎特以憤世嫉俗、放浪形骸的外表為自己和職業(yè)的尊嚴抗爭,以自我毀滅、自我終結來對抗。
后人常用自己的經驗推測當時的情境,并往往利用上帝視角,得出“如果……便……”,而對處于風暴中心的人物的處境缺乏同情,從而態(tài)度輕浮地消解了一切復雜性。不要忘了音樂市場的成熟較其他藝術市場的成熟晚得多,較之作家、畫家一人便可創(chuàng)作,作曲家往往需要樂隊協(xié)作,而手稿和曲譜市場都是更晚發(fā)展起來的。在啟蒙思想的浸染中,作曲家心向天空,卻身陷泥淖。他們追求自由的心超出了社會的支撐能力。任何在新舊交替時代生存的人都會感到這種痛苦。
“德意志精神的象征”
1942年,薩爾茨堡總督古斯塔夫·阿道夫·舍爾在莫扎特紀念館前
藝術與政治的關系頗為曖昧:操弄、利用、逢迎、斗爭……
對莫扎特的爭奪在“二戰(zhàn)”期間達到頂峰。被迫流落在外的德裔猶太人如愛因斯坦,把莫扎特的音樂當成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一部分;而第三帝國當局亦在帝國及其屬地發(fā)起了對莫扎特的“凈化”:從在書信和傳記中刪除一些“不夠文雅”的語言入手,再定義他是“惟一不被貴族供養(yǎng)”的音樂家,進而將他塑造成德意志愛國者——致力于德語歌劇的崛起,力圖將日耳曼文化推向世界文明之巔。1941年12月4日,帝國宣傳主管戈培爾在紀念莫扎特逝世150周年演講中談道:“莫扎特將德意志天性最美的方方面面融合于一身。他是創(chuàng)作最完美曲式的大師,他并不限于為特權階級或者為藝術音樂的行家創(chuàng)作;他完美地體現了'人民的藝術家’這個詞的意義?!?/span>
第三帝國對文化的重視眾所周知。這不僅由于納粹統(tǒng)治的正當性來自于民族自尊、反抗和文化優(yōu)越的三重訴求;還由于轟轟烈烈的文化活動掩蓋經濟凋敝和前線潰敗,并源源不斷地提供戰(zhàn)斗力量。維也納大區(qū)長官兼希特勒青年團最高負責人馮·席拉赫命令維也納市民必須在建筑上懸掛紀念莫扎特的旗幟,以表達他們“對這位最輝煌、最多才多藝的音樂天才的感恩之情”。他在演講中表示:“為德國而拔劍,也就是為莫扎特而拔劍……以莫扎特的名義,號召歐洲的年輕人走向戰(zhàn)場,為藝術而戰(zhàn)?!?/span>
就這樣,通過塑造一個反封建、反宗教、反猶太、具有革命精神、道德完美的“雅利安”莫扎特,并通過對其杰作的演奏和聆聽,第三帝國將莫扎特與偉大的德意志文化傳統(tǒng)、日耳曼情感記憶相勾連。一個經過凈化的、全新的、堅韌、高雅、優(yōu)美的莫扎特成為德意志的化身。第三帝國通過對其反復崇拜造就了一個新的傳統(tǒng),這個新的傳統(tǒng)意圖證明日耳曼人的無比優(yōu)越,而日耳曼人將在第三帝國的領導下,借這個新的傳統(tǒng)蓬勃奮發(fā),直達勝利彼岸。
傳統(tǒng)往往壟斷了正義性和合法性:由于被人習以為常,傳統(tǒng)便很少被質疑其源頭和原貌;同時,由于似乎經受了時間考驗,傳統(tǒng)又被看成毋庸置疑、不可質疑。于是,當莫扎特這個新的傳統(tǒng)與那個刻意炮制的“天才現世受挫并被猶太人控制的共濟會謀殺”的故事相結合,便激勵了無數年輕人走上戰(zhàn)場。
今天,若我們已褪去狂熱,足以冷靜地對待一個個來路可疑的莫扎特時,應該想想:我們想要哪個莫扎特。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