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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音樂會與“看點思維”

2023.01.10 北京

文 | 王紀宴

近日讀到高建發(fā)表于《音樂周報》的樂評《維也納新年音樂會需要改變嗎？》，作為全文收束的這一問句——“這是一次看似大膽創(chuàng)新、實則守正純粹的藝術(shù)之旅，藝術(shù)家們用了如此多的變化來告訴我們——爭論新年音樂會是否需要變，真的重要嗎？”其中包含的觀點，深為筆者所贊同。雖然，可以預見的是，在今后的歲月中，求變的“呼聲”依然會不絕于耳。畢竟，連維也納愛樂樂團主席丹尼爾·弗羅紹爾在2023年新年音樂會舉行前接受媒體采訪時都說：“畢竟我們不想成為有一天滅絕的恐龍……”

希望每年的新年音樂會都有新意，這或許是每個人心中根深蒂固、難以擺脫的愿望。這樣的愿望，即使在面對維也納愛樂樂團新年音樂會這樣已建立起強大傳統(tǒng)和在同類演出中有著最璀璨“金字招牌”的世界級文化盛事時，很多人仍是難以按捺的，尤其是在這個人人都擁有話語權(quán)的時代。然而，如果這樣的訴求脫離了對傳統(tǒng)的了解和尊重，落入一種主要由獵奇心理為主導成分的“看點思維”，在筆者看來，至少對于欣賞包括維也納新年音樂會在內(nèi)的眾多新年前后的演出，是有弊而無利的。

“看點思維”之普遍，從元旦前夕諸多自媒體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亮點搶先看”“全球最著名的新年音樂會，看點多多”等標題中，不難看出。甚至在高建筆下（在筆者看來，是不經(jīng)意間）也出現(xiàn)了“音樂會令人印象深刻的亮點當然還有很多”這樣的表達。而我個人在過去數(shù)年間作為央廣“音樂之聲”直播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嘉賓時，在直播間里也總是被問道：“在您看來，今年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有哪些讓我們期待的看點（或亮點）？”可見“看點思維”無所不在。

“看點思維”的問題首先在于，既然尋求“看點”，就多少意味著在聽音樂會時有意識、有準備地重點聽某些樂曲，集中關注某些元素，對那些不構(gòu)成看點的樂曲或元素則可以不那么注意甚至忽略。這樣的做法頗有些類似萊昂·吉沙爾在其《法國浪漫主義時期的音樂與文學》“愛好音樂的司湯達”一節(jié)中，引述這位法國作家、《紅與黑》的作者所倡導的一種音樂——更準確地說，是司湯達所鐘愛的聲樂——的“聽法”：“人需要4分鐘低聲交談以便從一首高亢的二重唱帶來的興奮中平靜下來，然后再愉快地繼續(xù)聽下面的曲子。”將大作家的這個奇特理論移植到新年音樂會，也就是說，在一個“看點之后”，需要稍事放松，包括但不限于吃或喝點東西，甚至走開一下。如此一來，對于一場新年音樂會，聽到的就不是整場音樂會，而是以看點和亮點為主兼及其他的“碎片化體驗”。

哲學家特奧多爾·阿多諾將當代聽眾對貝多芬交響曲的碎片化聆聽概括為當代聽眾的“聆聽的倒退”，愛德華·W.薩義德在《音樂的極境》中對這一表述進行了如此闡釋：“約三十年前阿多諾所說的'聆聽的倒退’，這倒退消滅了'結(jié)構(gòu)性的’或完整的聆聽，聽覺行為變得零散、偶發(fā)。在這種類型的聆聽中，招牌曲調(diào)、商業(yè)化經(jīng)典、低標準取代了對古典音樂的領會理解。”而我想在“招牌曲調(diào)”等因素之后補充的是“看點思維”。

當然，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曲目結(jié)構(gòu)不同于平時的古典音樂會，也就是說，即使極偶爾地有交響曲現(xiàn)身于曲目單，比如2009年為紀念海頓誕辰200周年，丹尼爾·巴倫博伊姆指揮了《告別交響曲》（這確實是那一屆新年音樂會的大看點），但也只是這部交響曲的末樂章，并不需要聽眾有結(jié)構(gòu)性的整體聆聽。施特勞斯或其他出現(xiàn)于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上的樂曲，每首時長最多也就是十余分鐘，這是否意味著，聽這樣的音樂會，只能是碎片化聆聽？

實際并非如此，維也納愛樂樂團新年音樂會，雖然在很多方面與常規(guī)的古典音樂會有所不同，如《藍色多瑙河》圓舞曲一定要被現(xiàn)場聽眾“情不自禁地”打斷開頭，指揮家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觀眾，說出“維也納愛樂樂團和我祝大家——”，樂團全體繼之以“新年快樂”，然后《藍色多瑙河》重新開始，以及最后的《拉德茨基進行曲》伴著聽眾的掌聲演奏，然而究其實質(zhì)，維也納愛樂樂團新年音樂會還是古典音樂會，“過度輕松”的接受方式并不適宜。而觀看娛樂節(jié)目的“看點思維”和“亮點思維”，不管是對欣賞一首完整的圓舞曲或序曲，甚至是以十足的拼湊方式構(gòu)成的“集成曲”（其實約翰·施特勞斯的《蝙蝠》序曲或《吉普賽男爵》序曲這樣的輕歌劇序曲，其曲式原則也是“集成曲”，雖然劇中旋律的拼貼式銜接并不妨礙卡洛斯·克萊伯這樣的指揮家在這樣的序曲中以豐富想象力“發(fā)明”出他的獨家闡釋——一個相當生動的故事），還是想在每年的整場音樂會曲目中得到更全面完整藝術(shù)體驗，“看點思維”都很可能是潛在的破壞因素。

有的時候，所謂“看點”“亮點”，還會轉(zhuǎn)化為“槽點”，典型的例證是2017年維也納新年音樂會。這一屆新年音樂會的獨特之處在于指揮家杜達梅爾的年齡——在登上金色大廳指揮新年音樂會時，這位80后委內(nèi)瑞拉指揮家還未滿36歲，因而，“維也納新年音樂會史上最年輕的指揮”成為那一屆的最大“看點”和“亮點”。然而，在音樂會之后，杜達梅爾成為維也納愛樂樂團新年音樂會史上引起爭議最多的指揮家，不少人懷疑他對音樂的理解。對我而言，杜達梅爾指揮的2017年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有著不可替代的魅力，尤其是下半場第8首樂曲、約瑟夫·施特勞斯的《納斯瓦爾德的女孩》連德勒風格瑪祖卡波爾卡。洛林·馬澤爾曾在1996年新年音樂會上指揮此曲，他那次是以“正宗約翰·施特勞斯方式”指揮的——親自演奏小提琴。杜達梅爾也是演奏小提琴出身，他也可以像馬澤爾那樣邊拉琴邊指揮，很多人在音樂會舉行前預測，杜達梅爾拉琴將成為這一屆新年音樂會的“看點”和“亮點”之一。但杜達梅爾在整場音樂會上始終沒有拿起小提琴，他在“錯失看點”的同時，也讓這首《納斯瓦爾德的女孩》明顯優(yōu)于馬澤爾的闡釋。

其實，對維也納新年音樂會和眾多新年音樂會并不需要刻意尋找“看點”，“看點”和“亮點”是自帶的：曲目、維也納愛樂樂團、每一年的名指揮家?；蛟S，摒棄了“看點思維”，所謂“陳舊感”也就隨風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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