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興八首(其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fēng)云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題解
《秋興八首》是大歷元年(766)秋杜甫滯留夔州時慘淡經(jīng)營的一組七言律詩。杜甫時年五十五歲。當時蜀地戰(zhàn)亂不息,詩人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壯志難酬,心境非常寂寞、抑郁。當此秋風(fēng)蕭颯之時,不免觸景生情,感發(fā)詩興,故曰《秋興》。這八首詩是一個完整的樂章,命意蟬聯(lián)而又各首自別,時代苦難,羈旅之感,故園之思,君國之慨,雜然其中,歷來被公認為杜甫抒情詩中沉實高華的藝術(shù)精品。清代黃生《杜詩說》就說:“杜公七律,當以《秋興》為裘領(lǐng),乃公一生心神結(jié)聚之所作也。”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也說:“懷鄉(xiāng)戀闕,吊古傷今,杜老生平俱于見此。其才氣之大,筆才之高,天風(fēng)海濤,金鐘大鏞,莫能擬其所到。”
這里所選的第一首,是領(lǐng)起的序曲。詩人用鋪天蓋地的秋色將渭原秦川與巴山蜀水聯(lián)結(jié)起來,寄托自己的故國之思;又用滔滔不盡的大江把今昔異代聯(lián)系起來,寄寓自己撫今追昔之感。詩中那無所不在的秋色,籠罩了無限的宇宙空間;而它一年一度如期而至,又無言地昭示著自然的歲華搖落,宇宙的時光如流,人世的生命不永。
句解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白露凋傷了漫山遍野的楓林,秋色已經(jīng)很深,巫山巫峽呈現(xiàn)出一片蕭森景象。首聯(lián)開門見山,點明時節(jié)、地點,描繪出具有濃重感傷色彩的秋色、秋氣,奠起全篇蕭颯哀殘之基。《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引劉辰翁評語說:“露曰玉露,樹曰楓林,凋傷之中仍有富麗之致,自是大方家數(shù)。”葉嘉瑩《杜甫秋興八首集說》評價這一聯(lián):“氣象足以籠罩,而復(fù)有開拓之余地,是絕好開端。”“玉露”,秋天的霜露,因其白,故以玉喻之。“凋傷”,草木在秋風(fēng)中凋落。“巫山”,在今重慶市巫山縣。“蕭森”,蕭瑟陰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fēng)云接地陰?!?p>
峽中的江水波濤洶涌,波浪滔天;塞上的風(fēng)云陰沉密布,仿佛和地面貼近。清代楊倫《杜詩鏡銓》評論說:“波浪在地而曰兼天,風(fēng)云在天而曰接地,極言陰晦蕭森之狀。”這就將眼前景和心中景連成一片,使人感到天上地下,處處驚濤駭浪,風(fēng)云翻滾,陰晦慘淡的氣氛籠罩四野,分明是陰沉壓抑、動蕩不安的心情和感受的寫照。“江間”,即巫峽;“塞上”,即巫山。“兼”、“接”二字,寫出渾莽之象?!?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p>
秋菊兩度盛開,使我再次灑下往日流過的眼淚;一葉孤舟靠岸系繩,始終都牽動著我的故園之思。這一聯(lián)是全篇詩意所在。“叢菊兩開”,指詩人于永泰元年(765)離開成都,原打算很快出峽,但這年留居云安,次年又留居夔州,見到叢菊開了兩次,還未出峽。故對菊掉淚。“開”字雙關(guān),一謂菊花開,又言淚眼隨之開。孤舟本來只能系住自己的行蹤,卻把詩人的思鄉(xiāng)之心也牢牢地系住了,故見舟傷心,引出故園之思。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p>
我清晰地聽到,砧聲四起,傍晚時分,在白帝城樓的高處,是那么的急促。婦女們正拿著裁尺和剪刀,為在外的親人趕制著御寒的衣服。“催刀尺”,即催動刀尺。“白帝城”,舊址在今四川省奉節(jié)縣東的白帝山上,與夔門隔岸相對。“急暮砧”,黃昏時分搗衣的砧聲很緊。“砧”,搗衣石,這里借指搗衣發(fā)出的聲音。古人裁衣前,先將衣料放在砧上,用杵搗軟,使之平整光滑。每到秋天,家人要為遠方的游子或征人制作寒衣,因此搗衣聲是人間的秋聲,往往會增添客子的愁緒。在這黯淡蕭條的秋景和暮色中,詩人更平添了一許孤獨、憂傷之感。
評解
清代浦起龍《讀杜心解》說:“首章,八詩之綱領(lǐng)也。明寫秋景,虛含興意;實拈夔府,暗提京華。”作為八首詩的開場白,這第一首詩通過對巫山巫峽秋聲秋色、秋景秋意的形象描繪,烘托出陰沉蕭森、動蕩不安的環(huán)境氣氛,寄寓著詩人自傷漂泊、憂國思鄉(xiāng)的心情。其氣概和風(fēng)韻,堪稱壓卷。
起筆兩句,最稱警挺,已攝秋景之神。前兩聯(lián)極寫絕塞蕭森秋景,有籠蓋八章之勢。江間塞上,狀其悲壯;叢菊孤舟,寫其凄緊。從眼前叢菊的開放,聯(lián)系到故園。追憶故園的沉思,又被白帝城黃昏的砧聲打斷,這中間有從夔府到長安,又從長安到夔府的往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