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聊金庸：楊康與完顏洪烈
文/高英
一
在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中，楊康與完顏洪烈的關系非同尋常。
一方面，楊康與完顏洪烈是父子關系，因為完顏洪烈娶了楊康的母親包惜弱，所以楊康又叫完顏康，在十八歲以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完顏洪烈的親生兒子，且父子情深，從無嫌隙。
另一方面，楊康與完顏洪烈是仇人關系，因為完顏洪烈為了得到包惜弱，親手導演了讓郭楊兩家慘遭不幸的悲劇，先是郭靖之父郭嘯天當時被殺，后是在十八年之后硬生生逼死了剛剛重聚的楊康的親生父母。
楊康與完顏洪烈，本該素無瓜葛，皆因楊康之母包惜弱過度仁慈，對本是敵人的完顏洪烈盲目施救，被完顏洪烈看上了她的美貌，這才設計把她占有。郭楊兩家慘遭不幸時包惜弱已經(jīng)懷孕在身，所懷的孩子就是楊康，是以楊康出生在金國王府，從小以小王爺?shù)纳矸菰谫F為金國六王爺?shù)耐觐伜榱业暮亲o下成長。
由此可見，楊康與完顏洪烈的關系極為復雜，愛恨情仇一應俱全。難能可貴的是金庸對于這兩個反面人物沒有進行臉譜化處理，而是用細膩的文筆塑造了這對關系特殊的父子形象。
沒有完顏洪烈的撫養(yǎng)和熏陶，就沒有日后狡詐虛榮的完顏康即成人后的楊康那令人不齒的為人，這一點毋庸置疑。我們先來看看完顏洪烈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完顏洪烈首次在書中出場，是因為帶人與宋朝官兵一起追殺手刃漢奸官員王道乾的丘處機，他“在混戰(zhàn)中先行逃開”，中箭后裝死逃過一劫，被心腸格外柔軟的包惜弱救活，然后完顏洪烈發(fā)現(xiàn)救命恩人是位美女，從此有了占為己有的賊心。他恩將仇報，在數(shù)月后策劃并實施了導致郭楊兩家親人離散的陰謀，自己則以英雄救美的姿態(tài)，把包惜弱騙到了身邊。
金庸對包惜弱這一封建社會制度下的弱女子，筆下投注了同情之心，因此他在寫包惜弱對完顏洪烈施救時，并沒有看見他的相貌，由此讓包惜弱避開了因完顏洪烈“相貌俊美”才施救的嫌疑，用以彰顯她的救人動機純屬天性仁慈的習慣所致，從而反襯出完顏洪烈貪念包惜弱的美貌而非要把她占為己有的恩將仇報的行為何其卑鄙。
完顏洪烈并沒有派人直接去牛家村搶人，就是為了不僅要得到包惜弱的人，而且要得到她的心，這還真不是一般的好色心理，而是一個侵略者要把自己看中的人如物一樣完全收入囊中的強烈占有欲。
完顏洪烈可謂是情場高手，對包惜弱的感情攻勢不著痕跡，他的攻心之計，宛如春風化雨，步步為營，合情合理。
包惜弱先是在危險中貌似被人救了，暈倒后醒來，卻見“救”她的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里所救的那個垂死少年”，于是包惜弱就詢問這是什么地方自己的丈夫哪里去了。完顏洪烈則煞有介事地告訴她“外邊官兵追捕得緊”，如今借住農(nóng)家，“小人斗膽，謊稱是娘子的丈夫”，并且暗示包惜弱的丈夫楊鐵心已遭不測。包惜弱“決意要絕食殉夫”，完顏洪烈“也不相強”，只是斯文地陪她說話解悶，轉移她的注意力。
當從小生活單純的包惜弱懷疑完顏洪烈怎么這么巧出現(xiàn)時，完顏洪烈自有一套自圓其說的說辭，打消了包惜弱的疑慮。盡管他會怔怔地瞧著包惜弱，“臉上神色癡癡迷迷”，但在一路上，即使同住一間房里，他也是表現(xiàn)得規(guī)規(guī)矩矩，并無越軌言行，以至于包惜弱誤以為他是“至誠君子，防范之心登時消了大半”。
兩人一路同行中，完顏洪烈在日常心思細膩，無論是在飲食方面還是在著裝方面，都是用心良苦，悉心照顧著“性格柔和”、“本少主意”、在大難之時覺得“孤苦無依”的包惜弱，不斷在包惜弱面前展現(xiàn)自己的“吐屬俊雅、才識博洽”，還表現(xiàn)得十分遷就包惜弱的內(nèi)心感受，終于讓包惜弱放下了戒備之心，心甘情愿地隨他而去。
二
完顏洪烈在追求包惜弱的過程中可謂用盡心機，然而完顏洪烈的深不可測還不只是體現(xiàn)在千方百計把自己喜歡的女人娶回家的耍手段上，此人野心勃勃，善于玩弄權術，能夠處處籠絡人心，實在不容小覷。
當完顏洪烈在嘉興街上遇見馬王神韓寶駒時，立刻“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馬術教頭”，隨后想收攏江南七怪為己所用；當完顏洪烈隨三哥完顏洪熙去蒙古冊封鐵木真時，他處處留心，言行謹慎，表現(xiàn)圓滑，既注意觀察蒙古人的實力，又在外交的過程中試圖挑撥鐵木真和王罕的關系，暗中煽動札木合與桑昆謀害鐵木真。
書中寫了身經(jīng)百戰(zhàn)眼光不凡的鐵木真“與完顏洪烈數(shù)次會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干，于己大大不利”，從側面烘托出完顏洪烈不僅工于心計，而且善于在政治方面耍手腕，因此才會被鐵木真視為政敵。
鐵木真沒有看錯，完顏洪烈不滿足于金國六王爺?shù)纳矸荩凇毒抨幷娼?jīng)》一章中，完顏洪烈與已經(jīng)了解身世真相的楊康重逢，曾經(jīng)流露出篡位之意，大有自己入主中原的野心。正因為完顏洪烈野心勃勃，所以他才到處搜羅人才，包括漢人。若非生不逢時，遭遇了讓蒙古日益強大的鐵木真這一彪悍對手，完顏洪烈的野心就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
既然完顏洪烈是這樣一個工于心計、善于權術之人，從小跟隨他身邊的楊康自然就會通過耳濡目染繼承他的一些品行特點，何況完顏洪烈把楊康視若親生亦有心栽培？
完顏洪烈曾對已知身世真相的楊康說過：“康兒，你我父子一場，不管如何，你永遠是我的愛兒。大金國不出十年，必可滅了南朝。那時我大權在手，富貴不可限量，這錦繡江山，花花世界，日后究盡都是你的了?！闭沁@番話，使得正在人生十字路口徘徊的楊康徹底下了決心，從此繼續(xù)追隨完顏洪烈，甘愿輔佐完顏洪烈成就大業(yè)。
在完顏洪烈的熏陶和培養(yǎng)下，十八歲前不知自己真實身世的楊康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陰險狡詐之人，加之他跟梅超風練習了陰毒武功“九陰白骨爪”，更是助長了其兇狠的心性，對于悉心教他武功的師父丘處機毫無師徒情分，對于誠心與他結拜的把兄郭靖和能夠洞察他心思的黃蓉總有殺害之意。
在楊康心里，一切以自己的利益為重，他為了自己的目標不擇手段，甚至殺人不眨眼。歐陽克被他殺死就是很好的例證。當歐陽克在牛家村傻姑家中試圖對穆念慈和程瑤迦非禮時，恰好被楊康遇見，已經(jīng)被穆念慈的一往情深所感動并與穆念慈締結婚約的楊康于不動聲色中乘其不備把武功遠遠高于自己的歐陽克殺死。楊康在好色淫蕩方面遠不及歐陽克，而歐陽克在陰險狡詐方面卻遠不及楊康了。
楊康能夠為了穆念慈如此涉險差點搭上自己的性命，實在令穆念慈感動。然而，楊康并非僅僅為了穆念慈才這么做，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想拜西毒歐陽鋒為師，歐陽鋒卻說自家武功代代都是一脈單傳，已經(jīng)傳了自己的侄兒即實為親生子的歐陽克就不再收外人為徒。楊康事后對穆念慈得意地說：“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為徒啦！”穆念慈聽后“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原來昨天你冒險殺他，并非為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
楊康雖然否認，但是真相就是這樣。假如楊康只是為了救穆念慈，只需要對歐陽克明說這是自己的未婚妻即可，歐陽克肯定會識趣放手。至于歐陽克一再戲辱穆念慈的罪過，楊康再找其他時機暗中整治他不遲，畢竟歐陽克不像歐陽鋒那樣自視甚高，他樂于為完顏洪烈效力。正值完顏洪烈用人之際，楊康不會主動削減自己父王的實力。
除了巧除歐陽克，后來楊康還冒充洪七公的徒弟試圖篡奪丐幫幫主之位、與歐陽鋒等人狼狽為奸血洗桃花島、對跟自己價值觀不同卻對自己一往情深的穆念慈欲擒故縱獲得成功。應該說，楊康在虛偽狡詐和心狠手辣方面得了養(yǎng)父完顏洪烈的真?zhèn)鳎僖詴r日，必然會達到“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境地。至于自己親生父親楊鐵心的剛烈俠義和親生母親包惜弱的善良單純，并沒有通過遺傳基因的影響對楊康發(fā)揮作用。
三
在《射雕英雄傳》中，金庸強調(diào)了一個人的品性與其成長的環(huán)境大有關聯(lián)，也就是在強調(diào)人生中后天環(huán)境的重要性。郭靖與楊康的出身相近，長大后卻是一正一邪、一善一惡，皆因成長環(huán)境不同和所受到的啟蒙教育不同。
楊康與完顏洪烈，本是父子情深，卻又有血仇摻雜其中；楊康與完顏洪烈，本是敵對關系，卻又有恩情滲透其中。這對父子的關系實在復雜。
在陸家莊，楊康與郭靖從段天德口中知道了當年牛家村事變的詳情，楊康了解了自己身世的前因后果，這才明白郭楊兩家的真正仇人居然是完顏洪烈，他一怒之下殺死段天德，與郭靖結拜為兄弟，卻對郭靖所說的兩人一起去殺仇人完顏洪烈的提議大費躊躇。
此時的躊躇，倒也有情可原，畢竟完顏洪烈對楊康的確有養(yǎng)育之恩，且父子一直情深。在“情”與“義”的沖突中，十八歲的楊康的確難以取舍。最終，本就不重“義”的他選擇了與完顏洪烈的“情”，包容了完顏洪烈設計霸占自己母親的不義之舉。
楊康與親生父親楊鐵心毫無感情，在有機會可以殺掉完顏洪烈時，楊康這樣想：“那楊鐵心雖是我的生父，但他給我過什么好處？媽媽平時待父王也很不錯，我若此時殺他，媽媽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喜歡。再說，難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么？”何況完顏洪烈還許他有朝一日“我做李淵，你做李世民”，讓楊康向往著那不可限量的榮華富貴呢？
因此，楊康不止一次放棄了殺掉完顏洪烈的良機，在牛家村傻姑家，還有在半夜怕完顏洪烈著涼為他披衣服的體貼舉動。這舉動，固然有認賊作父的可恨，卻又是一份自然流露的真情。
楊康和完顏洪烈這一對關系復雜的父子，總為一己之私不擇手段，壞事做盡，卻又并非毫無人性。例如，楊康終于被穆念慈的癡情所打動，愿意娶她為妻，對親生母親包惜弱和養(yǎng)父完顏洪烈尚有真情；例如，完顏洪烈雖占有欲過強，但對包惜弱自有深情，能夠把楊康視若親生。這說明，不是所有的壞人都沒有真心，壞人也有專屬于自己的愛與情，只是他們的愛與情通常具有破壞性。金庸所塑造的這對父子，深刻展示了人性的復雜，具有一定的深度。
就在歐陽鋒同意收楊康為徒之時，早就藏身鐵槍廟中的黃蓉巧妙地揭露了楊康殺死歐陽克的真相，楊康試圖在黑暗中殺了黃蓉滅口，不料一掌拍在了黃蓉肩頭，被軟猬甲刺傷。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江南七怪中的南希仁中了歐陽鋒的蛇毒而死，臨死前曾經(jīng)拍了黃蓉肩頭一掌，這個部位的軟猬甲已經(jīng)沾染了劇毒，由此楊康中毒，神志不清，如瘋狗一般亂咬人，嚇得眾人趕緊逃散。
書中這樣寫楊康死前的情景：完顏洪烈邊逃出廟門邊呼喚“康兒”，楊康流著眼淚叫著“父王”向他奔去，“完顏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兩人抱在一起”，不料楊康張口咬他，完顏洪烈這才甩下楊康逃離。此處可見完顏洪烈真正愛著楊康。
中毒身亡后的楊康無人收尸，被群鴉啄食。后來完顏洪烈在與蒙古人的戰(zhàn)爭中被黃蓉捉住，鐵木真最終將其斬首示眾。至此，楊康與完顏洪烈這對父子的狼子野心終于灰飛煙滅。
楊康向往的是不可限量的榮華富貴，完顏洪烈追求的是掌握天下的權力，強烈的私欲助燃了他們不擇手段的一生，生前為人所憎，死后留下罵名。雖然小說多有虛構，然而這對父子所具有的心性，在古今中外的歷史上，卻是屢見不鮮。這也正是金庸小說的魅力，寫透了各種人性，這其中，楊康與完顏洪烈的形象堪稱塑造反派人物的經(jīng)典，令人過目不忘。
高英寫于2018年11月27日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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