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溝在墳墓前消失了嗎?
一封信,把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了遠在異鄉(xiāng)的我。驚愕了很久,淚水像決堤的水,噴涌而出。沒有哭聲,我從來就沒有學會嚎啕大哭。更不會數(shù)落著死者與生者之間的恩恩怨怨。盡管在我的童年,我曾希望他早一天從我的視野消失,但我從來就不以為他------我的脾氣暴躁的父親會離我而去。
我草草準備了一下就與妻兒一起回老家打發(fā)老人。其實等我們回去,父親早在一個禮拜前就入土了。燒頭七我們趕上了。那天很冷,我的心也涼到了極點。父親的墳墓就在村南的長滿柞樹的陰坡上,與爺爺他們葬在一起。光禿禿的樹枝找不到一片葉子,地上棕灰色的柞葉倒是很多,并被風卷起,使祭奠的人倍感凄涼。這是很久遠的事。
當時?。∥业男挠行┞槟?,大腦一片空白,我不相信,父親就這樣的匆忙的離去了,他沒有給我機會對他說:“爸爸,我理解你,你不要在心靈的深處有那么一絲的懺悔。”我知道,即使你給了我機會,我也說不出口,你也一樣,嘴里吐出的都是剛強的東西。于是,我們的代溝也許早就釋然了,只少在他墳墓面前,是這樣想的。
爸爸,你走了,我與你在一起的日子,無非是20年。那20年啊!不是一本書能夠寫完的。等我練筆練到可以自由的表達自己的思想的時候,我就寫一本書,即使發(fā)表不了也無所謂,我將把書放在你的靈堂上。讓你重新的,冷靜的認識你的兒子,你的妻子,還有那個特殊的時代,好嗎?
那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您壘石頭院墻,我挑刺說你壘的不直,這塊鼓肚,那片彎腰。你放下石頭,緊緊得把我抱緊。說:還是我的十月眼尖。長大一定有出息。我還記住你的胡茬扎在我嫩嫩的紅臉是那么的疼。但我還是哥哥的笑了。小孩子都愛聽夸獎的話。可是后來。。。。。四清運動來到了偏遠的山村。那時,你已經(jīng)是從公社衛(wèi)生院的會計升遷到了縣里的打虎石水庫任總指揮。工作很出色的代價是見到了內(nèi)蒙古水利廳的廳長樊國榮,在臨時指揮棚子里與廳長單獨得談了一會的生產(chǎn)的事情。時隔幾個月,內(nèi)蒙古發(fā)起了打倒樊國榮集團的行動,據(jù)說他是內(nèi)人黨的頭領或骨干什么的。父親被牽累進去了。造反派用了車輪戰(zhàn)術折騰了父親三晝夜,父親的精神完全的垮了。似乎是瘋了吧,不停的撕扯著衣衫,一會兒笑,一會兒哭。那時的情況主要是母親告訴我。就是在快平反的時候,我已經(jīng)十幾歲,依舊經(jīng)常的在夜間聽到父親的不能再痛的哭聲:我可是為共產(chǎn)黨賣命了的?。?/span>
是的,父親也許不是一個好父親,不是一個好丈夫,但,他是一個合格的共產(chǎn)黨員。墻上的獎狀,還有自治區(qū)勞模的獎章都說明了這一點。他的一生,有相當?shù)臅r間與腐敗現(xiàn)象做斗爭,不過那時的腐敗放在今天就不算什么了。另父親終生遺憾的是,他在造反派的嚴刑下,在瘋瘋癲癲的狀況下,自首了。母親并不以為然。有什么丟人呢?如果你還是那么清醒,還是那么的倔強,你不是與***一樣早入土了嗎?
時間是醫(yī)治創(chuàng)傷的最好的金丹。父親的精神逐漸的恢復正常,但疾病卻像是認識他這個弱者。不止一次的,因大量的便血父親昏倒在廁所。所以父親去廁所不超過幾分鐘,母親就會打發(fā)我們兄妹照看一下。父親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在我的記憶中是無法消失了的。同時,父親的脾氣也愈來愈大。母親總是撅著嘴一聲不吭。終于有一天母親的脾氣爆發(fā)了:你成天病著,不是端盆端碗的伺候?平時老讓著你,知道病人心煩,不過你也得考慮我們母子啊!你看你把孩子嚇得,誰也不想和你打照面。我看你老了誰孝敬你!
那,大概是母親的最后的,也是第一次的發(fā)那么大的火。這次火的代價慘重,父親一連半個月爬不起炕來。父親說:對不起你們,病一來,我就想發(fā)火。每當這時候,我在外面看到黨員干部的貪污及鋪張浪費,就摟不住火。母親說:你有氣還是往家里撒吧,省得你出去就得罪人。母親對父親保證:再也不惹父親生氣了。后來,父親去世了,母親幾乎沒有掉淚,她鎮(zhèn)靜的打理喪事。村里的鄉(xiāng)親與親戚們都說,如果沒有母親的照料,有十個父親也早沒了。似乎他們看到的僅僅是母親的溫柔,但我看到了母親的剛強與偉大。
父親脾氣大了,最遭殃的是我,因為我特愛玩,村子里的樹都讓我爬遍了。干活總是偷偷的溜了,甚至到了半夜也不回家,在冰上劃冰,還是在清明節(jié),我就迫不及待的鉆進了水庫,好冷??!自己的貪玩挨訓也罷了。有幾件事讓我終生難忘。
內(nèi)蒙古東北地區(qū)靠近遼寧一帶,那時人們粉碎糧食的基本方法還是用碾子。那時還沒有分產(chǎn)到戶,個人家一般沒有大畜。推碾子主要是人力。碾子都是逆時針轉,故因我年幼,我總是在中間把橛子。我的右手掌握平衡,左手用盡吃奶的勁拉。哥哥在前面抱棍子,母親或父親在后面抱棍子并做翻騰糧食,添料,籮面等一系列的瑣碎事情。因為白天父母都在生產(chǎn)隊里勞動,推碾子的時間大都在天色灰蒙蒙的臨夜。偶而也有在清晨或深夜。在清晨,聽到公雞洪亮的叫聲,聽到麻雀從窩里撲愣愣飛出,推碾子的感覺也不是那么壞。深夜里,夜很靜很靜的。除了偶爾的狗吠就是碾子軸因缺油潤滑發(fā)出的吱牛聲。這種悠長的聲音在狹窄的山村間回蕩,那對于我也許是音樂,催人淚下的,蘊藏著無限語言的音樂。
最怕的,也是最多的,就是冬天的臨夜的碾道是那么的漫長,由于冬天的碾子用玉米秸搭成了臨時防寒蓬,于是,在我的印象中,冬天的,臨夜的碾道所搭載的時間怕是凝固了。我是那么困---條件反射式的。我盼著很快的看到碾屋的出口,看到天上的零星的幾顆星。剛看星星一眼,就又走進了黑暗,我的眼皮是那么的沉重。
“十月,咋不用勁!就你會偷懶,沒看見大人快累死了嗎?”我還是保持沉默,也沒有加大力量。因為我的力量早達到了頂峰。記得我十六歲的時候只有30公斤。胳臂就象麻桿那么細,姑姑來我家抓住我的手腕說:“這孩子很可憐,身體這么單薄,還不吃肉,吃不了玉米茬子(玉米瓣粥,她指玉米做的所有主食)三哥不要老是找他的毛病。她必定是一個孩子嗎!男孩子不害(搗亂的意思)就有病了!”
父親對姑姑說:“我也是,病一來,心里就象長了草。十月也是犟,罵死(父親是從不罵人,他的罵就是講大道理)或打死都不挪窩,也不頂嘴,也不哭,他越這樣,我越來氣。有一次被他二姐(叔伯的)拖出去,就又拖不回來了。”姑姑捏著我干干的下巴對父親說:“樹大自直,慢慢孩子就懂事了。”
其實,我的性格,家里的人都不清楚。更多的時候,是我做了無理的事,我很希望得到父親的訓斥。在他的訓斥中暗暗發(fā)誓:再也不犯這樣的錯誤!可是,供我犯的錯誤太多了!新的錯誤,新的訓斥,新的在心靈的懺悔,每次都不例外。記得有一次為了買本子,我從家里偷了5元錢,找回一堆的零錢,我高興的以為發(fā)財了。這件事很快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把那么多的錢攤在炕上,囁嚅的對父親說:“多找回來錢來了”爸爸揮舞著豬皮繩終于沒有落下來。他破例說:“小祖宗啊!你多時能長大?”
人與人的溝通,最要緊的設身處地的想,用積極的眼光去掃描外部世界。大家都聽說過神經(jīng)官能癥吧,這種病的要命處是想象自己什么地方疼就真的疼起來。因為疼的本質(zhì)是一種保護信號被反饋到大腦。假想的,錯誤的信號就得出了錯誤的答案。父親也許就是在重病之下,缺乏了積極的看待別人的態(tài)度也許他自己沒有意識到。在避免代溝的出現(xiàn)中,積極的態(tài)度是重要的,我與兒子幾乎就沒有代溝,也許是受到父親的啟發(fā)。很多的人感受不到世界的美好,大概就是沒有美好的心態(tài)。
大家可能覺得我的性格獨特。在沒有約束的時刻,我是小鳥的性格,不放過任何可以歌唱自由的機會。在人們尚在被窩續(xù)夢的清晨,在陽光燦爛的白天,我會忘記了自我,融入偉大的自然。在父親的威嚴下,要么在沉默中懺悔,要么就是在沉默中爆發(fā),看不見的反抗。多年以來,我認識了自己的性格缺陷。即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必須忍字當頭。如果我破例了,那就是一場血案的開始。當然,雞毛蒜皮的小事是動不了我的肝火的。
姑姑走后,父親依舊是那個樣子,我們小輩的走路提不起腳了,穿鞋穿歪了腳后跟了,都是父親訓斥我們的理由。至到有一天,我的左手拇指與食指交匯處鼓起一個比核桃大的筋疙瘩,父親才在母親的怪怨聲中驚呆了!那咋他在與不在我都感覺不出來呢!由此看出我的瘦弱與父親的疲憊。后來我的日子好過了。父母堅持不讓我到碾房,但我還是要去的,不過我開始經(jīng)常的抱棍子了。
其實,我還算是孝敬的。經(jīng)常,在漆黑的夜,在狼嚎的恐嚇中,我穿梭在山腳下的小路,沒有任何的照明工具,借著微弱的星光,為父親請大夫或抓藥。即使這樣也免不了聽到父親的訓斥,必定,我是個淘氣的孩子。記得好象是1974年,生產(chǎn)隊辦了個黑木耳場,需要大量的柞樹木段。隊長規(guī)定,回家時個人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力量往家里扛一段木樁。為了討父親的歡心,我也弄了個很粗的柞樹樁。在回家的路上,在下一個田埂的時候,我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從此,我的作肩胛骨突出兩公分。
不止一次的,在我的氣頭上,我多么盼望沒有父親的日子快點來臨。有一次我與小伙伴去后山幾里以外背為防震棚蓋的炕板子,第二趟趕上下起了一陣的急雨。在伙伴與他的父母規(guī)勸下避了半小時的雨。回來后父親待我放下石板子,就掄起了他的鐵扇子巴掌,我的淚。流下了,我的臉被打的,也是被激怒得火辣辣的疼。我開始拿自己的父親與伙伴的父親比。但我沒有頂嘴,又獨自一個人走進了大山。此時,已經(jīng)看見了天上的星星。取石板的地方有幾個墓子。我好害怕??!爸爸,你知道我的感受嗎?
還是在上一年級的時候,我的數(shù)學書丟了,你沒有考慮這意味著什么。當同學委婉的對您說,我的語文很好 ,就是數(shù)學不太好。而我沒有看到你的焦慮。后來你對我們弟兄姊妹說:認得自己的性就可以了。那朝那代你們聽說過種地種出政治犯了嗎?通過這句話,我看到你給我們的扭曲的父愛!
后來,我參軍,我與妻子浪走天涯,父親又都是大發(fā)脾氣后躲進深山的深溝里大聲的痛哭。這都是后來母親告訴我的。父親對我的不舍都使我對自己的一意孤行產(chǎn)生了懷疑。難道,我錯了嗎?
在以后的歲月,我聽不到父親的斥責。我有些懷念童年的日月。我的,人性的缺點,需要父親的嚴厲來填補。當我在幾天后的獨自跪在父親的墓碑前的時候,我終于相信,那個暴躁的父親永遠的離開了淘氣的十月,不懂事的十月,倔強的十月,另類的十月,我似乎理解了父親,在那樣的年月,在疾病困擾的他,在含冤十載他用他的血靈捍衛(wèi)了他的忠誠的父親,他不是個普通的父親,他不能給十月以普通的父愛。為什么我自私的要求他呢!
父親,你間接的教會了我怎樣做好一個父親。所以兒子特欣賞我。甚至兒子的同學都羨慕他有個民主的家庭。隨著人們物質(zhì)與文化的發(fā)展,民主一定會在千萬家庭落戶。代溝也將趨于淡化至之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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